「若是所謂的靈覺洞開,指的便是打開眉心靈竅,那麼其實更早之前,我這處溝通天地的竅穴就已經任憑青銅小鏡來去了!」
「雖談不上門戶洞開,但距離打通壁障怕也只剩一線之隔,倒是遠沒有對方所說的那般邪乎。至於所謂的迷神之劫……」
齊敬之目光灼灼地看向鄧符卿,這位鄧叟自始至終語氣悠然,雖然面上瞧不出半分差點害死自己的歉疚,卻終究口氣有所鬆動,有意無意透露了許多修行關竅。
他才要厚着臉皮再次開口請教,一旁焦玉浪已經湊了過來,聞言忽然叫道:「竟然是啟靈後的迷神之劫!我家長輩提起過這個!說是聖賢有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
小娃子看向齊敬之的眼神里既有擔憂也有欽佩:「兄長修行進境如此神速,真是天縱奇才!」
聽見焦玉浪這番解釋,鄧符卿狀似不屑地嘁了一聲:「你這小娃子懂個屁!且不說這迷神之劫並非只有一次,單單是眼前這次,你這位兄長也遠未真正渡過!」
這位木雕老叟斜睨着頭頂的五彩靈氣旋渦,口中嘖嘖有聲:「駕馭這玩意兒可不輕省,你別看他方才笑得歡,其實只是在硬撐罷了,此時怕是連挪動步子也是千難萬難。」
「扯一匹靈氣做衣,固然能隔絕部分靈壓,然而他招惹來的靈氣實在太多,不過就是能多苟延殘喘片刻罷了。一旦鬆勁泄氣,死狀必定極為悽慘!」
聽見這話,哪怕明知鄧符卿境界極為高深,焦玉浪依舊對他怒目而視:「什麼叫我兄長招惹來的?分明是你們兩個老不羞一言不合就鬥法,害我兄長遭了池魚之殃!」
鄧符卿聞言不以為忤,反倒呵呵一笑,伸手指了指江面上的魚蝦浮屍:「這世道可不就是如此麼?撐過去算是命大,撐不過去也只能怨自己福薄命歹!螻蟻的哀嚎咒罵,能傷到老夫半片葉子嗎?」
說話間,朱衣侯忽然又從江心亭里走了出來,手裏還拿着那隻盛放帝膏酒的白玉酒壺並一個酒杯。
祂將這兩樣東西往焦玉浪手裏一塞,隨即悶不吭聲地站在了一邊。
鄧符卿看在眼裏,禁不住嗤笑一聲,看着齊敬之搖頭道:「還真是傻人有傻福!你小子若是扛不住,自己粉身碎骨不說,還要連累這艘極為稀罕珍貴的鬼船。自今而後,你可要牢記曹江之主這不情不願的救命之恩吶!」
這番話說得頗為刻薄露骨,朱衣侯卻恍若未聞。
焦玉浪則是立刻福至心靈,毫不猶豫地倒了滿滿一杯帝膏酒,不由分說地往齊敬之嘴裏一送,使勁兒灌了下去。
緊接着又是第二杯、第三杯……
齊敬之來者不拒,一連喝了小半壺才微微搖頭,臉上早已是殷紅一片,呼吸時口鼻中皆有白氣蒸騰。
他扭頭看向朱衣侯,神情很是鄭重:「多謝前輩援手!」
見齊敬之緩過一口氣,朱衣侯點了點頭,依舊不發一言。
鄧符卿看在眼裏,又是呵呵一笑:「既然曹江之主都大發善心了,老夫若是不搭把手補救一二,指不定你小子怎麼腹誹我只會說風涼話呢!」
「小娃子方才鸚鵡學舌的那番聖賢之言,其實只將其中道理說了一半。所謂目迷五色,錯不在這方天地,只怪修士心骨不堅!難得之貨固然令人行妨,可若是有德者居之,卻能化為前進的資糧!」
說到此處,木雕老叟臉上神采飛揚,更露出幾分疏狂之態:「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這幾句才一入耳,便恍若黃鐘大呂,在齊敬之心頭不斷轟鳴。
「你未習餐霞之法,無法擇氣而食,只能暫且將眉心靈竅關上,再次隔絕內外,靈氣旋渦沒了目標,自然會緩緩散去。這閉竅自然是有法門的,老夫好話不說二遍,你且聽好了!」
「將心歸正,志守太和,忘意抱淳,漸入仙宗!絕六根、斷六塵,視之不見其物,聽之不聞其聲,平和恬淡,澄淨精微,虛明含元,天真六化,至神鍊氣而成!」
齊敬之聽得渾身一震,尤以「擇氣而食」「至神鍊氣」等句最是振聾發聵。
他心間那隻白中帶赤的怒鶴倏然展翼,隨即大喉聳動,修頸以納新!
