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人」的定義,自古以來便存在許多的爭論。
古時的哲學家與思想家們認為,人是天地萬物之長,一出生便帶有能夠學習的天賦。
直到近代生物學的發展,社會才對「人類」的定義擁有了一個相對科學的解釋。
但無論在哪個定義中,人們總會將「意識」作為界定人類與其他動物之間本質區別的一個關鍵因素,似乎只有意識本身才能使這個生物個體擁有「人類」的定義。
可問題就在於,意識由大腦產生,而人生活在社會中被他人所觀測的卻是外在的肉體。人們認人識人,也是從外貌體徵上出發,才能確定一個人的身份。
那麼究竟大腦能代表人,還是肉體才能代表人呢?
呂佑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對這個問題產生疑問。
在他悠悠的一生中,他還從來沒有如此細緻地思考過。當他的呼吸與心跳隨着流失的生機逐漸停止,他意識到自己將要死亡的時候,這個問題便一直環繞在他那快要消亡的腦海中。
呂佑生認為自己應該已經死了,他早早地就聽到了四周的親人們悲痛欲絕的哭喊聲,也感受到了疲倦的身體發起了停機的信號。
哭喊聲越來越遠,他就像是漂泊在一條黑暗無光的河流上,漸漸地遠離過去那熟悉的事物,開始忘卻那親切的溫暖,從上游的今生漂向下游的未知。
如果人是有意識定義的,意識的載體又是大腦。那麼顯然已經肉體死亡,現在依靠這些僅存未明的意識仍然在思考的他,究竟還算不算是呂佑生。
他想了這個問題很久,卻一直沒能得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他本以為自己這只是徹底死亡前最後的一絲余焰惜燃,很快就會變得黯淡,停下意識里無謂的思考。
但不知道過了多久,呂佑生的意識卻仍然在繼續漂流。他感覺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時的走神,時間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
這段時光里,他好像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又好像在冥冥中做了無數個光怪陸離的奇夢。
他已經記不清那些夢的內容了,就像他試圖回想自己過去的回憶時,也只能堪堪想起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
「呂家村……永安村……張建軍……謝正義……」
這些都是什麼,為什麼他會想到這些東西?
呂佑生茫然地思索着記憶里這些模糊的畫面,每當他好像快想起什麼來時,他的意識就會恍然一空,記憶就像掌中的柳絮一般,在手指合攏前便從指間的縫隙處溜走,一如他從未抓到手裏的那些重要事物。
重要事物?什麼重要事物?有什麼事物是很重要的嗎?
呂佑生好像又想起了些什麼,但是這忽然的靈感像沙灘上的腳印,潮水一來就消失得了無蹤跡。
他的回憶便像是被水膜覆蓋一樣,還沒等到它雕刻成形,湧來的水流就會將它抹平消弭,再也看不見。
久而久之,呂佑生已經慢慢放棄了這些無意義的舉動。
既然什麼都回想不起來,那就不必去回想了吧。
沒有意義的事情做了也是白做,不如就此放棄一切,讓自己沉淪在這永恆的寂靜中,永遠隨流而動。
沒錯,他分明已經死了,死人就不用去關心什麼事了。
呂佑生決定徹底放棄一切意識中的紛爭,讓自己接受並湧入恆久寂寥的懷抱,隨着無名之河永無止境地漂流,直到萬物與他們一同走向最終。
但忽然間,就在呂佑生結束意識思考之後,他感覺到身前傳來了一陣暖意。
緊接着,一抹微弱的光亮升起,化作點點星熒,飛到自己身邊,環繞着自己。
久違的溫暖包裹住了他,自從認定自己死亡以來,他就很久沒有感受過這種溫暖了。
這些是來自一個人內心的真摯情感,是那足以讓人為之感染的鬥氣與昂揚的奮爭之心,也是那來自人純粹的至善之情。
這是生命的力量,是一個尚在勃發的煌煌生機。
可是……這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直沒有什麼感觀的呂佑生出現了一絲諷刺的自嘲感。
是啊,他已經死了,這些情感再熱烈再深刻,也和他沒有關係了。
沒有意義的,這都是白費心思,就像他曾經試圖從仙家手中救下謝正義那樣,沒有意義……
等等,剛才那是什麼?
