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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經搖晃,千柳終是受不住悶頭倒在了地上。
然身下的觸感卻不是地面的寒涼,而是軟軟的,暖暖的。千柳側頭看了看,恍惚間卻看到一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在千柳身後輕輕摟着千柳,千柳看不清他的臉。
他清潤地道:「小心。」
周圍的風也跟着清清潤潤的,帶着他身上淡淡的柳香,以及夾雜着的冰荷香。千柳能隱約聽到他的呼吸聲,薄薄的氣息噴灑在千柳的頸窩裏,有些癢。
一時,千柳不禁往他身上靠了靠。冰荷香,七萬年來一直熟悉的冰荷香,到底是在誰的身上聞到的呢,明明剛才還隱約記得,現下千柳一時糊塗卻是想不起來了。
只聽他喚千柳:「小柳兒。」他手環上了千柳的腰,使了些力從後扶着千柳鈐。
不知為何,此刻千柳心裏竟踏實得緊。只想這麼靜靜呆着。
閉眼入睡之際,千柳輕輕道:「別吵。」
霎時,柳林里響起他溫和清魅的低笑聲。
半夜的時候,柳林里的風涼了些,將千柳給吹醒了。
千柳動了動身子想蹭起來,卻不料兩隻堅實的臂膀緊緊摟住她讓她動彈不得。此刻千柳酒是醒了些許但頭依舊昏昏沉沉。
千柳的背里緊緊貼着一個胸膛,很暖和。
千柳記不清身後何時有了一個人抱着自己,她歪着頭稍稍往後瞧去,卻只看見他的側臉,在清亮的夜色下散發着柔和的光澤。
千柳從未見過如此好看如此柔和的一張側臉,空氣里還瀰漫着他輕輕淺淺的呼吸。風一揚,他的髮絲幾縷跟着飄了起來。
借着柳林里淡淡的月色,千柳一時竟看得愣了神,待他張開眼來的時候,萬物都暗淡了光輝。他斜着眼珠看向千柳,輕輕挑起嘴角劃了一個優美的擴度,像是在笑。
這笑本很溫和,可千柳瞧見了頓時瞳孔緊縮,心頭猶如一盆寒水澆灌而下,哆嗦得很!
七萬年來,猶記得她每每拜見師父,目光停留在他下巴左右時,最經常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淡淡的笑!
千柳頓時四肢僵硬。轉眼一想,自己看到的不過只是一個側臉,說不定是自己看錯了,千柳心裏暗暗祈禱,千萬千萬不要是師父才好。
於是千柳努力淡下定從他懷裏縮了出來,與他面對面。然待徹底看清了他的面容,千柳立馬就凌亂了。這眼前之人,不是師父還有哪個!
這下自己是玩完了。
千柳當下跪坐在地上,垂着頭向阡祁仙尊作了個揖,惶恐道:「徒兒不知道是師父,師父恕罪,師父恕罪!」
此番自己居然能躺在師父懷裏睡着,真真是太沒禮數了。師父高高在上,不是她這個徒弟敢輕易冒犯的。太作孽了。
然阡祁仙尊卻不說話,柳林里靜默了許久,只有幽幽的柳枝輕輕舞動。千柳猶豫了好一陣,方才鼓起勇氣稍稍抬頭看去。
只見阡祁仙尊斜靠在桃樹下,黑色衣擺柔和地鋪在地上,沾染了幾瓣桃花,他的墨發也一直柔順地順着肩膀垂到了地上。阡祁仙尊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協調,反而每一處都那麼好看。
這一看,千柳的小心肝跟着是一顫一顫的。昔日沒敢如此仔細看師父時已覺得他是三界中長相翹楚的上神了,現如今看得細緻些了覺得他比昔日更加美。
這關鍵是,眼下師父他老人家正半低着眼帘,拿他那雙細長而流光溢彩的眸子瞧她。
千柳總算領悟到慌亂如麻是什麼樣的滋味了!
