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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賈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鴛鴦等,開箱倒籠,將做媳婦到如今積攢的東西都拿出來,又叫賈赦、賈政、賈珍等,一一的分派說:「這裏現有的銀子,交賈赦三千兩,你拿二千兩去做你的盤費使用,留一千給大太太另用。這三千給珍兒,你只許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婦過日子。仍舊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處,飯食各自吃罷。四丫頭將來的親事還是我的事。只可憐鳳丫頭操心了一輩子,如今弄得精光,也給他三千兩,叫他自己收着,不許叫璉兒用。如今他還病得神昏氣喪,叫平兒來拿去。這是你祖父留下來的衣服,還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飾,如今我用不着。男的呢,叫大老爺、珍兒、璉兒、蓉兒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兒媳婦、鳳丫頭拿了分去。這五百兩銀子交給璉兒,明年將林丫頭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賈政道:「你說現在還該着人的使用,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這金子變賣償還。這是他們鬧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兒子,我並不偏向。寶玉已經成了家,我剩下這些金銀等物,大約還值幾千兩銀子,這是都給寶玉的了。珠兒媳婦向來孝順我,蘭兒也好,我也分給他們些。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賈政見母親如此明斷分晰,俱跪下哭着說:「老太太這麼大年紀,兒孫們沒點孝順,承受老祖宗這樣恩典,叫兒孫們更無地自容了!」賈母道:「別瞎說,若不鬧出這個亂兒,我還收着呢。只是現在家人過多,只有二老爺是當差的,留幾個人就夠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將人叫齊了,他分派妥當。各家有人便就罷了。譬如一抄盡了,怎麼樣呢?我們裏頭的,也要叫人分派,該配人的配人,賞去的賞去。如今雖說咱們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這園子交了才好。那些田地原交璉兒清理,該賣的賣,該留的留,斷不要支架子做空頭。我索性說了罷,江南甄家還有幾兩銀子,二太太那裏收着,該叫人就送去罷。倘或再有點事出來,可不是他們躲過了風暴又遇了雨了麼。」
賈政本是不知當家立計的人,一聽賈母的話,一一領命,心想:「老太太實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們這些不長進的鬧壞了。」賈政見賈母勞乏,求着老太太歇歇養神。賈母又道:「我所剩的東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結果我的使用。余的都給伏侍我的丫頭。」賈政等聽到這裏,更加傷感。大家跪下:「請老太太寬懷,只願兒子們托老太太的福,過了些時都邀了恩眷。那時兢兢業業的治起家來,以贖前愆,奉養老太太到一百歲的時候。」賈母道:「但願這樣才好,我死了也好見祖宗。你們別打諒我是享得富貴受不得貧窮的人哪,不過這幾年看看你們轟轟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說說笑笑養身子罷了,那知道家運一敗直到這樣!若說外頭好看裏頭空虛,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氣,養移體』,一時下不得台來。如今藉此正好收斂,守住這個門頭,不然叫人笑話你。你還不知,只打諒我知道窮了便着急的要死,我心裏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勳,無一日不指望你們比祖宗還強,能夠守住也就罷了。誰知他們爺兒兩個做些什麼勾當!」
賈母正自長篇大論的說,只見豐兒慌慌張張的跑來回王夫人道:「今早我們奶奶聽見外頭的事,哭了一場,如今氣都接不上來。平兒叫我來回太太。」豐兒沒有說完,賈母聽見,便問:「到底怎麼樣?」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說是不大好。」賈母起身道:「噯,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說着,叫人扶着,要親自看去。賈政即忙攔住勸道:「老太太傷了好一回的心,又分派了好些事,這會該歇歇。便是孫子媳婦有什麼事,該叫媳婦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親身過去呢。倘或再傷感起來,老太太身上要有一點兒不好,叫做兒子的怎麼處呢。」賈母道:「你們各自出去,等一會子再進來,我還有話說。」賈政不敢多言,只得出來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賈璉挑人跟去。這裏賈母才叫鴛鴦等派人拿了給鳳姐的東西跟着過來。
鳳姐正在氣厥。平兒哭得眼紅,聽見賈母帶着王夫人、寶玉、寶釵過來,疾忙出來迎接。賈母便問:「這會子怎麼樣了?」平兒恐驚了賈母,便說:「這會子好些。老太太既來了,請進去瞧瞧。」他先跑進去輕輕的揭開帳子。鳳姐開眼瞧着,只見賈母進來,滿心慚愧。先前原打算賈母等惱他,不疼的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賈母親自來瞧,心裏一寬,覺那擁塞的氣略鬆動些,便要扎掙坐起。賈母叫平兒按着,「不要動,你好些麼?」鳳姐含淚道:「我從小兒過來,老太太、太太怎麼樣疼我。那知我福氣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但不能夠在老太太跟前盡點孝心,公婆前討個好,還是這樣把我當人,叫我幫着料理家務,被我鬧的七顛八倒,我還有什麼臉兒見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親自過來,我更當不起了,恐怕該活三天的又折上了兩天去了。」說着,悲咽。賈母道:「那些事原是外頭鬧起來的,與你什麼相干。就是你的東西被人拿去,這也算不了什麼呀。我帶了好些東西給你,任你自便。」說着,叫人拿上來給他瞧瞧。