呂佑生死寂的意識中忽地點起了一盞燈,照亮了一片停滯的思緒之海。
「對的,謝正義,他是永安村過去的大仙,是他和我一起從試圖禍亂人世的仙家手裏拯救了大家。」
停息的思緒海洋像是被消融的冰雪一樣,緩緩地重發生機,開始捲起浪濤。
「但是謝正義被仙家害死了,仙家也沒有徹底的被消滅。只有我們這些知道祂存在的人都死了,才能斷絕祂侵入人間的可能。」
環繞在呂佑生身邊的光點飛進了他的體內,用那份微不足道,但卻猶如雪夜余炭一樣足以救命的溫暖從心底激活了他沉於消怠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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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家對我下了詛咒,祂想要戕害我的家人。」
記憶一篇篇地翻回,過去被浪潮沖走的貝殼,再次隨着波濤回到了岸上。
「呂祖的化身,呂南山道長和我約定好了,要利用我的葬禮去捉拿仙家,徹底斷絕仙家的詛咒。」
融入心底微弱的光點開始逐漸膨脹,慢慢長成參天大樹,一步步照亮他意識的全部。
「我怎麼可以就這麼隨着河流而去,我的生命明明還沒有結束。」
「我的親人,我的友人,我要拯救的,明明還有很多很多的人……!」
「我,我分明還是呂佑生!」
剎那間,呂佑生的意識被光芒所充盈,從未有過的生機灌入了他的存在,所謂身體的概念好像又出現在了他的意識中,他好像有能力讓自己脫離現在的處境了。
身下的河流靜靜流淌,但呂佑生的身體卻已經停在了某處,緩緩地向上升起。
眼前的亮光越發晃眼,呂佑生從那點點不知來自何處的光亮里尋找到了新的東西。
他現在,非常的清醒。
下一秒,呂佑生睜開了眼。
…………
夢境世界霧蒙黯淡的背景下,呂洞賓與仙家的又一次正面接擊發生的十分迅速。
純陽劍斬開了仙家構築出來的黑煙護盾,祓禊之光滌淨了試圖襲擊祂的觸鬚。
可在純陽劍將要攻擊到仙家肉身時,對方又迅速地躲開,拉開距離以凝集新的黑煙。
呂洞賓輕嘖一聲,慎重地看向遠處又恢復些許法力的仙家。
在無數次有來有回的戰鬥里,祂已經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對方雖然和祂的位格相差無幾,但整體法力上遠遠是祂技高一籌,更不用說祂的浩然正氣天生克制邪魔鬼怪,再加上對方那極其不穩定的狀態。這場戰鬥,本不會那麼艱難複雜。
但問題就出在,祂們現在所處的這個夢境,本質上就是仙家的一個洞天。
在這夢境世界中,仙家擁有着絕對的控制權,祂還能利用夢境中積攢的法力與願力強化自身,恢復狀態,最大限度地強化自己。
而呂洞賓雖是真身入夢,但主場的優勢卻在對方。沒有足夠法力來源,沒有適宜的戰鬥場所,饒是祂天生善於斬妖除魔,也很難從中賺得一絲便宜。
再這麼下去,恐怕勝負就很難判斷了……
呂洞賓只好收回迅猛的劍勢,重新斬出幾記劍氣,卻又輕易地讓仙家接了下來,沒能起到任何顯着的作用。
劍氣划過大地,留下一道足有五米寬,且深不見底的裂隙。「四外婆」護住呂佑生,看得是心驚膽戰。
她也看出來了雙方戰鬥的焦灼,那個仙家能在呂洞賓手裏撐過這麼多回合,還遊刃有餘就很難說明問題了。
她不是沒想過前去幫忙,可是呂洞賓的祓禊之光對她也會產生影響,跑過去根本起不到作用,甚至還會被呂洞賓無意地擊傷。
「要是能把祂拖出夢境,或者這個夢境世界全部崩塌,沒準呂上仙就能一轉攻勢了。」
「不行不行,這夢境外面就是靈堂,恩公的親屬們都還聚集在那兒。要是讓祂出去,後果同樣不堪設想!」
「四外婆」焦慮地看着前方不容樂觀的局勢,心中的擔憂越發的深厚,讓她忽略了身下的微微異動。
「要是能有個外援……」
「不行不行,我根本就不認識天庭那邊的人,在山裏的老朋友也都是野仙散修,趕也趕不過來,趕來了也扛不住呂上仙的威勢。」
「那個傢伙之前樣子做的那麼厲害,現在居然也進了祂的肚子,連阿時都沒有救回來。」
「要是實在沒辦法,我就乾脆衝上去跟祂自爆!只是恩公……嗯?怎麼有點熱起來了?」
就在「四外婆」苦心孤詣勝負之道時,她突然察覺到,身下傳來了越來越熾熱的溫度。
她連忙低頭看去,只見被搬運之術包裹着的呂佑生靈體,此時竟正在散發出強烈的光芒,如同一道又一道的波,向着四周發出帶有頻率的震動。
熟悉精神之法的「四外婆」哪還不知,呂佑生這分明是有了甦醒的跡象。
可是,這是為什麼?
