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O坐在背對她的歐式沙發上,側臉的光影有些扭曲:「聽說是你促成這部作品的誕生。」
他從沙發上站起,杵着拐杖,腳步平和穩健地走了幾步,眼中一片讚賞:「不錯,來拍照。」
缺席了後半場年會的韓雯雯拿着相機走來,恢復了最初的優雅,職業的笑容,公事公辦的語氣。
「請來這邊合影。」
她站的地方,是一個燃燒中的壁爐,火蛇嘶嘶地舔舐着燃料,橙紅的火焰逐漸過渡到慘青。
江霽沒有走過去。
無論是壁爐,還是相機。
都給她一種非常不好的感覺。
休息室里尤其寬敞,說是私人會客室都不用過,壁爐上的上面也掛着一幅標語畫像。
正好是江霽之前見過的,標語是——
【王國里本沒有惡龍,自從那些自稱屠龍者的少年和青年出現,惡龍便現出了蹤跡。】
這幅掛畫上的人物肖像沒有褪色淡化,和眼前這張平整光滑,經過了無數次科技的面龐對比,
幾乎一模一樣。
但面前的CEO,脖子一側有個凹陷的疤痕,正好和全家福上,另一個男孩臉上的黑痣位置對上。
江霽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踮着腳尖俏皮地後退半步,「不好意思,不和冒牌貨拍照。」
CEO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陰沉了下來。
江霽背在身後的手,還緊緊攥着韓雯雯的工牌,對方和工牌上一模一樣的高顱頂馬尾,對這個重磅消息完全不驚訝,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相機。
相機下的那張臉,已經是看死人的表情。
光宗、耀祖。
從名字就能看出來,寄託了女人全部的希望。
可惜其中一個生下來就落得殘疾,終身離不開拐杖,身上還長着男人和女人都有的玩意兒。
沒能給女人爭光不說,還讓她丟盡了臉面。
送養後沒多久就被退了回來,人見人嫌。
馮耀祖的家人就在另一棟,知道兒子有上頓沒下頓地忍飢挨餓,卻一次都沒有來找過他。
長大後的馮耀祖,獲得了跨越階級的成功。
因為身體的原因,沒有娶妻生子。
反觀被幾個孩子供養出來的老大馮光宗在灰樓里整日不務正業,遊手好閒,看到功成名就的馮耀祖心裏極度不平衡,慫恿着母親一起找上門。
被親情捆綁的馮耀祖,給大哥安排了個電視塔值班室的工作,給母親安排了個清潔工的工作。
沒有換來馮光宗的感激,反而越發被對方認為瞧不起自己,故意羞辱他,在公司里爭吵了幾次。
某次夜裏。
再次找上還沒離開辦公室的馮耀祖,搭載着三人的電梯恰好出現故障,停在了中間夾層。
馮光宗看着前面檢查原因的親弟弟。
一時惡從膽邊生,將他從這裏推了下去。
重重地摔砸在了水泥地上。
【規則▅:除年會這一日,其他時間內請在晚上20:00前離開電視塔,早上4:00後進入,預留出清潔工工作時間,進行各樓層項目的檢修維護。】
這段時間,就是這對母子毀屍滅跡的時間。
殺害了親弟弟,母子倆最初的慌亂後很快就有了主意,馮光宗本就和馮耀祖有七八分相像,刻意模仿,再找理由將身邊親近的員工都調離。
馮光宗不懂傳媒,也不懂決策,但他知道置身這個位置,讓下面的人自己揣摩他的意思就行。
他將所有馮耀祖的舊照銷毀。
牆上的掛畫壞了,也以「綠色環保」的名義阻止行政部更換,明明電視城裏一棵樹都沒有。
江霽很早的時候就發現,這人拐杖不離身,走起路來卻平穩有力,看不出半點殘疾的意思。
電視城已經病入膏肓,這是裝都懶得裝了。
當時進入【紅眼大樓】的韓雯雯還是人類,升職這麼快,也是因為在工作中偶然發現了這點。
但不一樣的是,韓雯雯私下和馮光宗達成了協議,她幫助這位假CEO隱瞞身份、鞏固人設,清除異己,換取自己在新村電視城裏的一部分決策權。
紅眼烏鴉想讓她將投毒一事捅出來。
但就算匯報到最高層,也不可能成功。
蘋果外皮發現一個蟲眼時,裏面已經黑透了。
對面的男人不停摩挲着手裏的拐杖,江霽故意用上激將法:「你怎麼捨得對母親下手?」
「我沒有!」馮光宗臉上偽裝出的沉穩徹底煙消雲散,聲嘶力竭地狡辯:「是她自己心虛!看到電梯突然停在了夾層就嚇破了膽,沒事兒跑出電梯幹什麼?我又不知道她被困在了電梯夾層!」
「馮耀祖也是,他都那麼有錢了,給我個經理噹噹怎麼了,給我安排個小保安,看不起誰呢!
