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城一處歌樓內。
昨夜一眾風流子弟宴飲清談,到了辰時方休。
博山爐中殘香已冷,日上簾鈎,醉倒的世族公子們橫陳榻上,睡得不省人事,養着幾隻芙蓉花的白瓷瓶旁,螓首蛾眉的琵琶手還在撥弦輕吟。
低柔婉轉的曲調中,青赤色的一對比翼鳥盤旋一陣,落在了倚着闌干散酒氣的青年的臂彎里。
「集蘭峰送來的這對鳥不錯。」
比翼鳥爪尖鋒利,勾得青年身上那件暗紅色的錦袍抽了絲,他也並不在意,懶洋洋道:
「昨夜送鳥來的人,怎麼說的?」
垂首立在一旁的僕役答:「是他家三公子,十二歲開了炁海,修儒道,善煉炁,如今十六歲,已至四境,覺得天資還不錯,想搏一搏,這才來請三爺幫忙。」
被稱作三爺的青年以指節抵着額角,似聽見了什麼好笑的話,一邊逗鳥一邊翹起唇角。
「十六歲才四境,這也叫天資不錯?咱們家大小姐這個年紀,都已經是靈雍仙魁了。」
僕役笑道:「大小姐那樣的天資,滿玉京也挑不出幾個,三爺這麼比就太欺負人了,這些人擠破頭想讓自家孩子進咱們家的仙道院,盼着能得名帖入靈雍,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比翼鳥一青一赤,一目一翼,在日頭下羽色鮮亮。
這樣的奇禽哪怕是在仙都玉京都不多見,更何況是這窮鄉僻壤的太平城內。
陰山岐用指背給自己的新寵順了順毛,隨口道:
「戶牒還是老規矩,讓燕家五日內準備好,給集蘭峰傳話,現在就可以收拾收拾出發了,還是老規矩,最要緊的是低調,要是被我那位二嫂嫂發現,天王老子都幫不了。」
「那是自然,我們辦事一向小心,絕不會讓三爺被鏡夫人抓到小辮子」
「什麼意思?」
陰山岐掀起眼帘,似笑非笑的眼盯着僕役:
「你是覺得我怕她?」
笑容僵在臉上,那僕役頓時背後冷汗濕透。
「當、當然不是,三爺怎麼會怕」
「今日狻猊還沒遛彎,你去陪它溜溜吧,狻猊什麼時候玩累了,你什麼時候停。」
那狻猊體型巨大,平日遛彎都得五境修者才能拽得住,讓他去溜狻猊和被它拖着玩兒有什麼區別?
「三爺——」
陰山岐不耐煩地擺擺手,很快有人將那僕役架走。
他這才起身,站在闌干旁遠眺仙都玉京的方向。
他怕南宮鏡?
笑話。
散了散酒氣,陰山岐理好衣襟,準備回城中宅邸,外面忽而有腳步匆匆的僕役闖入。
「三爺,不好了——」
「我好得很,」陰山岐沒好氣道,「有事說事,沒事別瞎喊,福氣都被你喊沒了。」
「不是啊,真出事了!」
那僕役吞咽了一下,語速極快:
「方才九幽來了三名妖鬼,手持長城玉令和一枚蛛絲結,說是玉面蜘蛛淵天大人有要事要與大人相商,又遞了五千金,讓我們把其他人一併叫齊,誰料咱們的人剛把通訊陣召出來,就被摁住了——結果領頭的人一摘幕籬,竟是大小姐!」
正着人給自己戴玉冠的陰山岐猛地回頭,差點被玉笄戳了眼。
「囉嗦一大堆!怎麼不直說是那個死小孩來了!」
她不是在九幽嗎?
那個妖鬼墨麟怎麼肯放她到處亂跑!?
陰山岐穿鞋的速度都快了幾分。
傳話的僕役緩了口氣,又繼續道:
「大小姐一來,就讓她帶來的兩名妖鬼把在場的人都關了起來,還叫陰管家召各家據點的計簿入宅,要和她帶來的賬本對賬,大小姐打得咱們措手不及,計簿不知內情,有半數帶的都是真賬,還有——大小姐開了通訊陣,要將此事告訴鏡夫人呢!」
聽到最後一句話,被自己的腳絆了一下的陰山岐原地一個踉蹌,差點從樓上摔下去。
他回頭,取了兩金丟在琵琶女的腳邊,神色茫然的琵琶女和傳話僕役抬頭,正對上陰山岐咬牙切齒的模樣。
「拿你的琵琶,替我抽他兩巴掌!」
傳個話半天抓不住重點!
什麼玩意兒!
