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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便起了淡淡的霧氣,許氏夫婦本擔心風獨影會覺得掃興而不去了,不想風獨影並未在意,用過早膳便問曲家花園如何走。
許淮本想親自帶路,但風獨影道他身為府尹,一經現身必然引起百姓注目,所以問清了大概方向後便與杜康出門了。
曲家在沛城之南,離城正中的許府並不遠,兩人行了兩刻便到了。
曲府乃是一座百年老宅,後經曲氏修葺,已是煥然一新,宅院深深,古木森森,望之便生深廣幽靜之感。而附於曲府一旁的曲家花園,白牆黑瓦,有翠枝紅花自牆頭伸展,雀鳥啼鳴,顯得生氣盎然,只是立於園外,便已聞得花香陣陣。
兩人入園,便見淡淡霧氣繚繞里,樹木蒼翠,一叢叢菊英爛漫,明麗之餘更增朦朧幽遠之感。雖是時辰尚早,但園中已頗有些遊人了,三三兩兩結伴而行,輕語闊笑不時傳出,一派歡朗悠閒。
園中有些遊人見得園門前又來兩人,皆舉目望去,這一望頓感眼前一亮。那一男一女白衣青袍,明明是清淡素雅之色,卻因着那兩人的容顏氣韻而生出綺雲豐艷之感,特別是那女子,周身似有華光盈繞,驅散了霧氣,令她身畔的菊花似也染了明光,格外的鮮妍明麗,一時紛紛注目於他倆。
眼見園中遊人皆移目過來,風獨影長眉一揚,鳳目一掃,頓時那些目光紛紛避退,無人敢與之對視,只覺那女子的目光如劍,明利非常。
風獨影領着杜康在花園裏隨意走着,她雖是為「曲觴」而來,但見這園中菊英爛漫,倒也生了閒賞之心。園中菊花有白、紅、黃、淡粉、淡紫等色,皆是地栽,而且一叢叢形成各種圖案,比如一叢純白若弦月,一叢黃菊若金鐲,一叢紅菊如摺扇,那淡紫的依石成丘……各式各樣的顯示着栽種者的心靈手巧,而且這麼大的花園也並非只有菊花,還點綴着或高或低的松柏翠竹,還有牽藤爬蔓的假山,有精緻的亭台長廊小轎,有小溪湖泊,更有依水而栽的各色芙蓉,白的、粉的、黃的……
滿樹繁華,如雲蒸霞煮。
緩緩漫步園中,風獨影心情不由得放鬆寧靜,欣賞着花園裏的花木爛漫之餘,亦讚嘆這曲夫人的靈巧心思。她自是不知,自己也成了這園中一道令人過目難忘的麗景,讓人傾慕讚嘆之餘卻是無人敢上前搭訕。
就這樣走走停停看看,不知不覺中竟是半個時辰過去了,而這花園卻還未走到盡頭,足見其園之廣,不過兩人已走到花園深處,遊人稀少,而九天之上朗日當空,陽光灑下,霧氣漸散。
「小姐今日怎一直呆在這裏?」
「因為還在猶豫。」
「小姐猶豫什麼?」
「呵,說了你也不懂。」
驀然有清脆的話語聲傳來,兩人循聲望去,便見前方幾丈外一座臨水的亭子裏,有一年輕女子憑欄而坐,旁邊一名侍婢懷抱箜篌。
風獨影心中一動,想大約便是她了,於是抬步前去。
那年輕女子是面向着湖面側身而坐,聽得腳步聲,於是轉首往他們望來。那刻看得那女子面容,風獨影暗暗讚嘆,所謂「麗若芙蓉、雅若幽蘭」必是如此。
那女子目光與風獨影相遇,亦暗暗稱奇,沖她微笑頷首,風獨影頷首回之。
「姑娘面生得很,不是沛城人氏?」那女子問道,聲音清淡柔雅,與其人極是相稱。
風獨影挑眉,「何以認為我不是沛城人氏?」
她已步上亭子,此刻近在咫尺,看那女子年約二十六、七,面若秋月,眉淡如煙,烏髮如雲,鬢旁插着一朵猶帶清露的醉芙蓉,着一襲淺黃衣裙,仿若菊英之雅致,又似芙蓉之清麗,令人見之怡心。
