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青色的黑子從觸肢尖端倏然滑落。
一子砸落。
滿盤的棋局,全都亂了。
茶室內的身影抬起頭,透過帷簾,眸色沉沉凝望着那道燦若牡丹的明麗身影。
剛剛分明才狠抽了人一巴掌,但那張雍容瑰麗的面龐上卻不見絲毫猙獰,揮巴掌揮得氣定神閒,好似覺得自己就算抽人也是恩賜,受着的人沒有躲開的理由。
他心頭不禁生出幾分微妙的喟嘆。
世代公卿,修者不絕,文武風流,百年不衰,是謂仙家世族。
論天賦,論容貌,論氣場,說陰山琉玉是世族冠冕上最耀眼的那顆明珠,並不為過。
也就只有如此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才敢當街扇九方家的公子。
方才因為挨打而暴怒的攬諸,也被琉玉這更加兇猛的一巴掌給抽消氣了。
那句話怎麼說的?
幸福是比較出來的。
和九方星瀾挨的這一巴掌比起來,方才琉玉那一下,簡直溫柔得可以忽略不計。
而且羞辱性更強。
試問在場眾多妖鬼,有誰見過世族公子當着他們的面被抽巴掌?
攬諸昂着頭看那少女翻飛的袍袖,一時間覺得血液翻湧直衝上頭,淹沒了那些舊日陰霾,他心跳如雷,連呼吸都緊促起來。
痛快!
打得真是痛快!
「你打我?」
扶着被砸得生疼的後腦,九方星瀾在親衛地攙扶下緩緩起身。
隔着空氣的那一巴掌扇得他臉頰麻木,前所未有的恥辱感令他麵皮有如火燒。
他甩開親衛的手,連身上塵土都顧不上拍,一雙眼盯着琉玉,語調比起方才冷了不是一丁半點。
「琉玉姐姐,我做錯何事,你要當着這些妖鬼的面來折辱我?莫非——」
瞥了一眼後方的姑獲鳥鬼車,他唇畔抿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最近這段時日,陰山家在東極暘谷的生意一直不太順利,琉玉姐姐可是為了這事兒惱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有幾個不懂事的小世族煽風點火,誤解了琉玉姐姐犧牲自己遠嫁九幽的用意,引得民怨滔天,但有家主在,此時一定會儘快解決的。」
朝鳶抬眸,鵝蛋臉上的細眉難得攏起。
朝暝更是臉色難看。
九方星瀾算個什麼東西?
從前在靈雍學宮恨不得給小姐舔鞋的貨色,如今竟也抖了起來,敢如此明目張胆的威脅小姐。
當初墨麟火燒無色城,殺得屍山血海,這些虐殺過妖鬼的世族幾乎嚇破了膽子。
若非他們家小姐身先士卒,願意將自己當做質子送去九幽,換得兩方止戈,墨麟頭一個殺去東極暘谷的九方家本家,哪裏還輪得到他在這裏大放厥詞?
琉玉卻並不意外。
前世在靈雍學宮時,他知道琉玉不喜歡檀寧這個妹妹,便背地裏安排人欺凌檀寧,好在琉玉面前邀功。
當時也被琉玉用一塊硯台砸得滿頭墨汁,他卻只敢楚楚可憐地同琉玉道歉,求她原諒。
後來九方家傳出消息,九方彰華為拉攏陰山氏舊部,要娶檀寧為妻。
此人又立刻前倨後恭的在檀寧面前賣乖,四處遊說幾大世族的年輕一輩,只為親手抓到琉玉,好在檀寧面前邀功。
這等人雖為琉玉所不齒,不過卻因為是牆頭草,所以能讓人更先一步看清局勢。
——大晁的這些仙家世族,果真現在就已經聯起手來,為未來那場摧毀陰山氏的陰謀而籌備。
思及此,被九方星瀾給了個軟釘子的琉玉抿出一個笑容。
「不是你說,要幫我的忙嗎?」
琉玉上前幾步,伸出手來裝模作樣地拍了拍他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塵,語調溫和:
「那你回去替我問問九方家的那幾位叔伯,他們到底預備什麼時候迎我回玉京。」
九方星瀾沒料到她這番話,當場怔愣:
「回玉京?」
「方才,你問我在九幽可有受委屈。」
琉玉眨眨眼,煞有其事地感慨:
「當然委屈啊,你沒瞧見那位妖鬼之主的勢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覺得我能好過到哪裏去?還要給大晁傳遞情報,我夾在中間,日日煎熬——今日我不抽你,等待會兒回去,恐怕被打的就是我了。」
十二儺神聞言皆忍不住泄露了幾分震驚神色,下意識瞄了眼鬼車的方向。
簡直污衊!
尊主雖說脾氣不好,但怎麼可能打女人!
而且她到了九幽之後,簡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敢動她半根頭髮絲?
九方星瀾的表情看上去比他們更加震撼。
被打?陰山琉玉?
