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此言,沈如海身軀一晃,精氣神肉眼可見地衰弱了下去。
僅蘭季一縣就損了這麼多陰德,余者不問可知。由縣至郡,權柄愈重,造孽只會更多。
「主事大人不必往下念了!」
沈如海自嘲地笑了笑,嘆息道:「以往審案,沈某都是立在堂上,任憑下頭辯得聲啞力竭、醜態畢露,心中只是冷笑而已。如今易地而處,輪到我跪在下頭,心裏竟還存了幾分僥倖,也着實是可笑!」
說着,他似乎是想保住最後的一點兒體面,努力繃直了腰背,卻怎麼也掩飾不住臉上的頹唐之色:「人在屋檐下,該低頭時要低頭。沈某再沒什麼好說的了,有什麼罪名,我一概都認,大老爺按律發落便是!」
隨着沈如海話音落下,他身後幾道血影的光芒驟然明亮了幾分,眼見得比之先前更加凶戾了。
齊敬之看在眼裏,心知此人並非真心認罪,身上的業力反而愈發深入靈性,拔除起來怕是更加艱難。
「難怪孟夫子說,陰司法度論心不論跡,原來緣由在此。今夜這頭一個案子,竟是辦砸了!」
念及於此,齊敬之心中不安,當即向於老城隍躬身一禮:「晚輩孟浪開口、弄巧成拙,給大人添麻煩了!」
於老城隍緩緩搖頭:「你不過是設身處地、推己及人,說了兩句公道話而已。如此心腸世上少見,又何錯之有?似沈某這等殺人不見血的刀筆吏,見慣風浪、奸猾老辣,對天道人心早無半點敬畏,肯真心認罪才是奇聞。」
祂說着,探手取了一枚令簽擲在地上,語氣平淡地吩咐道:「既然如此冥頑不靈,速速與我拖下堂去,杖八十,打入冥獄之中,任憑怨鬼啃噬!身上惡業一日不盡,一日不得解脫!」
判罰一出,滿殿肅然。
沈如海更是呆若木雞,萬沒想到自己明明已經服軟,竟還要受此重刑。
直到身上的鎖鏈無聲褪下,又被水火棍架住兩肋,他才終於如夢初醒,發出一聲悽厲的哀嚎:「大老爺開恩啊,小人知錯了!知錯了!」
只這兩句話的功夫,沈如海已經雙腳離地,整個兒懸在了空中,眼瞅着就要被架出門去,幾道血影更如跗骨之蛆,死死攀住了他的小腿。
沈如海徒勞地掙扎了幾下,忽然轉頭看向孟夫子,語氣急促地叫道:「孟主事,小人去歲回鄉時,你我曾有一面之緣,我因為孫兒開蒙的事,還敬了你一杯酒!求你在大老爺面前轉圜一二,沈某絕不敢忘恩,絕不敢忘恩啊!」
見狀,孟夫子不由得嗤笑一聲:「沈如海,你也是辦老了案的,可曾見過被告公然在大堂上跟審案官攀關係的?你當眾說出這樣的混賬話,別說本官從不徇私,就是真有心幫你,怕也是愛莫能助了!」
聽到這話,沈如海如遭雷擊,竟比剛才驟然聽到判罰時還要失魂落魄。
「原來眼睜睜任人宰割卻求告無門,是這樣的憤懣滋味!怪不得那些人死了都咽不下這口氣,要到城隍面前告我。沈某落到如今這般田地,確實不冤枉!」
這話一出口,幾道血影齊齊一抖,刺目的血光竟然肉眼可見地黯淡了幾分。
不少鬼神當即面露欣喜之色,彼此交換着眼神,盡皆默契地沒有出聲。
大殿之中,唯獨沈如海本人沒有注意到這個變化。
他已經徹底放棄了掙扎,猶如死物一般掛在水火棍上,滿臉絕望地看着屋頂,慘笑道:「生前我審人,最看不起那些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的可憐蟲,死後人審我,才知自己也是一般無二的貨色,還真是可笑!」
說罷,他竟真地放聲大笑起來,哪怕被陰差架出了大殿,哪怕殿外傳來棍棒擊打人體的聲音,那狀若瘋癲的笑聲依舊高亢不絕。
孟夫子看向頂頭上司,苦笑道:「屬下還是陽身,大人卻不准我在審案時戴上鬼面,像剛才這樣公然找我攀交情的事情怕是無法避免。」
「哼!陽身戴鬼面,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更何況,鬼面可以欺人,卻不能欺心!」
於老城隍兩眼一瞪,正色道:「孟回,你若連這一關都過不去,還做什麼鬼神?齊敬之和盧敖若是修行有成也就罷了,若是不成……你的弟子們有一個算一個,數十年後都要排着隊進黃泉!」
「其中難免有幾個不成器的,要來這殿裏走上一遭。弟子是如此,血脈骨肉、摯愛親朋亦然,到時你又該如何自處?真以為戴上那勞什子就能一勞永逸?」
這些話說的極重,孟夫子連忙站起身來,恭敬道:「大人教訓的是,屬下受教了!」
於老城隍雖是訓斥了下屬幾句,心情卻並不壞。
他見孟夫子態度誠懇,當即微微頷首,語氣悠然:「有些人吶,譬如這個沈某,不過僥倖得了些許權柄,能夠擺佈他人,就自命不凡起來,瞧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的,一朝失了勢,被人狠狠踩在地上,才知自己不過就是個笑話!」
說着,祂又轉頭看向身側少年,笑吟吟地道:「話又說回來了,事不臨頭不自知、不撞南牆不回頭,皆是人性使然,連同老夫在內,這世上沒有幾人能夠免俗。我輩立於世間,務必時時自省,否則焉知自己不是又一個沈如海?」
聞言,齊敬之心頭就是一動。
他只是個才得了奇遇的少年,見識依舊有限,剛才親眼旁觀城隍審案,只覺其舉證之詳盡、刑罰之嚴酷,比之人間要超出百倍,終於知道何謂「禍福無門、惟人自招」,何謂「舉頭三尺有神明」。
得此見聞,齊敬之自然是大受震動,從頭到尾都不過是在強自忍耐,儘量不把情緒表露在臉上罷了,其實心裏早已轉過了無數個念頭。
「神靈威勢若此,虧我當日還曾對孟夫子說什麼陰司鬼神、不做也罷,如今想來,實在是大言不慚。」
「在殿外時,我同樣放了許多豪言,眼前這位三品朝官、伯爵鬼神面上極為欣賞,難保不會在心裏笑我年幼無知、淨說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傻話。」
「祂剛才發了這通議論,明顯是要藉機敲打一下孟夫子等座下鬼神,卻偏偏要看着我說話,可見也有規勸我的意思在其中。我也的確應當更加警醒,絕不能有了點微末本領就得意忘形,活成他人眼裏的笑話!」
齊敬之正當少年,心思靈動剔透,知道於老城隍能對自己說出這番話,全然是一番好意。
他感激之餘,胸中卻又不可遏制地升騰起一股不平之氣。
「老大人所說固然是金玉良言,卻也銳氣全無,更小看了我的決心。所謂誠心正意、勇猛精進,只要是秉正道而行,縱然遇上了南牆,一頭撞破便是,又何須回頭?」
「祂說要得真正的逍遙自在難於登天,我齊敬之偏要登一登這天!我雖不作惡,卻也容不得自己的生死禍福操於他人之手,哪怕鬼神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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