「這沛城的姑娘我大都知道,卻無一有姑娘這等氣度。」那女子淡笑道。
「哦?」風獨影在曲殤的對面落座,杜康自是在她身旁站着。「若我沒猜錯的話,姑娘便是曲家小姐曲觴是嗎?」
那女子見風獨影點明了她的身份,目中波光一閃,然後瞭然一笑,「正是,不過……」她眼中漾起一絲別有深意的笑紋,「是曲樂的曲,國殤的殤。」
風獨影頗是訝異,她本以為是「曲水流觴」之觴,卻不曾想她竟以「國殤」之殤為名。「國殤之殤太過悲切,很少有人以之為名。」
曲殤只是看着她一笑,不曾解釋。
國殤之殤……風獨影看着曲殤,驚異之餘心頭那團疑因卻越發的濃重了。
兩人一時目光相視,各有思量。
片刻,曲殤微笑道:「姑娘難得來一趟沛城,你我有緣相見,便為姑娘彈一曲箜篌,以盡地主之誼,只是曲殤技藝粗陋,還望姑娘莫要恥笑。」
風獨影聞言,暗思她雖是囑咐許淮不要泄露她的身份,但不過三言兩語,這曲小姐便主動為她彈奏箜篌,即算許淮沒有點明她是誰,只怕也是早已暗中相托。因此她倒也不推辭,就聽聽這謂為沛城一絕的箜篌到底是何等的令人難忘。於是亦淡淡一笑,道:「曲小姐說笑了,小姐的箜篌遠近聞名,我能聆聽,乃是三生有幸。」
曲殤一笑不語,取出絹帕擦拭雙手,然後自侍婢懷中接過箜篌置於膝上,指尖輕拔,頓清音流瀉。
那曲音初時清淡素雅,可聽過一兩段後,風獨影卻暗暗心驚,看着疑神彈奏的曲殤,心頭那團疑霧隱約的裂開了一絲縫隙。
曲殤彈奏之曲原是琴中名曲《孤館遇神》,傳說作此曲之琴師在一個雨夜於孤館彈琴,琴聲幽幽盪於天地之間,有鬼魂聞聲飄然而至,向琴師傾訴冤屈。
此曲共分為無題、端坐、鬼見、怪風、雷電、喝鬼、鬼訴、鬼出、呼天、曙景、雞唱、擊鼓十二段,以
琴奏來自是跳脫閃耀,驚心動魄,而且曲風飄忽靈異,以突顯一人一鬼互訴衷腸之山嶽相隔世事兩茫茫之感。
而此刻,曲殤以箜篌奏來,曲聲陰柔飄渺,與那曲中之意十分吻合。弦動之間,杳渺似空谷微風飄忽悠遠,軒昂之時卻是萬流奔放氣勢萬千,弦振疾響之際,又張狂狷介如雷鳴風嘯,聞者一時心境平靜,一時又意氣激揚,一時又神魂癲狂,只隨着曲音忽憂忽樂忽喜忽悲,仿是弦指揮動之間已驚魂提魄也。
當一曲畢,水亭寂靜,只餘音繚繞。
風獨影凝目望着對面的曲殤,腦中思緒翻湧,心頭似明還暗。而曲殤懷抱箜篌,氣息微促,顯然方才一曲頗耗精氣。
許久後,亭中才響起風獨影清澈微冷的聲音:「好一曲《孤館遇神》,曲小姐的箜篌果是絕倫,讓人過耳難忘。」
曲殤抬首一笑,「姑娘過獎了。」
「《孤館遇神》本是鬼魂訴冤,而曲小姐這一曲……」風獨影微微一頓,鳳目里波光隱晦,「難道曲小姐是有何話要與我訴說不成?」
曲殤秋水似的明眸靜靜看着風獨影,心中有些驚異,又有些開懷,片刻,她輕笑出聲:「呵呵,風將軍果是不凡。」
昨日傍晚,沛城府尹親至曲家,重禮相贈,言詞懇切,只為「請曲殤姑娘明日一定為帝都貴客彈奏一曲」。什麼樣的貴客會讓一城府尹如此鄭重其事,思量一下近日城中「鳳影將軍現身沛城府衙還懲戒了不少衙役」的傳聞便可知。想起這位貴客的身份,往事便倏忽而至,悲歡難抑,本是不想理會,可如今不過一介平民,寄身沛城,無論是為己為家,皆不可得罪府尹,所以還是來了,只是卻萬般猶豫,她不知自己能否心平氣和。
枯坐水亭,那貴客卻是自行到來,當看到貴客的那一剎那,心頭的猶疑怨憤瞬間消失,奇異的只有欣賞讚嘆:世間之女子,竟也可有如此英姿!