那個妖鬼之主竟然敢對陰山氏的大小姐動手???
他第一反應就是陰山琉玉在胡說八道。
然而他又抬眸看了眼這鋪天蓋地覆壓而下的力量,心中又忍不住發顫。
倒也不是不可能。
陰山琉玉,那可是陰山澤和南宮鏡的女兒。
仙都玉京的無色城,正是由這兩人親手建立,墨麟憎恨陰山氏的女兒,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即便不真的動手,她身在九幽,折磨她的辦法也有無數種。
看着少女這張殊麗明艷的容顏,即便九方星瀾剛剛才被琉玉抽了一巴掌,此刻也難免不生出幾分憐香惜玉之情。
琉玉見他神色和緩,仿佛料到了他在想什麼,突然神采奕奕道:
「所以,不如我跟你一同回玉京吧。」
九方星瀾神色一震,清醒過來。
「這怎麼行!」
他磕巴了一下,又放軟了聲線:
「琉玉姐姐,這我可做不了主,我我自然也是同情你的,可是事關重大,我也沒有辦法」
剔透如琉璃的杏子眸掃了一眼地上的攬諸。
琉玉語帶遺憾:
「是嗎?我還以為你當着這麼多妖鬼的面對攬諸喊打喊殺,是大晁要與九幽開戰的意思呢,若是要開戰,那我今日便可動身隨你一道回去——」
「當然不是!」
九方星瀾背後冷汗都冒出來了。
他此行,助玉面蜘蛛攪亂九幽局面是目的之一。
更主要的目的,卻是要查清陰山琉玉是否與墨麟走得太近。
大晁的仙家世族早就想剪除陰山氏的勢力,自然不會允許陰山氏有和九幽聯手的可能性。
——但也絕不能讓陰山琉玉與墨麟和離。
沒了陰山琉玉,誰來傳遞九幽的情報,又有誰願意以身飼虎嫁給妖鬼之主,監視他的動向?
他若真將事情辦成這樣,回去要如何同長輩交代?
九方星瀾當機立斷,快步上前,將壓着攬諸的那兩人踹開。
「區區三名僕役而已,攬諸大人也是為了公務,你們這些狗東西,竟對攬諸大人如此無禮——」
他親自上前,將攬諸扶了起來。
「我聽說,還是因為琉玉姐姐身邊的人出了事?既是為了琉玉姐姐,那他們更是死得其所,攬諸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方才惡劣至極的世族少年,此刻笑似春風化雨,好像方才欺辱攬諸的並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
攬諸看着這張親切無害的少年面孔,怔然許久。
立在一旁的琉玉見他翻臉如此迅速,不禁心中發笑,歪歪頭道:
「就這樣?這位攬諸大人可記仇得很,若是轉頭去尊主耳邊煽風點火——」
九方星瀾笑意微凝,似有惱怒難堪之色一閃而過。
但最終,也只是強令自己綻開一個笑容,恭恭敬敬地拱手躬身道:
「當然,屬下蠢笨,自是由我這個做主人的親自給攬諸大人賠罪。」
而就在他欲要直起身時,一根食指輕輕按住了他的背脊,令他無法起身。
九方星瀾頓時醒悟。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什麼。
她方才那一巴掌,是在通過他,向遠在妖鬼長城另一端的大晁,表達她對他們此次試探的不滿。
沒錯,這就是陰山琉玉的性格。
她生來順風順水,氣性大得不得了,如今她都自願到九幽受罪了,大晁那些老頭子卻還懷疑她,她怎麼可能不鬧出一番動靜?
明白了這一點,九方星瀾更不敢輕舉妄動。
生怕激怒這位祖宗,她真丟下九幽這堆爛攤子不管了。
他只能維持着那個躬身拱手的姿勢,低着頭,任由汗水一點點滴在青石板上。
十方街一片寂靜。
在無數雙眼睛的矚目之下,這位他們眼中曾高高在上的世族公子,就這樣躬下了他高貴的頭顱,彎下了他世代公卿的風骨——
向一群他曾經可以任意鞭笞欺辱的妖鬼。
不遠處,姑獲鳥鬼車。
車轎外的鬼女看着這一幕,忍不住捧着臉小小地哇了一聲:
「難怪尊主喜歡尊后,這麼厲害,我也喜歡!」
話音剛落下,簾內邊伸出了一隻戴着玄色手衣的修長手指,不輕不重地隔空彈了一下鬼女的腦袋。
眸色幽幽的綠衣妖鬼望着不遠處的那道身影。
腦海里,不斷回想的是方才下車之前,那少女俯身湊近,鬢間斜插的玉流蘇拂過他的唇,帶着微涼的香氣。
少女吐息溫熱,貼着他耳邊道:
「以你的身份處理這件事,事情只會不可收拾,我更適合出面。」
「另外——」
「山魈腦子不好使你也不好使嗎?我說的自家人不是九方星瀾,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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