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那場圍殺還沒有徹底結束的時候,便有一駕馬車緩緩出城,朝着神都外某處而去,駕車的馬夫血氣如淵,看得出來是個很了不起的武夫,因此也不用擔心什麼,更何況馬車要去的地方不是很遠,只是花了一個多時辰,便來到了一座山的山腳。
然後馬車停下,車廂的帘子被人掀開,一道渾身藏在黑袍里的身影從裏面走了出來,馬夫恭敬地遞過去一盞燈籠,那人接過之後,便沉默地朝着山道上走去。
馬夫沒有跟着,只是守在馬車旁,摸着身旁駿馬的鬃毛。
那座山不高,不過卻在神都極為有名,有名的緣由不是山本身,而是山上有座尼姑庵。
尼姑庵叫做清心庵,庵里住着許多尼姑
準確來說,應該是很多看破紅塵,又出身顯貴的女子,才會到這裏出家。
這裏的許多出家人,在出家之前身份都極為顯貴,所以即便出家之後,她們的生活也過得很舒心。
或許因為出身不凡,庵里的尼姑們都顯得很有教養,所以伺候起來,並不困難,只是凡事都有例外。
庵里有個老尼姑是出了名的難伺候,仔細說起來,那個老尼姑並沒有多老,只是平日裏總是板着臉,因此看着就顯得十分蒼老,她脾氣也很是古怪,因此沒有小尼姑想要伺候她。
可她的身份又實在是特殊,誰也不敢對她做些什麼。
如今已經夜深,庵里早就熄燈,但一間禪房裏卻
始終亮着,北海送來的鮫人淚做成的蠟燭遠比普通的蠟燭更好,能夠照得整座禪房都亮堂堂。
門口蹲着一個小尼姑,小尼姑正竭力掐着自己的手臂,好讓自己不要睡着。
只是已經到了半夜,加上她白天其實也沒睡什麼,眼睛到了這會兒,是怎麼都睜不開了。
正在迷迷糊糊間,便看到有一道人影朝着這邊走了過來,她剛要開口提醒,那人輕輕一揮,小尼姑就這麼倒了下去。
然後那人推門而入。
坐在蒲團上的老尼姑微微眯眼,看向來人。
不過沒有說話。
來人緩緩在老尼姑對面的蒲團上盤腿坐下,然後解開了身上的黑袍,露出了容顏。
「見過姨娘。」
庵里的人都知道,老尼姑是當朝皇后的親妹妹,是上上任的大將軍之女,是真正的皇親國戚,但卻因為一些舊事,她在皇帝陛下登基之初便已經到了此地出家,十多年來,很少離開這座清心庵。
上次離開這座清心庵的時候,還是皇后崩逝那天,不過之後她便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裏。
她既然有如此身份,能夠叫她姨娘的人,其實便不多。
滿打滿算只能有四個人,皇帝陛下的三位皇子,外加一個陳朝。
陳朝肯定不會來,也不會這麼開口,那麼便只有那三個皇子了。
那麼眼前人會是哪一個呢?
老尼姑譏諷道:「我怎麼擔得上你這個姓陳的叫我一聲姨娘?」
或許是因為和皇后之間的決裂,老
尼姑對幾位皇子都沒有什麼好感。
來人微笑道:「既然您是母后的妹妹,自然便是姨娘,這種事情,不管怎麼說,都沒辦法改變的。」
老尼姑冷哼一聲,「你覺得她真當我是她妹妹?」
老尼姑這句話里有很多怨念,絲毫不加掩飾。
來人說道:「母后自然當姨娘是她的妹妹的,血濃於水,血脈相連,哪裏分得開?」
老尼姑冷笑一聲,「她心裏只有那個死丫頭!」
來人想了想,點頭說道:「的確,同她比起來,姨娘才該是親近的人才是,這一點母后確實做錯了。」
老尼姑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冷聲道:「當年的舊事,如今也說不清楚了,她和那死丫頭都已經死了。」
「可她的孩子還活着。」
來人盯着老尼姑,認真說道:「父皇怎麼對他,姨娘想來也有所耳聞吧。」
提及陳朝,老尼姑眼裏閃過一抹殺意,但同時冷笑道:「想來在她死前,一定囑咐過你父皇,你父皇又這麼對她的話言聽計從,怎麼可能會對他做些什麼,聽說不僅賜下了帶刀之權,連那塊千年寒石都拿出去了,恐怕他對自己的兒子都沒對那個野崽子好吧。」
來人點頭道:「不知道是因為什麼,父皇確實對他另眼相待,或許是因為愧疚?」
老尼姑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父皇不喜我們,或許是因為我們和父皇想要的樣子根本不同,但父皇太喜歡他,便想要將
一切都給他,這也有些太過分了。」
來人嘆了口氣,「說來說去,結果兒子還不如侄子。」
「可憐啊,可憐。」
老尼姑譏諷道:「生在天下最好的家裏,也這麼可憐。」
來人說道:「父皇給他些東西倒也沒什麼,可父皇眼看着連江山都要給他了。」
老尼姑皺眉道:「他昏了頭?」
來人苦笑道:「父皇行事,向來獨斷專行,哪裏會在意這些,怎麼喜歡便怎麼來罷了。」
「可笑,他好不容易拿來的江山,坐了十幾年,不留給自己的兒子,卻要想着還回去,這天底下還有這麼可笑的事情嗎?」
老尼姑怒道:「要是一直便不想要,當初搶什麼,就等着他們來把你們一家都殺了不好嗎?」
在當初的那場戰爭里,她做過很多事情,都是有利於如今的皇帝陛下的,原因倒也很簡單,是因為她最親近的姐姐,是他的王妃。
但那個過程很不容易,死了很多人,最後才做成了那件事。
這座天下能拿下來,或許不能說有她一半的功勞,但至少她也做出了許多貢獻。