多年緊緊鎖着她的心結,似乎在看到這位舉世聞名的女將的那一刻鬆動了。
這個人,與他有着深厚的關聯。
如此想着之時,指尖拔下,鬼使神差般便彈出了《孤館遇神》,而彈出之際,心頭卻真似有什麼順着曲聲汩汩流出,許是要說給對面的她聽,又或許只是傾泄而已。
當一曲結束,仿佛跋涉千里終於到了目的地,雖是疲憊,卻又份外輕鬆。
她想,十餘年過去,終於是可以解脫了罷。
七、雲誰之思10
而對面的風獨影被她叫破身份亦無驚奇,只是看着她,語氣平靜:「不知曲小姐有何要訴?」
曲殤彎眉一笑,眼若新月,「方才風將軍不是已聽過了嗎?」
「哦?」風獨影鳳目微睨,哂然一笑,「是呢,方才已聽過了,只是……」她微頓,「我亦有些話要與曲小姐說,卻不知小姐願聽否?」
曲殤微怔,然後亦淡淡一笑,「呵……說來也怪,雖是與將軍第一次見面,可看着將軍就歡喜,心裏頭就如老朋友見面似的。所以將軍有話但說無妨。」
聞言,風獨影心頭一動,看着面前淡若秋菊的女子,亦是滿懷欣賞。「聽曲小姐的口音,可是自閩州遷來?」
第一句便是單刀直入,曲殤有些意外,可看看風獨影,又覺得如此直接才合她之稟性,微微點頭,道:「是。」其實,方才見到的第一眼、交談的第一句話便已知道,這位鳳影將軍非為箜篌而來,而是為「曲殤」而來,只是心中並無驚畏,倒好似等候久矣。
見她不曾否認,風獨影鳳目里亮光一閃,定定看着曲殤。是她,原來真是她!一時心頭五味雜陳,卻又在抬眸間盡斂於心底深處。「曲小姐才貌出眾,卻至今未嫁,是否心有所系,在候良人?」
這一問卻可謂唐突,只是風獨影面色平靜,目光專注。曲殤微怔忡,然後搖頭一笑,「不曾候過誰。」雖是答了,卻是避開了前一問。
風獨影並未追問,只是默默注目曲殤,見她神容雅淡,仿若已萬事看平心靜如水。
默然片刻,又問:「曲小姐可願見見帝都故人?」
這一問,終是打破了曲殤的平靜,她眼波微動,神情怔然,許久未曾出聲。
又默了片刻,風獨影再道:「曲小姐可知,這麼多年過去,帝都故人一直愧疚在懷,一直在等候姑娘。」
曲殤眼波一閃,半晌後她掩唇輕笑,笑得嬌軀顫動,仿若花枝輕舞。「哈哈哈 ……哈哈哈…」
風獨影只是靜靜看着,不驚不惱。
笑了許久,曲殤終是收聲止笑,卻已目光盈盈,秋眸之中水氣氤氳。「將軍可知當年之事?」
風獨影搖頭,「雖不知詳情,但也能猜着大概。」
「哦。」曲殤移目望向亭外,浮萍飄遊,隨着秋風在湖面盪起一圈圈碧紋,就仿佛她此刻的心境。
「我們都知道當年是四哥負你,我們也都以為小姐已死去,這麼些年,四哥一直未娶,他依是不能忘了小姐。」風獨影輕聲道,胸口卻仿佛堵了什麼般有些氣悶。
「呵呵……是嗎?」曲殤又是一聲輕笑。
風獨影目光望去看得她的側面,看她勾起的唇角邊掛掛淺淺的苦澀,心頭便也有些沉重。
「當年,我十六歲,正是情竇初開,綺夢年華。」曲殤忽然啟口,目光朦朧似夢,「遇上那樣的他,怎是一見鍾情可說,怎是一往情深可喻,只覺天地雖廣麗,萬物雖多姿,可與他相比皆若塵埃。」
風獨影心頭一跳,默默看着她。
「所以他盜得那關乎閩州存亡的典圖時,叫我不要聲張我便猶豫;所以他制住我為人質時,我便乖乖從之;所以他挾我逃出閩州被一路追殺時,我還幻想着就這樣兩個人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再不要管什麼閩州、什麼天下,只我們兩個生死相隨。」
曲殤朦朧的笑着,似是多情似是嘲弄,「因為那時候,在我心中,他是最重要的,為了他我可以不顧一切,可是……」她轉首回望風獨影,目光悲涼,笑容淒清,「在他心中,我卻有若塵埃。」
風獨影胸口一涼,看着她不能言語。
「所以啊,他可以放開我的手,任憑我跌下深谷。」曲殤猛然閉目,仿似那一日那一幕又重現眼前,而她不敢、不忍卒睹。
風獨影呆呆看着她,看着那張臉上浮現的淒楚,想要說點什麼,卻無以成言。
「當然,在你們看來,身負重傷追兵即至之刻,他如此選擇乃是明智之舉,這樣他才可保得性命,保得典圖……」曲殤睜目,眸中冰涼一片,「可是那於我來說,那便是穿胸之劍錐心之痛!」
風獨影胸口澀成一團,眉頭亦隨之擰起。
曲殤看着她,靜靜的看了片刻,她忽然又輕輕笑起來,並抬手拍了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