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龍 第173章 願者上鈎

    齊敬之算是見識了什麼叫翻臉如翻書。

    他落座之前,丁承淵還口口聲聲說鎮魔院一系在郡城中已然無人,要齊緝事留下做個見證,不想轉眼就改了口風,要指派他去做魚餌了。

    面對這位安豐侯頗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齊敬之的臉色卻是絲毫不變,別說是被欺騙逼迫的憤懣,便連意外之色也不曾顯出半分:「若是我猜得不錯,丁侯是想讓我陪着魏豹守靈,等幕後之人去打那些屍首的主意,幾位大人再來個黃雀在後?」

    「不錯!」丁承淵很是乾脆地點頭承認。

    「這我就有些不大明白了,原本今夜我便會按照魏豹的安排,在白雲宮住上一宿,若是真有人在魏氏停靈之處鬧出大動靜來,齊某無論願與不願、知不知情,都會身不由己捲入其中。」

    少年的話語迴蕩在辟寒閣中,自始至終都顯得頗為平靜。

    「如此一來,侯爺把我叫到府中,不厭其煩地把話點透,豈非多此一舉?總不會是可憐齊某,不忍心我做個糊塗鬼吧?」

    齊敬之頓了頓,瞧着丁承淵嘴角倏然擴大的笑意,還真有點摸不透對方的想法:「更何況若是那些賊人當真密佈眼線、窺視全城,我方才先是去了常樂縣衙一趟,又與崔縣令來侯府密談良久,此時再回白雲宮,哪個傻魚兒還會上鈎?」

    丁承淵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哈哈一笑:「能不能釣到魚是本侯的事,你只說去不去吧?」

    他不等齊敬之回答,又緊跟着說道:「齊緝事若是不肯冒險,我這侯府里有的是精舍美婢、醇酒佳肴,又有外頭那許多的鐵衛環繞,總不至於讓你無處可去、橫死街頭。將來國主和鎮魔院查問起九真這場變亂,我等可還指着齊緝事多多美言呢!」

    這幾句話說得看似漂亮,其實是將齊敬之如今的處境挑明,徹底封死了他的退路。

    城中的鎮魔都尉官署死得一個不剩,齊敬之多半也已被人盯上,若是獨自亂跑,確實極有可能橫死街頭,即便他真的躲在侯府中得以苟活,事後朝廷查問起來,身為城中僅存的一個緝事番役,卻在這場變亂中無所作為,下場只怕也不會太好。

    說到底,九真郡這些高爵顯宦未必需要一個小小緝事番役的美言,反而他齊敬之能不能安然渡過這次變亂,不受阻礙地回家尋訪阿爺的下落,還要看丁承淵和鎮魔院一系的臉色。

    一路行來,他用劉牧之給的腰牌得了許多便利,眼下便是要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與此類似,安豐侯府辟寒閣的座椅也不是誰想坐就坐、想不坐就不坐的。

    念頭生滅間,齊敬之洒然一笑,旋即肅容說道:「丁侯無須激將,我千里迢迢來遼州,可不是來看魏氏滅族的!只不過麼……若是到時候釣上來的魚兒太大、丁侯收竿又太遲,可就別怪齊某帶着魏豹先跑了!」

    丁承淵臉上笑容更盛,頷首道:「這是自然!雖說慈不掌兵,但本侯既然選擇直言相告,就沒有拿你和魏豹做棄子的意思,有齊緝事看護着,魏豹便能多幾分活下來的指望。金刀魏氏有功於遼州,不該就此而絕!」

    齊敬之聞言不由頗感意外,眼前這位安豐侯能說出這番話,似乎並非全然冷血,偏偏該下餌時又沒有絲毫猶豫,對一口一個世侄的崔子韜和有功於遼州的魏氏是如此,對他這個遠道而來的小小緝事番役也同樣是如此。

    這等人雖然稱不得好人,卻也算不上真正的惡人。

    「慈不掌兵麼……」

    齊敬之忽地想起了侯府門後那堵沉鐵壁上的銘文:「熾火炎爐、融鐵鋌英……這位安豐侯是國主用來熔煉東海之鐵的炎爐,或許也只有這樣的心胸和決斷,才能坐穩這個激氣奮武、威服海東的軍侯之位?」

    當下只聽丁承

    淵繼續說道:「再者說了,要想釣上大魚,這魚餌乃是重中之重,越是能折騰,魚兒咬鈎就越深!反而要是你和魏豹無知無覺,被人家一口就吞下了肚,那本侯可就沒戲唱了!」

    「至於魚兒會不會傻到去白雲宮咬鈎……實不相瞞,本侯在城中做的窩可不止你這一處,那些賊人造出這樣大的聲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總會選一處咬上去的。」