落在眾人眼中,便是齊敬之忽地仰起頭來,張口狠狠一吸!
他身上的五彩靈氣衣裳登時離體飛起,不過是眨個眼的功夫,竟被他一口吞了下去!
與此同時,懸於畫舫上空的靈氣旋渦忽地一個停頓,旋即猛然化作一道五彩飛瀑,朝着少年轟然砸落!
「兄長小心!」焦玉浪立刻驚呼出聲。
鄧符卿亦勃然變色:「找死麼!」
朱衣侯更是大袖揮展,手中勾畫不停。
齊敬之早已無暇理會眾人的反應,狠狠吞咽了幾口駁雜不堪的五彩靈氣,同時猛地拔出背後長刀,沉腰坐馬、吐氣開聲,向着畫舫前方的江面狠狠斬出了一刀。
隨着這一刀斬下,原本飛流直下、狂暴無匹的五彩靈瀑竟是立刻掉轉方向,沿着長刀所指咆哮奔流而去。
這一刻,曹江之上竟是出現了又一條江流。
電光火石間,這條波濤洶湧、五彩斑斕的懸江之內,忽有一隻巨鳥振翼抖翅,以絕強的力道拍擊水浪,旋即沖霄而起。
靈氣懸江再次改道,追隨着那隻巨鳥湧上高天!
畫舫上幾人看得分明,那巨鳥白中帶赤、喙長足高、大喉修頸、肉疏毛豐,雖然身形略顯模糊,卻也能清楚分辨出是一隻仙鶴。
羽族之宗長、仙家之騏驥!
這幅奇景足足持續了十數個呼吸,隨着仙鶴越飛越高,其身形也越來越模糊,漸至於消失無蹤。
失去引領的靈氣狂流猛地崩散開來,化為漫天灑落的五色靈雨,將曹江上下映得如夢似幻。
焦玉浪頭一個收回目光,臉上早已是喜笑顏開,眼見齊家哥哥臉龐和嘴唇一陣發白,竟是全無血色,忙不迭地將白玉酒壺的壺嘴塞進他的口中,不由分說又給灌下去一大口。
方才異變陡升,鄧符卿先是驚怒出聲,但很快轉為愕然,此時看向齊敬之的目光里更多了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幾位,請入席吧!」
朱衣侯在鬥法結束之後首次開口,說罷便自顧自向亭中走去。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齊敬之收刀入鞘,隨即伸手拍了拍焦玉浪的肩膀。
他才要邁步跟上,忽然被鄧符卿一腳輕輕踢在小腿上。
齊敬之驚訝低頭,就聽這位矮小枯瘦的木雕老叟低聲問道:「仙羽山玄都觀主是你什麼人?」
鄧符卿這句話問得又快又急,神態語氣里竟頗有幾分親近之意。
齊敬之心頭一震,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如實答道:「仙羽山玄都觀?大齊確實流傳有仙羽山鳳姓仙人的傳說,可這玄都觀屬實聞所未聞。」
鄧符卿臉上就生出幾分不滿,揚起下巴指了指懸在身側的木劍,一字一句強調道:「老夫這柄飛劍名為碧桃!」
說罷,木雕老叟緊緊盯着齊敬之,不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
「碧桃?」
齊敬之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多少有點兒言不由衷:「果然好名字!」
「哼!豎子女干猾!」
木雕老叟臉色一冷,不再搭理少年,大踏步走向了江心亭。
焦玉浪在一旁聽得真切,待鄧符卿離得遠了,忍不住小聲說道:「難不成兄長那本殘經竟是真的?這位前輩似乎與仙羽山有舊,若想補全經文甚至拜入宗門,眼下似乎是個機會!」
「先看看再說,萬一不是有舊而是有仇,那咱們才是沒地方哭去!」
齊敬之小聲回應了一句,隨即帶着焦玉浪快步跟上。
兩人走入亭中,就見桌邊已經加了座位,桌上酒食也換上了新的,唯獨木盤中僅此一份的山蛟還留着。
鄧符卿坐在主客的席位上,旁若無人地張口一吸,面前的酒杯就自行飛到唇邊,隨即脖子一仰,便將杯中淡金色的酒液吞下了肚。
朱衣侯陪着飲了一杯,儀態禮數俱是一板一眼、無可挑剔。