鳳姐本是貪得無厭的人,如今被抄盡淨,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幾不欲生的時候,今兒賈母仍舊疼他,王夫人也沒嗔怪,過來安慰他,又想賈璉無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與賈母磕頭,說道:「請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些,我情願自己當個粗使丫頭,盡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罷。」賈母聽他說得傷心,不免掉下淚來。寶玉是從來沒有經過這大風浪的,心下只知安樂、不知憂患的人,如今碰來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見人哭他就哭。鳳姐看見眾人憂悶,反倒勉強說幾句寬慰賈母的話,求着「請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過來磕頭。」說着,將頭仰起。賈母叫平兒「好生伏侍,短什麼到我那裏要去。」說着,帶了王夫人將要回到自己房中。只聽見兩三處哭聲,賈母實在不忍聞見,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寶玉:「去見你大爺大哥,送一送就回來。」自己躺在榻上下淚。幸喜鴛鴦等能用百樣言語勸解,賈母暫且安歇。
不言賈赦等分離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誰是願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連天。正是生離果勝死別,看者比受者更加傷心。好好的一個榮國府,鬧到人嚎鬼哭。賈政最循規矩,在倫常上也講究的,執手分別後,自己先騎馬趕至城外舉酒送行,又叮嚀了好些國家軫恤勛臣,力圖報稱的話。賈赦等揮淚分頭而別。
賈政帶了寶玉回家,未及進門,只見門上有好些人在那裏亂嚷說:「今日旨意,將榮國公世職着賈政承襲。」那些人在那裏要喜錢,門上人和他們分爭,說是「本來的世職我們本家襲了,有什麼喜報。」那些人說道:「那世職的榮耀比任什麼還難得,你們大老爺鬧掉了,想要這個再不能的了。如今的聖人在位,赦過宥罪,還賞給二老爺襲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怎麼不給喜錢。」正鬧着,賈政回家,門上回了,雖則喜歡,究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覺感極涕零,趕着進內告訴賈母。王夫人正恐賈母傷心,過來安慰,聽得世職復還,自是歡喜。又見賈政進來,賈母拉了說些勤黽報恩的話,獨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來。且說外面這些趨炎奉勢的親戚朋友,先前賈宅有事都遠避不來,今兒賈政襲職,知聖眷尚好,大家都來賀喜。那知賈政純厚性成,因他襲哥哥的職,心內反生煩惱,只知感激天恩。於第二日進內謝恩,到底將賞還府第園子備摺奏請入官。內廷降旨不必,賈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後,循分供職,但是家計蕭條,入不敷出。賈政又不能在外應酬。
家人們見賈政忠厚,鳳姐抱病不能理家,賈璉的虧缺一日重似一日,難免典房賣地。府內家人幾個有錢的,怕賈璉纏擾,都裝窮躲事,甚至告假不來,各自另尋門路。獨有一個包勇,雖是新投到此,恰遇榮府壞事,他倒有些真心辦事,見那些人欺瞞主子,便時常不忿。奈他是個新來乍到的人,一句話也插不上,他便生氣,每天吃了就睡。眾人嫌他不肯隨和,便在賈政前說他終日貪杯生事,並不當差。賈政道:「隨他去罷。原是甄府薦來,不好意思,橫豎家內添這一人吃飯,雖說是窮,也不在他一人身上。」並不叫來驅逐。眾人又在賈璉跟前說他怎樣不好,賈璉此時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奈不過,吃了幾杯酒,在榮府街上閒逛,見有兩個人說話。那人說道:「你瞧,這麼個大府,前兒抄了家,不知如今怎麼樣了。」那人道:「他家怎麼能敗,聽見說裏頭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雖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況且我常見他們來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裏沒有照應。便是現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們的一家,難道有這些人還護庇不來麼?」那人道:「你白住在這裏!別人猶可,獨是那個賈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見他在兩府來往,前兒御史雖參了,主子還叫府尹查明實跡再辦。你道他怎麼樣?他本沾過兩府的好處,怕人說他回護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腳,所以兩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還了得嗎!」兩人無心說閒話,豈知旁邊有人跟着聽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這樣負恩的人!但不知是我老爺的什麼人。我若見了他,便打他一個死,鬧出事來我承當去。」
那包勇正在酒後胡思亂想,忽聽那邊喝道而來。包勇遠遠站着。只見那兩人輕輕的說道:「這來的就是那個賈大人了。」包勇聽了,心裏懷恨,趁了酒興,便大聲的道:「沒良心的男女!怎麼忘了我們賈家的恩了。」雨村在轎內,聽得一個「賈」字,便留神觀看,見是一個醉漢,便不理會過去了。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問起同伴,知是方才見的那位大人是這府里提拔起來的。「他不念舊恩,反來踢弄咱們家裏,見了他罵他幾句,他竟不敢答言。」那榮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計較他,如今他又在外闖禍,不得不回,趁賈政無事,便將包勇喝酒鬧事的話回了。賈政此時正怕風波,聽得家人回稟,便一時生氣,叫進包勇罵了幾句,便派去看園,不許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直爽的脾氣,投了主子他便赤心護主,豈知賈政反倒責罵他。他也不敢再辯,只得收拾行李往園中看守澆灌去了。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