    齊敬之點點頭,當即站起身來,朝眾人略一抱拳,邁步朝暖閣門口走去。

    丁承淵也不挽留,只是笑吟吟地朝眾人說道:「諸位瞧見沒有?本侯可是一早就看出了,這位齊緝事不但是位義士,更是個慣能做事成事的豪傑!此等人物,只怕天下無事,就從沒有怕事躲事的!」

    這幾句話,齊敬之自然聽見了。

    之前在常樂縣後衙時,丁承淵給他的評語便是「愛惹事」,如今雖然換了一種說辭,內里的意思卻是差相仿佛。

    齊敬之沒有理會,腳步不停地出了辟寒閣,朝回身看過來的哥舒大石展顏一笑:「哥舒兄弟一朝伸展,今後追隨丁侯左右,建功立業不在話下,實在可喜可賀!」

    哥舒大石上前兩步,渾身甲片鏗鏘。

    他抬手向齊敬之一抱拳,雖刻意壓低了聲音,語氣卻極是鄭重:「齊兄此去頗為兇險,還請千萬保重!哥舒待會兒就去求侯爺允准,若是白雲宮中有變,便由我跟着前往救援!」

    「哥舒雖算不得什麼,但侯爺修為精深,府中鐵騎亦是剽悍絕倫、來去如風,兩位兄長只要頂住片刻即可!」

    齊敬之點點頭,知道哥舒大石守在門口,裏頭的談話又未避人,已被他盡數聽進了耳中。

    這也難怪,丁承淵的一應謀劃本就沒有要瞞人的意思,不但魚餌都放在了明處,甚至連魚鈎都是直的,卻絲毫不擔心魚餌會自行脫鈎而去,無論對魚餌還是游魚,還當真都是「願者上鈎」。

    不過起碼到目前為止,這位安豐侯釣魚的本事還是不錯的。

    他以魏氏為餌,釣起了齊敬之,旋即又以魏氏和齊敬之為餌,想釣一釣藏在幕後的那些賊人,甚至聽哥舒大石的意思,若是魚實在太大,丁承淵也會親自下場。

    只是到了那個時候,他究竟是釣魚人還是別人眼裏的魚,那可就說不好了,又或許這位安豐侯本就有以自身為餌的打算也未可知。

    對於丁承淵和哥舒大石的保證,齊敬之並沒太過放在心上,真到了危急之時,還不是要手底下見真章?自己的性命也只能靠自己手裏的刀去掙。

    當即,他朝哥舒大石抱拳一禮,接着便走向了早已起身的斑奴。

    匆忙一瞥間,一旁竹牛的那隻斷角似乎已經長出了一截。


    「拿竹牛角燉肉的老道前輩追趕天狗而去,如今卻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齊敬之心裏閃過這個念頭,翻身跨上斑奴的脊背,輕輕拍了拍馬頸。

    有如駿馬的嘶鳴聲響起,旋即又轉為了一聲虎嘯,一人一獸徑直在這座森嚴侯府之中奔騰起來,就這麼揚長而去。

    一路無人出來阻攔,齊敬之和斑奴繞過沉鐵壁,越過那些依舊肅靜侍立的侯府鐵衛和郡軍精銳,從早已打開的侯府邊門沖了出去。

    外頭的夜色似乎又深沉了幾分,明顯有寒氣滋生,沁得人心底發涼。

    齊敬之雙眸中煙霞熠熠,手掌一翻,已是將銀煞燭台取出。

    他答應了丁承淵,會主動去白雲宮陪魏豹,好給略顯單薄的魚餌增加一些分量,以免大魚過早地吞餌脫鈎而去,卻也不代表自己就會大搖大擺地過去,那可就太招人恨了。

    霎時間,長街上似有血光一閃,便再不見了那一人一獸的蹤影,只有斑奴四隻腳掌

    踏地的聲音響起,卻似有還無、飄忽不定,恍若自幽冥傳來。

    隨着見聞日廣、修為漸深,尤其在餐霞修行中整日撥弄天地五色、提煉松柏甲木精氣,齊敬之對青銅小鏡所煉之物的掌控也愈發嫻熟,已經可以主動催發銀煞血焰,將血焰籠罩的範圍擴大,將斑奴也囊括其中。

    雖說這樣使用會大大增加燭台上血燭的損耗,但此刻顯然並不是節省的時候。

    斑奴已經是第二次身染血光、腳踏陰陽了,先前從白雲宮後園去常樂縣衙的路上,這廝還頗有驚恐畏縮之態,如今臉上卻已經是好奇居多,甚至因為被自家主人分享了神出鬼沒的秘密,還頗有幾分志得意滿。