-
陰山岐趕回宅中時,琉玉正坐在堂上用晝食。
「——味道不錯,就是素了些,你們這兒的膳夫炙羊肉做得如何?」
一跨進門,陰山岐就看到了旁邊金光流轉的通訊陣,見其中並無人影,他稍稍鬆了口氣。
太平城山高水遠,要聯繫上仙都玉京且要等一陣呢,看來他回來得還算及時。
「幾日不見,你怎麼口味大改,喜歡炙羊肉這等粗劣菜餚了?你要真想吃,三叔待會兒就遣人去太平城最大的酒樓替你把大師傅請來,別說一道炙羊肉,你點上一摺子都行。」
聲如鳴金,鏗鏘入耳。
琉玉抬起頭來,只見着一身紅黑相間寬袍的青年款步而來,正是從小看着她長大的三叔,陰山岐。
陰山氏的人都有一副極具欺騙性的好皮囊,她這位整日玩鷹遛鳥、風花雪月的三叔也同樣如此。
他駐顏有術,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烏髮玉冠,瑞鳳眼的眼尾內勾外翹,眼中含光,不笑也有三分風流佻達。
此刻他從容踏步入內,不見方才歌樓內的慌亂失措,倒確實一身世族子弟的氣韻風華,讓攬諸和鬼女第一眼都不禁高看幾分。
琉玉笑意淺淺:
「我還以為三叔不歡迎我來呢。」
「這話說的,」他掃了眼與琉玉同桌而食的攬諸鬼女,兩人沒有刻意掩蓋妖鬼身份,他蹙了蹙眉,「咱們一家人打斷骨頭連着筋,你是我看着長大的侄女,又一意孤行嫁得這麼遠,三叔肯定要替你爹娘多照顧你一些。」
從攬諸和鬼女身上收回視線,他向琉玉露出一個笑容:
「禮尚往來,你這個做侄女的,是不是也抬抬手,別為難你三叔了?」
琉玉眨眨眼,故作無辜:
「不太懂三叔的意思呢。」
「別演,」陰山岐沉了臉,湊近些道,「你這孩子都這麼大了,怎麼什麼事兒都要跟你娘告狀?我跟你說,我做這些你娘未必不知道,她都睜隻眼閉隻眼,你也別管閒事。」
「我娘知道?我怎麼不信呢。」
琉玉甩了手裏的筷子,浮在表面的笑意斂去,語速慢而沉地道:
「我娘要是知道你吃裏扒外替外人給自己人挖坑,我不信她不扒了你的皮!」
陰山岐倏然瞪大眼。
「——什麼吃裏扒外,你這孩子簡直沒大沒小!別拿這種話唬我,你三叔老實本分,你娘讓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我都來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挖什麼坑!污衊!」
嘴上這麼說,陰山岐心底卻直發虛。
做假戶牒賣仙道院入學名額這事都耳提面命,讓他們務必低調,怎麼還是被人發現了!
而且還是被這個死小孩發現的。
琉玉十歲那年,正是他和南宮鏡鬧得最厲害的時候。
他是家中幼子,自幼得長輩偏寵,壓根不服氣南宮鏡掌家,認為以她的毫無出眾之處的樣貌與修為,在家裏算算賬理理瑣事也就罷了,怎能插手家族大事的決策。
於是便處處給這個外姓人使絆子,讓她管家不順,舉步維艱。
那時十歲的小琉玉已經顯露出修行天賦,很得家中長輩喜歡,幾乎是傾全力培養。
但再怎麼培養,也只不過是個小孩子,他壓根沒放在心上。
——然後就在那一年冬夜,小琉玉趁他在酒樓喝多後支開他的親衛,親自套麻袋把他給打了一頓。
他十歲的小侄女!
把他套麻袋給打了!
