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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頓飯羅扇就用的現成的干野菜和風乾的肉湊合做的,一道仙鶴草炒蘑菇,一道黃精燉山雞,一道玉竹熏肉片,還有一道香茶菜肉絲湯,粥是用糙米和榆樹樹幹內側那層白皮、學名叫做榆白皮的東西洗淨搗碎後一起熬成的,乾糧是來不及做了,羅扇已經餓得眼冒金星,方才做飯的時候就恨不能把牆上掛着的熏肉片子生吞入腹。
羅扇把方桌挪到床邊,然後坐到床沿上端了粥碗餵白二少爺吃飯,餵口粥再餵口菜,輕輕地吹溫了,仔細地餵下去,餵着餵着自己就更餓了,望着白二少爺細嚼慢咽的嘴恨不能咬上去直接從人家口腔里搶食兒吃。
白二少爺因為傷着,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吃飯的時候就閉着眼睛放心讓羅扇一口口地喂,然而吃着吃着就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灼灼地射在臉上,一抬眼縫,見羅扇一對大眼正盯着他的嘴,一張小嘴兒在那兒忍不住抿了又抿,幾乎聽得見咽口水聲。
「飽了。」白二少爺偏開頭,「你去吃罷。」
羅扇看了看手裏還剩了半碗的粥:「爺是不是吃不慣?這米確實太糙了些,不若小婢把它碾成泥再澆些肉湯進來,爺再湊合着吃些罷,身上帶着傷,吃飽了才有力氣養病。」
「不必,我睡會兒,主人回來叫醒我。」白二少爺不再理會羅扇,肚子裏有了熱湯熱食,那席捲而來的困意就再也抵擋不住,眼一合沉沉睡去,這一覺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渾身的疼痛愈加分明,只是身上暖暖的,比第一次清醒時周身冰冷的感覺要好上幾分。
勉強睜開道眼縫兒,卻見身上蓋着一條獸皮,是用幾張狍子皮粗粗地縫製起來的,狍皮下的自己卻好像只着了條褻褲,再一抬眼,見那廂麻繩上搭着自己其它的衣服,上面沾到的血跡已經洗得只剩下了淺淺的印子,晾在那裏也早幹了。
那丫頭呢?白二少爺聽不見羅扇的動靜,費力地抬了抬頭,卻見並未在屋中,幾縷金透的陽光穿過木窗的縫隙投進來,在地面灑下斑駁的光影。余光中瞥見一抹亮麗的色彩,偏臉看過去,床邊的小方桌上,一隻小小的藤籃里放着一大捧金燦燦的野菊,就像一團小小的太陽,盡情展示着它的溫暖和明媚。
白二少爺眼尖,發覺了小方桌上原本的一層厚厚浮土已被擦得乾乾淨淨,旁邊的椅子也是,床頭、地板、窗扇,甚至木頭牆壁,都被人擦過了,角落裏雜亂的各種用物此刻被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一架三層高的藤編架格上,還別致地用各色的野花點綴起來。
這是……遇見了傳說中的海螺姑娘了麼,那個總是趁着故事的主角漁民小伙兒不在家或是夜裏睡覺的時候就來給他洗衣做飯打掃房間的美麗仙女?
海螺姑娘沒有,扇子小姑娘倒是有一個,輕手輕腳地從外面推門進來,先到床邊看了看另一個故事的主角白二少爺,見仍閉眼睡着,伸了軟軟綿綿的小手覆在額頭上試了試溫度,聽得輕輕吁了一聲:「終於退燒了,嚇死老娘了……」便轉身走開了。
白二少爺再次掀起眼縫兒,看着羅老娘背對着自己在那兒姿勢不雅地伸着懶腰,轉轉胳膊扭扭屁股,後背上還沾着幾根草葉子,像是剛辛苦地掏了雞窩回來。捶了捶小蠻腰,羅老娘一撅屁股在腳下的藤筐里翻了一陣,而後拎出條猶自掙扎的大鯽魚來:「不錯,沒白費我大半宿的功夫蹲河邊兒守着,撈着個胖子!白老二,你要是再不醒可就喝不到我羅小廚特製的鮮美魚湯了喲!大補喲!催乳喲!」
白老二挑了挑眉毛,沒有吱聲。