反正他這輩子都不可能留後,他掙的最後不都是我的,我只是拿回我的一切,我有什麼錯!」
那姿態太拙劣,江霽譏誚地呵了一聲。
「你知道,但不敢讓人去救,你心虛,怕那些人萬一發現你弟弟夾層留下的痕跡,你自己更不敢去查看,怕萬一是冤魂索命,把你也給帶走。」
老太太心裏還想着自己的光宗,怕事情暴露後影響兒子的前途,把所有誤入電梯夾層的人殺了。
卻不知道自己早就被放棄了。
【王國里本沒有惡龍,自從那些自稱屠龍者的少年和青年出現,惡龍便現出了蹤跡。】
不只是說惡龍國度,也指馮耀祖自己。
無論是惡龍女士,還是他都是如此。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當什麼都不懂的人,擁有了最高決策權,「新村電視城」就在這幾十年如一日的侵蝕下朽爛了。
沒有一點綠意的壓抑環境
麻木重複的無效工作。
馮光宗不需要有想法有主見的員工。
只需要懂揣摩上級的意思,聽話的員工。
韓雯雯抬起頭,她的雙目無眼白,蛆蟲鑽過柔軟物體的嘰嘰水聲:「你知道的太多了,江霽。」
她惋惜地嘆了一口氣,纖長的睫毛投下鬼魅的陰影:「你很聰明,讓我都忍不住想喜歡你。如果我們的理念一致,或許能成為最親密的朋友。」
她早就在章魚的反應下,認出了對方。
「你是最合適的祭品,也是最不聽話的人類。」水潤柔情的目光倏而轉冷,「事到如今,第三場煙火秀馬上開始,你以為你還能改變什麼?」
「你以為這裏只有我?」江霽黑漆漆的眼瞳輕掃來,「我進來這麼久,可一點都沒閒着啊。」
休息室里的百寸大電視突然打開,監控屏里出現了幾道疾馳中的身影,金髮女郎,黑髮青年,還有許多熟悉的面龐,他們已經卸去臉上的偽裝。
「你們和守夜人合作?」韓雯雯眼裏的蛆蟲撲簌簌掉落,「就算是這樣,你以為就能改變——」
似乎是想到了「青木高中」的那一幕,她語氣微微一頓,繼而冷笑:「這裏可沒有綠色。」
江霽看小丑的憐憫目光:「就是因為這裏沒有綠色,所以出現的一點綠色才難能可貴。」
「你們知道,石像鬼每次出現的時候,都會遮天蔽日,茂密層疊的那株植株,叫什麼嗎?」
越發幽冷的火光下,那張輕輕彎起的嘴唇越發紅艷,緩緩吐出兩個清脆的字眼,「心、種。」
那顆種子的名字。
海底古城下浸泡千年的種子。
盛大而荒蕪的,從心裏發出的種子。
她在後廚里撒下的那些粉末,都是那顆豆苗般的植物的一點種子,千年不腐不爛不死。
只要心底深處,深埋的記憶里,還殘留着一片對綠意的依戀,就能在心底悄然迸發出來。
哪怕世界荒蕪,寸草不生。
「你以為能把這些員工,規訓成水泥腦袋、工作機器,拋棄所有的情緒,就能穩坐釣魚台嗎?」
江霽輕輕地笑了起來,眼下淚痣也染上春光。
「合影什麼的,怪無趣的不如打個賭?
這一次,會有多少人,心底開出花?」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