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之上,兩人一馬漸行漸遠,圍觀的眾人也隨之散去。
齊敬之收回目光,轉身朝站在一旁的孟夫子鄭重行禮,恭恭敬敬地說道:「多謝夫子解圍!」
孟夫子四十來歲的年紀,臉頰略顯清瘦,雙目燦燦有神,頜下生了三縷長髯,頭戴方巾軟帽,一襲磊落青衫。
他本有秀才功名在身,卻無心仕途,只以教書育人為樂。許多年下來,為縣中許多大戶家的子弟開過蒙,學生中還出過幾個秀才、舉人,說話的分量也就越來越重,在這座小縣城裏儼然算得上一號人物。
最為難得的是,這位孟夫子推崇有教無類,對求學的貧家子弟非但不歧視,反而頗多照拂,在百姓當中的名聲亦是極佳。
齊老漢就曾厚着臉皮,提了兩隻野兔找上門去,給自家孫兒求了一個大名。
齊敬之年紀稍長,跟着阿爺進城時,便常常跑到私塾窗外胡亂聽上幾耳朵,竟也學會了不少字。
孟夫子憐他自幼沒了父母,又見他如此聰慧上進,便任由旁聽,偶爾還隔着窗戶考校指點一二。
齊老漢聽說之後,乾脆找鄉鄰幫手,抬了一頭野豬送上門去,權做拜師之禮。
雖說依照古禮,拜師的束脩不過是幾條肉乾而已,可時移世易,如今給先生的酬勞早變成了銀錢,直接送一頭野豬的當真聞所未聞,立時成了縣中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
偏偏孟夫子不以為忤,堅持只收了一條豬腿,還極鄭重地以文房四寶回贈,算是認下了這個出身山中獵戶的學生。
只可惜齊敬之讀書習字皆有天賦,開蒙之後卻不願意繼續做文章走仕途,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聖賢的道理都是極好的,可惜在如今的世道大多行不通。寫文章也不算難,我卻不想整日作那些個違心之語,還是在山裏打獵快活些!」
這下可把孟夫子氣得不輕,多次規勸教訓亦是無果,不得已把齊老漢找來,誰知爺孫倆竟都是不求富貴榮華的豁達性子。
孟夫子沒法子,只得任由這個頑劣學生回去做那橫行山中的獵戶去了。
齊敬之今天進城,本就是要向孟夫子請教疑難,此時見了面,許多往事湧上心頭,臉上就顯出孺慕之情來。
孟夫子眼明心亮,自然瞧出來了,神情愈發柔和。
他見少年行禮道謝,當即點了點頭,溫和笑道:「熱鬧已經看完,趕緊去送貨才是正經,莫讓你阿爺在家中久等。」
齊敬之連忙解釋道:「學生專為拜見夫子而來。」
聽他這麼一說,孟夫子看了一眼少年腳下的竹籠,登時沒好氣地道:「不年不節的,你不在山中快活,跑來見我做什麼?」
齊敬之在老師面前絕少嬉皮笑臉,聞言又行了一禮,肅容道:「學生不敢相瞞,這幾日遇到了疑難,不得已來找夫子求教。」
「哦?咱們邊走邊說。」
孟夫子安步當車,抬腳朝着自家私塾走去。
齊敬之連忙拎起竹籠跟上,兀自有些猶豫地說道:「學生的疑難怕是不為夫子所喜……」
孟夫子見他這般小心翼翼的模樣,言語中就帶了三分火氣:「話才說了一半,怎麼就扭捏起來了!你祖父挨了二十脊杖的事我聽說了,前些日子登門拜會了新任典史,已將此事揭過,你家打虎的差役也一併免了。」
這可大出齊敬之的意料,他猛地抬頭,臉上露出愕然之色。
就聽孟夫子繼續道:「我素來不喜你們借着我的名義互攀關係、撈取好處,可一來打虎這事兒與你家性命攸關,二來你祖父是為了救下眾獵戶的性命,才因直言勸諫而遭責打,我又豈會坐視不理、任由義士受害?」
「夫子大恩,我祖孫兩個絕不敢忘!」
齊敬之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向着孟夫子一揖到底。
他費盡籌謀、不惜一怒殺人想要躲過的危機,竟被孟夫子如此輕描淡寫地化解了,所依仗的正是被他嗤之以鼻的文章仕途。
一念及此,齊敬之雖然並無悔意,卻也難免生出幾分悵然。
與此同時,藏在他心底里的那個念頭像是野草一樣瘋狂生長起來。
無論是路雲子、青銅小鏡還是董茂、盧敖,都讓這個山中少年明白了一件事。
那即是文章仕途之外,這世上還另有一扇玄妙門戶,門後同樣有着一條通天的大道,甚至道旁的風景更加的雄奇瑰麗,令人心生嚮往!
就在昨夜,他的面前同樣出現了有可能打開那扇門的鑰匙……還不止一把!
只不過比起註定前途無量的盧敖,齊敬之並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鑰匙,打開門後是同樣的通天大道,還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壓下心中泛起的種種念頭,直起身快步追上始終未曾停步的孟夫子,再次開口道:「學生此來,並不是為了打虎的事,而是確有疑難想求夫子解惑……剛才在盧家門前瞧了半天,這心裏的疑問就越發多了。」
見少年竟真是來登門求教的,向來好為人師的孟夫子有些意外,更多的卻是欣慰。
他的步伐隨之放緩,語氣也變得輕快起來:「那就一一問來!」
聞言,齊敬之立刻順勢開口:「學生跟隨夫子進學一場,多少認得幾個字,也曾聽過頭角崢嶸,本以為只是形容,不想這世上竟真有頭上長角的。那盧敖……還能稱之為人麼?鎮魔院蚩尤司、五雲巡檢司又都是個什麼所在?」
一聽這話,孟夫子忽地扭過頭來,橫眉立目,語氣里隱含怒氣:「我還以為經你祖父一事,你總該有些悔悟長進,把心思用回讀書正途上來,不想竟關心起這些個怪力亂神來了!豈不聞聖賢有雲,敬鬼神而遠之?」
齊敬之見夫子發怒,索性豁出去了,無論如何也要套問些內情出來:「聖賢教誨,弟子自然知曉。可若是鬼神妖魔當面、避無可避,我等凡人又該如何自處?」
孟夫子聞言一怔,只因少年問的並非世上有無鬼神妖魔,而是遇到了該如何自處。
他倏然停步,目光在少年周身上下細細打量了一番,面色陡然沉了下來。
就見這位私塾夫子先是環顧左右,見四下無人,這才直視着齊敬之的眸子,低聲喝問道:「你當真殺人了?」
不知為何,這一聲低喝明明聲量極小,落在齊敬之耳中,竟宛如一道驚雷炸裂,遠比路雲子的惡念、董茂的質問更加撼動心神。
少年猝不及防,只覺耳中轟鳴、心神恍惚,額頭上更是有細密的汗珠沁了出來。
直到此刻,齊敬之才後知後覺,意識到眼前這位自己敬愛的夫子,恐怕不是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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