羅扇抄起菜刀拎着魚出去了,約是去了河邊進行宰殺處理,白二少爺歪了歪身子,正好能看見地上那藤筐里的東西,見滿滿的一筐子,有莧菜、落葵、野豌豆、魚腥草、蕨菜、苜蓿、馬蘭、薺菜、金針菜、蓴菜、山藥……等等等等,除此之外,還有此前他讓她熬藥用的那幾樣草藥,不成想她都記住了,又不知從哪裏挖了許多新鮮的回來。
不多時,羅扇拎着處理乾淨的鯽魚回來,白二少爺依舊合上眼一動不動地躺着,聽着她架鍋煮飯處理食材,手腳利索得很,聲音也很輕。燉魚湯最費時間,因只有一個灶,燉着魚湯的功夫米和菜也都處理完了,一時沒了事做,羅扇洗淨了手,到床邊又看了看白二少爺,見還睡着,便坐到桌旁去拿了藤條編東西。
白二少爺迷迷糊糊地又睡了幾個小小的覺,只是睡不實,朦朧間似有似無的香氣總往鼻孔里鑽,卻分不清是野菊香、蘭香或是其它的什麼香,輕輕柔柔的,安逸溫暖,像搖籃曲,像桃花帳,像常春藤的老搖椅,像一對漾着笑意的大眼睛,笑着笑着就彎成了月牙兒,月牙兒掛在如雲似霧的桃花帳外,搖啊搖啊,吱呀呀地,帶着老搖椅一起低吟: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採而佩,於蘭何傷……那媚狐挽着烏黑的雙丫髻,蓮步輕移來至帳外,皓腕輕抬,蘭指微勾,香氣一縷直入鸞被,解了桂花襟兒,褪了桃花衫兒,散開丁香結,滑去百合裙兒,藕臂一伸將病中張生抱個滿懷,香軟軟熏了春夢,酥融融暖了燭紅,張生情不禁翻個身兒將這妙人兒壓在身下,才待細究,卻見一張玉般的小臉兒似曾相識,卻哪裏是什麼媚狐瑤姬,分明是個大眼兒妖精!……
白二少爺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撲鼻的是一股濃濃的魚香味兒,腹中便又忍不住唱了一聲,毫不意外地在幾步之遙處立即得到了另一個肚子的應和。「爺,您醒了!」羅扇快步奔至床前,一對大眼睛帶着欣喜望在白二少爺的臉上。
分明是個大眼兒妖精。
「什麼時辰了?」白二少爺啞着嗓子問了一句,口中一時乾渴難耐,竟好像是七八天沒喝過水一般。
「爺,您都睡了四天三夜了,這會子太陽又要落山了呢。」羅扇探手覆上白二少爺的額頭,嚇了一跳,「呀!怎麼又熱起來了?!小婢再去打些水來給爺擦擦身子……」說着轉身要走,被白二少爺叫住。
「不妨事,不是上熱,才睡醒的緣故。」白二少爺估摸着自己昏睡的這三四天裏發起了高燒,羅扇就是用冷水擦身的法子給他降溫的,難怪這會子還不給他衣服穿。
「爺您感覺怎麼樣?哪裏不舒服?胳膊和腳的傷處還疼得很麼?」羅扇邊給他掖着被角邊細細地問。
……皓腕輕抬,蘭指微勾,香氣一縷直入鸞被……
「還好。」白二少爺想喝水,嘴幹得厲害,而且越來越干。
羅扇一伸胳膊,從桌上端過那豁了三四個口子的碗來,用勺舀了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吹:「爺,喝幾口湯水,才熱好的。」說着送到白二少爺嘴邊。
白二少爺抿了一口:「裏頭放了什麼?」
「青皮和干山楂肉研的粗末,放了些糖一起煮的,可以疏肝止痛、行氣化淤,正適合調養爺這樣的傷勢,」羅扇說着又餵了一勺過去,然後彎着大眼睛笑,「小婢雖不懂草藥功效,可這食材上的各類藥效都是門兒清呢。」
「這麼說,我讓你做了專職伺候的丫頭其實是用錯了地方?」白二少爺道。
「爺要放小婢回伙房去?」羅扇反應很快地笑問。
「莫想美事。」白二少爺乾脆利落地掐斷了羅扇最後一絲念想。
喝了整整一大碗青皮山楂茶,白二少爺這才覺得好受些了,然而昏睡了三四天,上面渴下面也憋啊,於是很自然地就又道了聲:「小解。」
羅扇一愣,撓了撓頭:「爺,這裏沒有夜壺啊……」
「想法子罷。」白二少爺把難題丟過去,看着羅扇的臉慢慢地紅成一個小蘋果。
羅扇滿屋子轉了三圈半,然後又開門出去,半晌回來,手裏拎了個葫蘆,找來菜刀把上面小的瓠子鋸掉,掏空裏面的瓜瓤,然後看了看,容量大約是夠了,就是不知道口夠不夠大,能不能塞進去呢?