還沒等她查明原因,並對此做些什麼,一直被仙家的力量所困禁,久久陷入沉眠不曾甦醒的呂佑生,睜開了他的眼睛。
就在這一刻,整個夢境世界都像是被點亮了明燈一般,一束明光照射到夢境的天空中,灰暗的空間背景開始變得清明敞亮,無處不在的仙家氣息甚至都開始漸漸消去。
異變發生了一瞬間,聚集好黑煙正準備對呂洞賓發起襲擊的仙家渾身一滯,臃腫龐大的身軀仿佛被禁錮住了一般,沒有做出任何舉動。
呂洞賓把這一切看在眼裏,祂注意到了呂佑生那邊發生的奇蹟,來不及多想,祂只知道不能錯失這個良機,架起純陽劍,瞬身便閃移到了仙家面前。
仙家狂躁地調動着自己的法力,祂的意識一片混亂,越是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就越是暴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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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剛才,祂居然感受到了自己對夢境世界的控制正在被別人剝奪,試圖把自己從夢境中剔除,讓夢境不再受祂的控制。
這怎麼能夠允許,夢境世界乃是祂的仙境,是祂一切力量積攢的地方,明明只有祂能夠控制這裏,明明只有祂能夠利用夢境去剝奪他人的一切,從生命到靈魂!
仙家正準備用法力與權限強制收回自己對夢境的完整控制權,祂卻看見呂洞賓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祂的身前。
由於被剝奪了一部分夢境世界的控制,仙家的身體也受此影響被初步的禁錮,變得遲滯緩慢,祂的反應力根本來不及對呂洞賓做出任何的反擊,就連最簡單的躲避,也因為身體被禁錮而無法實現。
祂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呂洞賓揮手破開了自己的黑煙屏障,蓄滿了浩然正氣的純陽劍宛如墜天星辰,勢不可擋地斬向了祂的身體。
「撲嗤——!」
擁有着辟邪之力的純陽劍像是切開黏土一般地斬開了仙家的血肉,祓禊之光在祂的體內瞬間膨脹,一下子就在仙家的肉體上炸開了一個巨大的血洞。
仙家胸腹上的獸首被炸碎一大半,內部的血肉被完全燒焦,散發着陣陣焦臭。
部分血肉被祓禊之光點燃,沿着仙家身體內部試圖重塑肉身的黑煙燎燃而去,只消片刻便徹底沾染上了仙家體內全部的黑煙。
「嗬啊啊啊啊!」
劇烈的疼痛刺激着仙家的意識,被祓禊之光引燃的陽炎烈火不僅可以灼燒祂的肉身,甚至還能焚燒祂的靈體,以祂的靈體為燃料,繼續擴大自身,有着要將祂的靈魂燒盡的趨勢。
更可惡的是,呂洞賓沒有停下手裏的動作。在一擊命中後,祂抽出純陽劍,閃身迅疾地在祂的身上遊走,劍光不斷地揮出,每一下都能大量撕扯爆裂祂的血肉,一時間,祂幾乎已是千瘡百孔。
靈體不斷地被重創,肉身被一下下地消磨,損耗掉的大量法力,已經不足以支撐仙家再和呂洞賓進行對抗。
祂必須馬上離開,否則很快,祂就會死在純陽劍的耀光與火焰之下,連靈魂都不能倖免。
可能是瀕臨死亡的衝擊激活了仙家求生的本能與潛藏的力量,祂強行利用法力奪回了大部分的夢境權限,想要將自己所處的夢境空間與大世界進行切割,並以此迅速遁去。
雖然這樣祂會徹底失去這片夢境世界,但那樣也比身死魂滅要來的好。
夢境世界只是一個工具而已,只要祂活下來,慢慢恢復法力,祂遲早可以重新創造一個新的夢境世界。
祂還有詛咒在那個可惡的人類的親人身上,自己就算遠去了,這份詛咒也不會消失。
它會持續地折磨他們的生命,讓他們在無盡的痛苦中死去,然後他們的生命力會循着詛咒被自己吸取,連同靈魂也被一同榨乾。
就算這次讓他生還歸天了,他的後代,還有後代的後代,也無法從祂的手中逃離。
祂遲早會回來復仇,並利用這永世的詛咒回歸人界,殺盡今日阻擾祂的所有人!