陰山岐在仙都玉京高低也是個有名的紈絝,從來只有他揍別人,何時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他看琉玉不順眼,琉玉看他亦如是。
她的這個紈絝三叔,基本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正經事沒見辦好過一次,但歪門邪道卻手到擒來,從小不知被族老們教訓過多少次。
可琉玉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出賣家族。
上一世,在陰山氏出事之前就有流言蜚語,說當初妖鬼墨麟能夠撕開無色城的口子,率領妖鬼們逃出大晁,都是陰山氏在暗中相助。
還說陰山氏背後向九幽輸送大量金銀,扶持妖鬼,有一統大晁自立為帝的野心。
這一切流言蜚語,幾大世族清查陰山氏後找到了明確的線索。
他們在太平城,查到了陰山氏偽造長城玉令供妖鬼隱秘穿過妖鬼長城,以及向九幽輸送資金的證據。
而她三叔,在前世陰山氏覆滅後便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些線索拼湊起來,除了陰山岐被人收買出賣陰山氏,琉玉想不到別的結論。
所以,琉玉今日才會隱藏身份來詐他,她曾經和玉面蜘蛛合作過,知道他的信物是蛛絲結,假扮玉面蜘蛛的人並不困難,最後也果真將陰山岐詐了出來。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琉玉拍了拍手。
一旁的攬諸和鬼女看熱鬧看得正入迷,見琉玉拍手,攬諸隨手就給剛甩了筷子的琉玉遞上了一雙新筷子。
琉玉緩緩回頭看他。
四目相對,攬諸後知後覺。
「哦哦哦,帶人上來是吧!」
攬諸這才回後面招了招手,將之前被他們唬住交了底的幾個下屬帶了上來。
陰山岐與這幾個被扣住的下屬大眼瞪小眼,才回過神:
「——你們說的不是賣仙道院入學位的事啊。」
琉玉歪頭瞧他,氣笑了。
她這個三叔真是越查越有啊。
陰山岐反應過來,自知失言,忙掩蓋住多餘神色,大馬金刀地在席間落座。
「這件事你不用謝我,這都是我這個三叔該做的。」
琉玉這下是真的笑了:「我還得謝你?」
「你要謝我的還不止這一件呢。」
陰山岐理了理袖口,眉梢微挑。
「你那個九幽的妖鬼夫君,常派人來我這兒採購物資,我掃了一眼,買的大多都是你喜歡的東西,我一看,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嘛,他來買,我就翻三倍賣!」
「從他身上賺的錢,我反手就送給那個什麼玉面蜘蛛,還拉來了九方家和鍾離家與我一道合作,待玉面蜘蛛與你夫君打起來,九幽日漸衰微,你不就能趁早脫身回家——怎麼樣,三叔對你夠好吧?好幾次都險些被那妖鬼墨麟察覺,但應該瞞得挺好,他若真知道了,怕是頭一個就要了我的命」
琉玉看着陰山岐一副等着挨夸的得意神采,只覺呼吸沉重,胸口像被壓了一塊石頭。
不。
他知道。
難怪前世的墨麟花了百年時間與玉面蜘蛛周旋,當時她只覺她這個妖鬼夫君愚笨,不知道去調查到底是何人在背後扶持玉面蜘蛛,趁早斬斷他背後的力量。
可他若是早就調查過,知道那個人是她三叔呢?
他會不會認為,這也是她的授意?
更別提前世她為了安全撤離九幽,還真的與玉面蜘蛛聯手過。
想不通。
琉玉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若是有了這麼多的誤解,為何前世到最後,他還願意孤身赴玉京,去替她斂屍,為她立碑。
但有一件事,琉玉此刻是想得通的。
咔嚓一聲。
手裏的筷子被她攔腰折斷。
她緩緩抬眸,與對面的陰山岐四目相對。
等着被感謝的陰山岐忽然生出一種不太妙的預感。
-
回到極夜宮時已是亥時。
浸沒在淒清月色下的極夜宮似乎比往常寂靜許多,墨麟踏入宮內才想起來,那對雙生子和琉玉的近身女使跟着白萍汀去了鬼道院,今日估計會宿在那邊。
這些人不在,便也沒人盯着他入樓淨手更衣,本該怎麼舒服怎麼來。
但到最後,他還是莫名其妙地沐浴乾淨,換了琉玉給他備的寢衣,這才回到內室。
內室一片靜寂,只有一脈若有若無的香息還未散去。
此刻他好像才有時間觀察這間屋子。
桌上散落着她平時慣用的筆墨紙硯,一旁的妝奩沒來得及收拾,擺了些她戴過的釵環鐲子,以及之前她用過的梔花香膏。
墨麟在她用架子撐開的寢衣上,敏銳地捕捉到幾分香膏留下的淡香。
女使今日走得匆忙,還未來得及收走清洗。
指腹摩挲着衣料。
鬼使神差的,他的食指與拇指捏着那片衣角,貼在鼻尖,感受到除了梔花和薰香以外的、一種獨屬於她的馨香盈滿呼吸。
她今夜遠在太平城。
無論他做什麼,她不會發現。
墨麟垂眸凝視着這件寢衣,眸子在夜色里漾着幽暗的光。
就在此刻,他懸在腰間的玉簡靈光流轉。
玉簡乃傳訊之物,距離不遠時可用。
他取下,發現顯現出琉玉名字的下方浮現了四個字——
【做什麼呢?】
這四個字的時機來得太巧。
仿佛觸電般,妖鬼之主從寢衣上收回手,捏了捏略有燥意的耳尖,輕嘖了一聲。
很快,他以手為筆,佯作平靜地回:
【睡覺】
頓了頓,又道:
【你呢】
對面慢悠悠回他:
【很閒】
【所以揍我三叔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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