    它一邊發足奔跑,一邊四下打量,對那些驟然變了模樣的事物頗感新奇,至於血光帶來的些許寒意,只瞧它的肥壯身軀就知道不值一提。

    齊敬之並沒有在意自家坐騎的三心二意,只因他同樣在凝神觀望。

    銀煞血焰固然能隔絕一些不懷好意的視線,卻也並不是那麼保險,如今城中不見蹤影的陰司鬼神且不提,便是崔子韜袖口的倀鬼童子指印,可也是在血光之下才顯形的。若不是先前倀鬼童子被珠兒的肉身阻隔,怕是早就發現他在牆頭窺視了。

    齊敬之同樣清楚地記得,當初古巢故道流經的那處城門上,一尊身高近丈、綻放青光的石頭甲士在靜靜俯視溪流,更別提沐瑛仙那個在脫離了血光之後,卻依舊能腳踏陰陽的美麗少女了。

    比起巢州,此刻齊敬之眼中的九真郡城另有一番神奇景象。

    他目中所見,沿途的道路、屋舍都籠罩着濃淡深淺不一的金色光暈,有的地方光暈微乎其微,顏色也是駁雜不純、偏向土黃,有的地方則要明艷純粹許多,瞧着就覺富貴堂皇。

    一人一獸奔出老遠,眼看白雲宮已是遙遙在望,忽地心有所感,齊齊回頭望去。

    只見安豐侯府的方向,竟有一堵金光璀璨的高牆冒了出來,正在夜空中緩緩向上生長。

    到了後來,因為金牆長得太高,看上去竟已不似牆壁,而是有如一根通天徹地的金柱,巍峨高標、燦爛輝煌,直令人不可逼視。

    隱約間,似乎還有兩隻金色的飛鳥在繞着金柱盤旋。

    一人一獸早已駐足,齊敬之仰頭看了半晌,心頭震撼之餘,心裏更生出一個念頭:「這是在主動邀戰?」

    「嘿,要說這根金柱便是釣魚的直鈎,那位安豐侯可實在不像是個「心若平湖」的樣子,即便他所修習的當真是垂釣法門,只怕手法也極為暴烈,與尋常釣叟絕然不同。」

    下一刻,好似是在與安豐侯府呼應,九真郡城之中又有幾處所在金光大放。

    除去東面只飄着一團不成形狀、透着紫意的金氣,其餘三個方向皆有一扇巨大的金色門戶升起。

    這些門戶的形制大差不差,只是顏色各有差異,有的冒着烏光,有的泛着霜白,有的仿佛混入了硃砂之色,各有不凡奪目之處。

    最神異的還要數齊敬之身前不遠處的白雲宮,其中竟緩緩升起了一尊巍峨神像,生得虎面人身、白毛虎爪,而又身纏長蛇、手執銅鉞,赫然便是從不顯聖的八主之神、四時主座下的司秋之神。

    只見這尊連名姓也沒有的神靈尊像,通體籠罩着霜白色的金光,虎目透出紫意,虎爪冒出烏光,纏在身上的長蛇宛如硃砂赤金所鑄,拿在爪間的銅鉞泛着碧青金芒,竟是一身囊括滿城金色。

    「難怪丁承淵要在白雲宮釣魚……如今看來,這九真郡城裏除了安豐侯府,便要屬此處最為要緊了。」

    齊敬之感嘆一聲,又是一拍斑奴的脖頸,一人一獸便朝着秋神尊像的所在奔去。

    然而隨着越奔越近,斑奴的腳步也越來越

    沉重滯澀,等到了白雲宮門前,已能透過敞開着的宮門,瞧見大殿頂上秋神毛茸茸的小腿時,這廝卻是說什麼也不往裏頭去了。中文網

    齊敬之的目光在斑奴身上掃過,已是心中有數。

    白雲宮內的秋神尊像無疑身具金、虎二煞,如今在陰陽之間顯化而出,若是自家坐騎生着虎頭也就罷了,說不準還能認個祖宗。

    可惜它偏偏頂了個馬頭,還以虎煞為食,這就非但認不得親,反而是遇上了冤家對頭,而且明顯彼此相差懸殊。

    想明白此節,齊敬之也就不再為難它,摟着馬頸輕聲說道:「你自己繞去後園牆邊等我。」

    待會兒真要廝殺起來,這孬貨不拖後腿已是萬幸,可若是勢頭不對,他和魏豹可真要指着斑奴逃命了。

    說罷,齊敬之便從自家坐騎的脊背上一躍而下。

    他站在白雲宮門前石階上,看着斑奴如蒙大赦地沿着牆根跑遠,面上啞然失笑,心思卻是愈發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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