白二少爺看着羅扇在那兒對着葫蘆斷口衡量了半天,很是滿意地見她拿着刀又把口弄大了些……雖然無從得知這小丫頭衡量口大口小的標準是什麼。
羅扇把葫蘆夜壺遞到白二少爺那只能自由活動的左手裏,然後背過身去灶邊看燉着的魚,聽得白二少爺道了聲好了才重新過去接過來,倒在外面後還去河裏涮乾淨,回來後就放在床底下,還可以反覆使用——如今連夜壺都會做了,小白總您老是不是該給咱漲漲工錢了?
魚燉得差不多了,羅扇起鍋,然後蒸上米飯,先盛了碗魚湯端過來,坐到床邊吹溫了餵給白二少爺:「爺,您睡着的時候小婢去外面走了走,發現……這山谷……沒有出口。」
白二少爺咽了口湯,抬起眼來看她:「怎麼回事?」
「這谷是個扇形的谷,一面是山壁,一面是懸崖,而那條河是從山壁間的一個隧洞裏穿過來的,隧洞頂離河面太低,只能容人躺着順流漂進來。順着河往下遊走就到了懸崖處,河水直接就流下崖去了,小婢把整個谷轉了一遍,沒有找到能出去的出口,」羅扇用筷子細細地挑出魚刺來,挾了肉餵給白二少爺吃,「而且……小婢還發現了這屋子主人的遺骸……」
白二少爺再次抬起眼皮兒看她:「你怎知是屋主?」
「小婢先在這屋子裏翻着了一身男人的衣服,還有十幾枝箭和獵刀,後來在外面山壁腳下看到一具男屍,身上也背着弓和箭,再看身量和那衣服差不許多,因而斷定這主人是個獵戶,平日上山來打獵挖野菜,很可能家裏離得遠或是外面山路不好走,便在這山谷里搭了這座木屋當做臨時住所。小婢發現山壁上掛着一條斷了的麻繩,推測這獵戶每次來時都是順着麻繩上下山壁從而出入山谷的,只這次麻繩意外斷了,所以導致他由高處摔下丟了性命。」羅扇低聲慢慢地說着,「這屋子如今成了無主之屋,小婢便自作主張重新收拾過了,爺身上這傷沒上幾個月只怕動不得身,勢必還要在這裏住上一段時日,唯今只盼那獵戶家裏人發現他失了蹤,來這山谷里看看,否則短時內我們是出不去了。」
「那獵戶的屍首……」白二少爺沉吟了一句,想着羅扇小小年紀,乍一見了死狀奇慘的屍體怕是嚇得不輕,虧她還通過仔細觀察推測出了屍首的身份。
「小婢……不大敢動他,」羅扇打了個激凌,「只草草用石塊雜草將他掩了,立了塊木頭做碑,日後他家裏人找來也能一眼明了。」
「難為你了。」白二少爺從被子裏伸出左臂來,輕輕地拍在羅扇毛茸茸的腦瓜兒上。
羅扇憨笑了兩聲,重新給白二少爺掖好被子:「爺先歇歇,小婢去炒菜,這山谷當真是塊寶地,各類的野菜野果草藥到處都是,難怪那獵戶要在這兒蓋個屋子,小婢還看見那岩縫裏生着不少草藥,只是有些認得有些不認得,怕那上面有毒就未敢採回來……」邊說邊去灶邊弄菜,白二少爺靜靜躺着聽她吧啦吧啦地念叨,伴着滋啦啦地滾油聲,炒菜聲,鍋鏟相蹭地沙沙聲,還有菜香,魚香,糙米飯的香,花香,草藥香,誰身上散發的幽幽蘭香,忽然覺得,所謂「日子」,其實也就是這樣的罷,自己長了這麼大,成日忙忙碌碌漚心瀝血,竟不曾享受過這樣平靜安逸的時光,竟不曾真真正正地「過日子」過,身上雖然傷着,卻比任何時候都放鬆舒服,不必操心,眼前窗明几淨有飯有菜,全都有人替你做得妥妥的,才一覺得渴,立刻就有水送到嘴邊上,才一覺得餓,肉便剔了刺地隨意享用,不必擔心有人在背後玩兒陰的窮算計你,因為身邊的這個人,即使從不把你當神看,即使有着古怪的自尊心,也會認認真真誠誠摯摯地把你當成她的本分,你對她好,她會開心,你對她不好,她仍舊盡心,日子過得問心無愧悠然自得,雖然身份卑微,卻教人真心有幾分羨慕。
不如就這麼過一輩子罷,哪兒也不去了,什麼也不求了。
——白二少爺有時候也會讓自己野馬脫韁地胡思亂想一下,然而很快就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