祂放下酒杯,朝齊敬之二人點頭示意,繼而向鄧符卿問道:「方才鄧兄傳授齊小友的閉竅口訣,頗有飄逸出塵之氣,想來應是道門一脈?」
木雕老叟輕輕頷首,冷不丁斜睨了齊敬之一眼,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這是萬金不換的仙宗正法,可惜有些人偏偏生了個榆木腦袋,老夫教的明明是閉竅,說的明明是擇氣而食,他耳朵里卻只聽得見一個「食」字!」
「殊不知餐霞這一層首重擇氣,如今可好,這小子不加揀選就吞了一肚子駁雜靈氣下去,糾纏鬱結於臟腑之內,修行路上平添了許多阻礙,今後怕是要日日詛咒老夫,怪我教壞了他!」
朱衣侯的麵皮明顯抽動了一下,略作沉默才開口道:「釋道兩門在大齊並非主流,諸多高姓名門大多是傳承聖王道統,在餐霞境界最是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倒是與鄧兄所言不謀而合。」
祂轉頭看向默默落座、安靜旁聽的齊敬之,溫和笑道:「小友也無需太過憂慮,餐霞食氣雖有諸多禁忌講究,可也不過是修身之一途,歸根到底還要落在一個「心」字上。」
「《大學》有雲,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心有所忿怒,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說到此處,朱衣侯猛地頓住,仔細思索了片刻才啞然失笑:「這「心不在焉」等句,先前我不過是泛泛讀過,只將其當做不能正心誠意的惡果,不想今日再看,竟與鄧兄的閉竅法門異曲同工。」
「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原來聖賢教誨之中,還有這層深意在!」
鄧符卿卻是渾不在意:「修士唯有天人交感,方可見天地大道,誰會吃飽了撐的封閉自身靈竅?老夫也沒料到真有用得着這等生僻法門的時候。」
默默聽着兩位第三境大成修士論道,齊敬之眸光閃亮,將兩人提到的修行道理牢牢記下,心中暗道此行不虛。
對於鄧符卿半是譏諷半是提醒所言及的餐霞禁忌,他雖然極為重視,卻也並不像朱衣侯所想的那般憂心。
《虬褫乘雲秘法》雖不是餐霞食氣之法,可對付起駁雜靈氣來卻有着奇效,遠不是扯布裹身那麼簡單,其根本要旨便是以靈氣為憑,將自身所感知到的五色、五音、五味融入其中,從而生出種種妙用。
齊敬之有極大把握,只要給自己一些時日,就能將體內淤積的五彩靈氣盡數煉製一遍,絕不會留下什麼長久的隱患,只是這一點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他站起身來,向着朱衣侯與鄧符卿鄭重施了一禮:「齊敬之多謝兩位前輩指點!」
他頓了頓,又試探問道:「若是兩位前輩有要事相商,我們兄弟兩個還要趕路,這就先告辭了。」
朱衣侯擺擺手:「你二人已
將本座的底細聽得清清楚楚,除此之外也再沒什麼不可對人言了,只管寬坐便是!」
「急什麼?有老夫在,沒人能滅你們的口!」
鄧符卿依舊是那副討人嫌的模樣:「剛才鬥法一場,動靜不算小,齊王早晚會知曉此事。你們只管坐下吃喝,也算是給曹江之主做個見證,畢竟這結交異族、裏通外國可不是個小罪名!」
「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齊敬之應了一句,當即落座。
「這就對了!聽人勸,吃飽飯!」
鄧符卿讚許點頭,忽地神情一正、目光一凝,死死盯住了桌上那盤烹山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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