千柳忙又垂下頭去,垂得更低了些,聲音忍不住有些瑟瑟道:「師父徒兒知、知錯了!」
每當師父這般瞧自己的時候,總覺得他定是在思忖用什麼法子責罰自己。
哪知阡祁仙尊又靜默了半晌,竟向千柳伸出手來,白皙而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微微彎了個淡淡的弧度,曲線很是優美柔和。
他與千柳道:「小柳兒,到為師這裏來。」
片片柳葉自千柳與師父相隔的空隙飛過。
阡祁仙尊黑色的寬鬆袖擺微微飄了飄,襯得向千柳伸過來的那隻手愈加蔥白瑩潤。
千柳盯着那隻好看的手,神情有些恍惚。將將師父說了什麼她聽不大清,而眼下千柳卻覺得她的心窩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撞擊了一番,突突蹦了好幾下。
師父的手,常常用來握筆。為此千柳不止一次地幻想,要是這雙好看的手用來握那威懾六界的仙靈神劍時,應是個什麼樣的光景。
千柳想,應該是優美而霸氣的。
而此刻,師父居然向自己伸出手!千柳一看見心裏就橫衝直撞得厲害。怎麼了這是?
千柳猛力搖了搖頭,將心裏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覺給壓了下去,方才清醒了些。
「小柳兒?」師父喚千柳。
千柳一怔,心裏又緊了緊,卻還是不敢抬頭看他,只緊張不安地應了聲:「啊?」
阡祁仙尊再一次道:「小柳兒,過來。」
師父越這樣做越讓千柳覺得自己罪孽深重,自己怎麼能與師父並肩坐於樹下,這簡直是對師父的大不敬。
千柳當下蜷縮着這身子向師父磕了一個重重的頭,道:「師父折煞徒兒了。徒兒不知師父在此,擾了師父清靜,還請師父責罰!」
哪知,這個重重的頭千柳卻是沒能夠磕得下去。將將在千柳額頭要觸及地面時,突然被師父一隻涼潤的手給扶住了。
隱約間,千柳聽見了師父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阡祁仙尊指尖滑膩輕柔的觸感傳至千柳的額上,讓千柳全身猛地一陣怔怵。
只聽師父淡淡道:「小柳兒何故要與為師行如此大禮。」
千柳想也不想就脫口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句話還是千柳從凡間的話本里學來的,大抵是要說話的人像尊敬自己父君一樣尊敬自己的師父才能由此感觸,千柳覺得用來形容自己與師父簡直是太貼切不過了。
可師父放在千柳額間的手卻清晰地抖了一下,隨即緩緩收回。
阡祁仙尊不再說話,千柳偷偷瞄了一眼師父,卻見他緊緊抿着唇,垂着眼,神色晦暗不明。千柳還未舒展的心肝更緊了些。
千柳料想,大抵是人間話本的那句話太深奧了,師父他老人家之前並未聽過,所以一時難以明白其中的深意。見師父那般低沉的模樣千柳就有些不抑鬱,遂與師父解釋道:「師父不懂也不要緊,只要師父懂了徒兒的情意就行。」
「情意?」師父聞言挑了挑眉梢,看着千柳囈念。
想想自己對師父七萬年滔滔不絕的崇敬和仰慕豈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於是千柳便道:「師父恕罪,徒兒對師父的情意奧妙得很,一時說不清道不明。」
阡祁仙尊愣了一下,隨即神色舒緩開來,嘴角又浮現出那抹若有若無的淡淡的笑。
千柳暗暗抹了一把額頭,擦了擦冷汗,心想師父總算是明白千柳對他的敬意了。
眼下,夜沉靜得厲害,就是愈加泛涼了些。
可師父,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靠着樹微微仰着頭,闔着雙目,不語。即使千柳隔了他一段距離,也還能看得見師父眼睫落下的小片陰影,還有師父那柔和萬分的輪廓。
柳葉飄落在他黑色的衣袍和濃密的長髮上。不知怎的,千柳這麼一看,心裏又突突了起來,怪異得很。
許久,千柳也不見師父睜開眼來。
莫不是師父他睡着了?