可現在她居然聽說他要將天下再讓出去,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可偏偏要讓給的是那個死丫頭的兒子。
老尼姑很憤怒,她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局面。
「我要去殺了他。」
老尼姑站起身,想要離開這裏,去神都找到那個年輕人,然後殺死他。
來人嘆氣道:「今晚我已經派人去殺他了,但失敗
了。」
老尼姑罵道:「廢物。」
來人無奈道:「我手裏的牌不多,方外的修士我不可能在此刻就用,甚至我根本不能用,父皇能夠容忍他們做些什麼,但絕不會容許我們牽扯到方外,這樁事情如果被父皇知曉,那麼所有想法,都做不成事情。」
「他很強,強得有些離譜,我派出了五六位彼岸境的殺手,和一堆苦海境的殺手,都沒能殺死他,想來姨娘也沒辦法殺死他。」
來人說道:「我失敗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想要在暗中殺死他,是不可能的事情。」
老尼姑說道:「既然暗中殺不死他,他又不會殺他,你還能做些什麼?」
來人搖頭道:「不見得父皇就一定不會殺他。」
說到這裏,來人頓了頓,然後十分認真說道:「我覺得父皇會殺他。」
老尼姑看向來人,一時間沒有說話,她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父皇現在能不殺他,是因為一切事情都在他的掌控里,等到某天事情脫離父皇的掌控,那麼殺不殺他,那就不是父皇自己能夠決斷的了,父皇一直不知道他的兒子們在想什麼,但我作為父皇的兒子,哪裏又能不知道父皇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想要做史書上不曾有過的帝王,他想要超過歷代的大梁先帝,他想要做人族歷史上最了不起的帝王。」
「為了這樁事,他可以讓他活着,甚至可以用他,可以護他,可以將天下
都交給他,但我就是要告訴父皇,想要做那樣的皇帝,天下就不能給他,就一定要殺他。」
來人深吸一口氣,認真說道:「姨娘,我知道,父皇想要做那樣的皇帝,在那做成那樣的皇帝和我們這些兒子之間,一定會捨棄我們這些兒子,可我也要讓他知道,在那做成那樣的皇帝和他之間,也只能選擇捨棄他。」
「我要父皇親手殺了他。」
來人看着眼前的老尼姑,說道:「我需要您幫我。」
宋斂看了李恆很久,最後收回了那隻腳,他很清楚,眼前的李公公,並不是尋常地內侍,而是一位境界高妙的修士,只怕早就踏足忘憂。
宋斂即便是一個氣血正在巔峰的武夫,但依舊不是他的敵手。
所以此刻,他只能選擇妥協,因為他知道,即便自己不願意,也只能如此。
很多時候,人都要低頭,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
李恆看着眼前的宋斂,感慨道:「倒是讓宋指揮使記恨上了。」
宋斂沒有說些別的,只是問道:「他會死嗎?」
李恆想了想,搖頭道:「不好說,但我想着,他這樣的人,應該不會太容易就死掉。」
宋斂問道:「李公公,那我能再見到他嗎?」
李恆還是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如果他不願意再出來見人,那麼想來就不會有人再找到他。」
宋斂想了想,說道:「這樣的選擇好像也不錯。」
李恆說道:「之後
的這些日子,宋指揮使便閉門思過吧,總要有個交代,不管是對右衛,還是對陛下。」
宋斂點點頭,沒有多說。
葉大遠掙扎着爬起來,剛要說話,李恆便已經看向了這位右衛指揮使,輕聲問道:「葉指揮使,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葉大遠一怔,看着這位內侍之首,沉默了很久。
哪怕李恆說他不是代表着皇帝陛下的意志,但他既然來了,他既然是說話最管用的內侍之首,那麼他到底是不是代表着陛下的意志,也說不好。
「今日的事情,本官會向陛下上奏摺說明情況的。」
想了很久,葉大遠還是開口說道。
李恆笑了笑,沒有說話。
然後提着燈籠,緩緩離開了。
神都太大,左衛的那些官員其實也驚動不了太多地方,等到宋斂讓左衛上下的官員都回去之後,便更安靜了。
不過最安靜的,大概還是那座清雅小院。
早些時候,有個年輕人敲門進府,然後過了些時候,整座小院都安靜了下來。
這會兒月色不錯,皎潔月光灑落,小院裏可以看到有很多屍體。
鮮血正在緩慢流淌,但沒有聲音,匯聚到低處後,然後慢慢積攢。
看着有些血腥。
屋頂上有個黑衣年輕人,隨手丟下一顆頭顱,那顆腦袋順着青瓦滾動,聲響清脆,不過卻沒什麼人能聽到,最後那顆頭顱掉落到院子裏的水池裏,激起不少浪花。
也驚得那些游魚四處游曳。
年輕
人拿出一壺酒,在月下獨酌,本該是很雅的一件事,尤其是在這麼清雅的院子裏。
不過這會兒卻顯得很寂寥。
年輕人喝了口酒,自嘲道:「沒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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