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邊的地上趴伏着一隻大黃狗,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看了過來,口中低低地叫了一聲。
它看上去極為老邁,皮毛凌亂、沒有光澤,有些地方已經禿了。此刻雖然醒了,卻沒有半點兒要起身的意思,眼皮更是止不住地向下耷拉。
齊敬之抬腳從老黃狗身上邁過,一邊開門一邊說道:「今天不進山,你好好看家,別讓不相干的人和野獸攪了阿爺休養。」
也不管它能不能聽懂,少年自顧自出了門,反手把院門帶上,腳下生風一般下了小丘,快步朝着村子東面的山口走去。
中途遇上了幾個早起勞作的村民,他一概笑臉相迎,隨口寒暄幾句,腳下卻絲毫不停。
村東的山口夾在兩道山壁之間,仿佛一道門戶,是山前村通往縣城的必經之路。只是村里人口太少、山路又難行,平日裏很少有人從此處進出。
山口處有一株不知生了多少年的老樹,巨大的樹冠沐浴在霞光中,投下了大片的陰影。
齊敬之走到樹蔭里,背靠着粗糙的樹幹,眯起眼睛看向縣城方向。
頭頂漏下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只能依稀看到地平線上那片連綿的黑色輪廓。
耐心等待了一個多時辰,他的視野里才終於出現了一個騎着驢的身影。
少年的呼吸陡然粗重,眼睛死死盯住對方,右手下意識摸向了左邊兒的衣袖。
隨着那道身影漸漸走近,齊敬之終於看清了來人的樣貌。
此人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生了一對濃眉,眉骨凸出、眼窩深陷,眼神中透着一股陰鷙兇狠之色。
「是他!縣裏的衙役,陳二!」
齊敬之對齊老漢提起南崗虎患時,只輕描淡寫地說是進城時聽人說的,其實就是聽這個陳二說的。
昨天,對方將他當街攔下,言語之中頗多威脅之語,大有不得好處就要將打虎差事攤派給齊家爺孫的意思。
在縣衙里,陳二這樣的衙役上頭是巡捕都頭,再往上就是典史。
對於陳二的威脅,齊敬之雖然並未全信,卻也絕不敢等閒視之。
確認了來人的身份,少年的心忽然平靜了下來。
他四下里瞧了瞧,見左近再無第三個人影,這才揚起笑臉主動迎了上去,遠遠招呼道:「陳爺,您老可是來了!」
驢背上的陳二自然也瞧見了齊敬之,一雙濃眉立時皺起,滿臉不耐煩地問道:「到底什麼好東西,非得大清早地讓陳爺我親自跑一趟?」
齊敬之笑容燦爛,小步跑到陳二跟前,扶着瘦驢的脖子低聲道:「山里人能到手的,自然是埋在土裏的那些東西了,都是下暴雨發山洪時衝出來的,值錢得狠嘞!」
陳二聞言來了些精神,抬腿朝着齊敬之的胸口就是一腳,把少年踹得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他眼中露出貪婪而兇狠的光,嘴裏罵罵咧咧地說道:「小崽子恁多廢話,還不前頭帶路!」
齊敬之麻溜兒地爬起來,也顧不得拍去身上的塵土,伸手扯住瘦驢的嚼子就往路旁的山坡上走。
陳二見狀不免一愣,當即又是一腳踢在少年的腰眼上,狠聲道:「你這小崽子莫不是在消遣我?怎麼不進村,反倒往山上跑?」
齊敬之踉蹌着前沖了幾步才穩住身形,臉上笑容反而更盛,回過頭來解釋道:「陳爺,都說財不可露白,有些個好東西別說送到縣城,就是拿回村里都嫌扎眼。我在山裏搭了個木屋,除了我阿爺,再沒第三個人知道的。」
陳二這才滿意,悠然道:「你家裏那老東西三言兩語就擠兌住了典史老爺,生生討了二十脊杖的賞,偏還能裝出個半死不活的模樣,讓人抬出縣衙,就此逃開了打虎的差事。想不到你這小崽子奸猾起來也是一般無二,還真是有其爺必有其孫吶!」
他說罷又自得地一笑,晃着腦袋說道:「可惜啊,任你們爺孫奸猾似鬼,也要喝咱陳爺的洗腳水!醜話說在前頭,今天要是不能讓我滿意,哼哼,可就不止是脫層皮那麼簡單了!」
聽見這話,在前帶路的少年腳步一頓,笑容里便摻了幾分苦味兒,語氣中也多了幾分小心:「陳爺目光如炬,我們這點兒道行怎麼夠看?只是我家小門小戶的,好東西就那麼些,孝敬您老自是夠的,可都頭、典史各位老爺那裏……」
「嘁!你也是想瞎了心!」
陳二聞言,忍不住嗤笑道:「安排獵戶支應差事這種屁大點的事兒,哪裏還要老爺們操心?只要陳爺我不吭聲,誰還記得你家那老東西?典史老爺要是總惦記着跟一個山中獵戶較勁,那未免也太跌份兒了。」
「原來如此!那我們爺孫可就要多多仰仗陳爺了!」
說話間,兩人一驢已是遠離了山口前的土路,攀上繼而越過了一道矮坡,此時即便有人從路上經過,也瞧不見矮坡這邊的景象。
齊敬之忽然停步,先是四下瞅了瞅,隨即回身面向陳二,笑容燦爛、語氣恭敬地開口問道:「陳爺,您看此處風景如何?」
陳二聞言,下意識環顧周遭,見矮坡上下除了野草再無它物,心中立時就有怒火升騰。
他才要開口質問,忽然覺得小腹劇痛,低頭一看,就見一柄利刃自下而上斜刺而入,直透肺腑!
陳二不可置信地盯着刀柄,口中發出嗬嗬的聲響,只可惜鮮血已經從喉嚨涌了出來,將他的言語盡數堵了回去,竟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聽陳爺的意思,向我們爺孫索要好處這事兒,並不是縣衙里老爺們的授意,而是您自作主張?」
齊敬之的語氣依舊恭敬,只是再沒有半分情緒上的波瀾。
他的右手始終牢牢握緊刀柄,不見一絲顫抖,左手則仍舊死死攥住了瘦驢的嚼子,不讓這頭被主人的血腥味兒刺激到的畜生亂動。
聽見少年的問題,陳二的視線艱難抬起,恰好對上了一雙平靜幽深的眸子。
徹骨的寒意從他的心底里涌了上來,再無半點兒活命的僥倖。
這個衙役眼中的貪婪陰鷙早已不見,只餘下萬分的悔恨,嘴唇囁嚅着,似乎仍想說些什麼。
無聲的對視中,少年猛地拔刀,帶起一抹鮮紅的血色。
再捅!再刺!
噴涌的鮮血淌過刀身、浸潤刀柄,塗滿了少年的手掌,隨即沿着腕口向小臂蔓延。
陳二雙眼之中的光芒登時消散,頭顱頹然垂落,整個人從驢背上翻了下來,臉朝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殷紅的鮮血迅速洇濕了大片青草。
託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
齊敬之看着腳下一動不動的陳二,輕聲說道:「陳爺,你送我兩腳,我還你兩刀,咱們……兩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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