仙家的肉體已經快要變成一攤肉泥。祂的四肢被呂洞賓砍斷,胸腹開了一個大洞,全身上下所有的皮膚都被犁了一遍,斬斷了所有的尖刺。
但即使是這樣,仙家依然還沒有死去。
呂洞賓看着仙家的靈體尚且有所存余,便準備斬出最後一擊,將祂徹底碾碎。
可就在純陽劍揮下前,呂洞賓忽然感受到一股斥力瞬間把自己推開。
祂驚訝地向前看去,只見仙家所在的那片空間,竟然隱隱和自己所在的夢境世界產生了一層薄薄的屏障。
祂在試圖逃走!
呂洞賓立刻斬出無數劍氣,以最大的力量試圖攻擊到帷幕後的仙家。
可由於仙家所在的空間已經和主夢境發生了分割,並且正在不斷遠離,呂洞賓的任何攻擊都無法真實作用在仙家身上。
就在呂洞賓以為自己只能眼睜睜看着祂逃離時,祂的神識中靈感一閃,發現什麼地回頭看去。
仙家調動着控制權,把自己從主夢境越送越遠。
可是就在一剎那,祂感覺到自己的控制權又一次被剝奪了大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氣急敗壞的仙家在自己的意識中尋找着蹊蹺的地方。很快,他就發現了自己的意識里存在一個小小的亮點,並以此連接出去了一條線,伸向遠處的某個靈體上。
祂一下子就想起來了,這不就是祂用來束縛呂佑生的方法嗎?
居然是那個渺小的人類,他居然反向通過自己對他的束縛來剝奪自己的夢境控制權。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一個小小的人類,怎麼可能做到這樣的事情!
不可能的,祂怎麼可能會爭不過一個人類,怎麼可能會這樣!
祂能成功逃離,祂會活下來,永遠,永遠地活下去!!!
然而就算仙家再怎麼狂怒施力,夢境的控制權也沒有回來一點。
夢境世界中,光芒更甚。有一種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生機,在支撐着呂佑生的靈體完成對祂的驅逐,那蓬勃的生命力是如此的燦爛耀眼,燦爛到祂對此深惡痛絕,難以忍受。
祂只能看着自己被重新送回了主夢境中,看着那逐漸接近自己的,來自呂洞賓瞄準自己靈體的最後的斬擊。
恍然間,祂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人聲,正在靈體內對自己說道。
「任何生命都有活下去的權利,沒有人能夠無端地剝奪這項權利。」
「但是你……從你戕害蒼生,泯滅人性的時候開始,就已經失去這項權利了。」
「你把生命當成什麼了……?」
是誰,這是誰在說話?
仙家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但是祂迫近死亡而徹底混亂的意識已經沒辦法讓祂思考任何事情了。
最終,當祂重新融入到主夢境之中時,漫天的劍氣降落在祂的靈體上。
祂那狂亂的意識在焚邪除魔的光與熱中被徹底粉碎,消失在無盡的虛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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