雖說千柳難得如此肆無忌憚地瞧着師父,越瞧越順眼;可師父若繼續在這裏睡下去的話千柳怕他難免會着涼。
但千柳又怕此時出聲吵到他安睡,有些矛盾。
幾經婉轉猶豫,千柳終於鼓起勇氣,喚他:「師、師父,這裏可不是讓你睡覺的地方。」此話一出,千柳覺得意境有些不對,可能是因為自己太緊張的緣故。
「哦?」師父聽見了卻是睜開了眼來,半眯着,像月牙兒一樣閃閃發亮,讓這滿天的星輝都墜落了下去。
見師父一下沒有反應過來,模樣看起來很是迷人,千柳便吃吃地解釋道:「我、我怕師父這麼冷,夜、夜會着涼。」
阡祁仙尊淡淡笑道:「小柳兒真會說話。」
被師父這麼一誇讚,千柳是又尷尬又難為情。意識到自己說了胡話,千柳咬了咬舌頭,糾正道:「我、我是說怕夜太冷,師父會着涼。師父快回屋歇息吧。」
師父挑眉問:「那小柳兒為何不回去?」
千柳頓了頓,隨即手拂了拂衣擺,頗為自豪卻內斂道:「師父莫要擔心,徒兒皮糙肉厚不怕冷。」
結果阡祁仙尊一聽,居然毫不矜持地低聲笑了起來。他這聲音不大不小地敲在千柳的心窩裏,讓千柳的老臉倏地變得火辣辣的。
師父定是在嘲笑自己。千柳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道:「師父,徒兒好冷,現下就回去。
將將一轉身,身後阡祁仙尊的聲音就拉長了喚千柳:「小柳兒——」
師父的聲音懶懶的,柔柔的,讓千柳渾身一震。千柳僵硬地扭過身來,彎身作揖恭敬道:「天色已晚,不知師父還有何吩咐。」
師父又笑:「小柳兒早前來時天色便已經很晚了。」
千柳弱弱地瞪了師父一眼,卻又不敢真的瞪,心裏頗為壓抑,道:「原來師父在跟蹤我。」
「為師一直在。」師父好笑地看了千柳一眼,又指了指樹旁歪斜着的酒罈,戲謔道:「不知小柳兒偷喝了為師的兩大罈子酒,可還滿足?」
千柳聞言心裏不大順暢。這酒雖味甘,這柳林雖歸師父,但師父也不能搶了大師兄的功勞硬說酒是他的不是?師父這樣霸道着實要不得。
千柳剛想辯駁,抬眼就看到師父那細長的眼睛,一下沒了底氣,囁喏道:「我、我以為那是大師兄的酒。」
「喔,墨雷哪來這麼大膽子在為師的柳林里埋酒?」
阡祁仙尊如此說,千柳領悟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當下就恨不得想狠抽自己兩個嘴巴子。就是,大師兄那廝哪有膽子敢在師父的地盤埋酒!自己是漿糊腦子啊!
完了,這下師父他老人家怕是要跟她計較到底了。
乾脆千柳臉皮再厚一點算了。千柳走過去,抱起一個酒罈放在懷裏掂量了一下,才眼巴巴地抬頭看着師父道:「師父,不是兩大罈子酒,是兩小罈子。」
師父卻眉眼含笑,信手拂落身上的柳葉,悠然道:「一小罈子酒也是為師在這裏埋了一百年。」
當下千柳腿就有點不聽使喚,一顫一顫的。千柳帶着哭腔乞求師父道:「師父,徒兒不想關禁閉。」
阡祁仙尊嘴角一挑,看着千柳道:「那小柳兒覺得為師的酒可還順口?」
「順口極了。」
「那便好。」阡祁仙尊手臂隨着一揮,將柳林里大大小小的酒罈紛紛搬了出來,與千柳道:「小柳兒且隨師父喝一晚酒,師父就不罰你。」
隱隱的酒香開始蔓延,一路直奔千柳鼻腔。千柳看着地上擺滿了酒罈,乾瞪眼。嘴裏卻不爭氣地泛濫了起來。
見千柳不語,阡祁仙尊又問:「小柳兒以為如何?」
千柳抱住了一壇最大的,揭開蓋子,伸手蘸了蘸放進嘴裏,味道卻是比先前的更醇香。千柳美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道:「好,一言為定。」
與師父對飲,千柳喝得多了些。
涼風習習。千柳與師父一人手裏捧着一個酒罈,清脆磕碰,然後滿壇的醇厚桃花釀順喉而下。
千柳突然有些領悟了話本里所說,何為英雄兒女豪氣萬千何為對酒當歌人生疏懷。活了七萬多年,原來這般月下迷離繁華錦簇,酒比甘露與君獨幽,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這酒,好生暢快。
千柳拎着酒罈,側頭看了看旁邊的師父,他正微仰着頭喝酒,眼眸細長如水氤氳,喉結細細滑動,幾滴晶瑩剔透的酒珠正順着他的嘴角,沿着下巴和脖子一路滑下,最終沒入黑色的衣襟里。
師父,果真養眼得很。
或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千柳膽子也跟着壯了起來。此番坐在師父旁邊,千柳沒再覺得不妥,反而很坦然。
阡祁仙尊喝完酒,低下頭來側目瞧着千柳。他的嘴角還泛着瑩潤的酒漬。
他笑:「小柳兒可是醉了?」
千柳打了一個酒嗝,亦跟着笑:「師父莫要小看徒兒,這酒不醉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
阡祁仙尊輕笑兩聲,抬手凌空拎住一壇酒,遞到千柳面前,問:「小柳兒可要繼續?」
千柳看了他一眼,接過來打開,喝了一口,道:「自然是奉陪到底。」
師父也重新拿過一壇新的過來,打開仰頭灌了一口,伸出袖擺擦了擦嘴角,幽幽道:「小柳兒隨為師在崑崙山修行已經七萬年了啊。七萬年,轉瞬即逝。」
月光皎皎,千柳心如鏡。千柳私以為自己心如鏡,可見到師父那般有些恍然有些涼楚的神情,縱然是明鏡也漾出了一圈一圈的漣漪。
千柳抱着酒罈兀自與他的碰了一下,道:「整整七萬年,師父的大恩大德徒兒沒齒難忘。這壇酒徒兒敬師父,七萬年如一日地悉心教導徒兒,用心良苦。」
說罷,千柳悶頭大喝。
師父卻頓了頓,笑得有些無奈,道:「是用了心方才知良苦。真是難為了小柳兒對為師的一片孝心。」
大抵是酒喝得多了,嘗盡了香甜美醉,阡祁仙尊的這番話卻讓千柳再也識不出滋味。師父終於明白了自己對他老人家的孝心,千柳自然是歡天樂地喜不自勝。
歡天樂地喜不自勝,可恍恍惚惚間,為何心裏竟漫出一股慌亂。說不清究竟是在慌亂什麼。
千柳手捏緊了酒罈沿口,搖搖晃晃站起來,道:「嗝,師父明白就好,徒兒、徒兒要回去了。」
浮華,不過一場夢。
千柳的夢裏,柳絮飛舞,爛漫得很。眯着眼,整個夜都浸着淺淺綠綠的光澤。
柳樹樹下,一身黑衣金紋的師父斜斜地倚着,青長的髮絲隨着衣袂淡淡飄着,他低垂着眼帘,蔥白圓潤的指腹摩挲着酒罈,恍若隔世。
趕緊回去睡一覺,這就真的是夢了。千柳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然酒喝得多了,走起路來連腳步都有些踉蹌虛浮。都說那酒不醉人,偏生千柳卻醉了。
千柳跌跌撞撞地走到師父面前,勉強彎身向師父行了一個禮,道:「嗝,師父也早些回去吧。」
說罷千柳就看了看四周柳林,柳樹婆娑,卻灼得千柳眼神愈加迷茫。
咦?自己是從哪邊進來的?
來時怎麼沒注意,柳林里一條像樣的路都沒有。看這光景,莫說眼下千柳腦子漿糊不好使,就算千柳清醒着也不一定走得出去。
千柳胡亂揉了揉眼,打算從面前的師父身邊走過,獨自尋路。
可哪知,千柳腳下將將走了兩步,突然被邊上散亂的酒罈一絆,結果身體重心不穩給往前撲倒了下去。
這下好了,這一摔下去,定是毫無美感可言。千柳在師父眼裏的形象又將被顛覆一番,破壞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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