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湯尼與那些即將被謀殺的人不同的是,雖然自己的身體中了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五顆子彈,他不再掙扎地躺在河邊廢棄的沙堆上,面對終結他傳奇人生的死神,湯尼感到的並不是恐懼或者憤恨,或是別的什麼,而是不得不在心裏佩服起眼前這個人的聰明才智起來。「乾的漂亮,夥計,就像,咱們兩小時之前說的那樣,如果我被人打死,你就帶着那些錢逃走,找個偏遠的鄉村,慢慢地度過自己的餘生吧。」他強忍着疼痛,撇嘴笑了笑,並保持着從他爺爺那兒繼承下來的幽默調侃道。被人擊中之前,在湯尼五十年的人生中唯一令他不解的是藍西——一個從他懂得男女之間可以像動物那樣交配開始就愛上的女人,就在昨天他還在自己的門外親吻她的額頭,為了她,他終身未娶,可是,她給他的理由卻是因為愛他,害怕嫁給他後一刻也不能離開他,她不得不委身於一個在煤礦廠里干雜活兒的工人,為此,他曾在無數個失眠的夜晚對着星空發呆,冥思,甚至把包括612星球在內的幾顆只在許多年前被天文學家觀察到的小行星找到了,他也終究沒能搞懂這是為什麼。而現在,在他死前,有一件事,又讓他產生了以往那種讓他感到無能無力,令他孤獨、絕望的疑惑,因為在過去的三十年時間裏,他參加過大大小小的合法與非法的戰鬥,除了受過一次刀傷和被空中飛過的一隻鳥的糞便擊中外,他從未被哪個人的槍打中過,儘管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具有某種魔力,譬如也許他能飛,可以在稻田裏像蜻蜓那樣,在夜間的荒草叢裏像螢火蟲那樣,譬如他會製作一件可以避彈的衣服,當子彈呼嘯而來時,遇上他它們就會轉彎飛走了,不管世間有多少關於他的猜測,每當他走在街道上,總有人向他討教起死回生術,一些政府官員也鼓勵打不死的他應該憑一己之力去消滅同他們敵對的國家,他的日常生活被人干擾的甚至沒法持續下去,湯尼也都從未向任何人透漏,他之所以在大大小小的戰鬥中倖存下來,是因為自己曾在無數家造子彈的工廠里呆過近十年的時間,他造下了大約一千億顆子彈,不僅如此,他還像尼日利亞的八月初二那樣,飼養了它們,所以後來那些從別人的槍支里打出的子彈剛出膛,遠遠地看見是他,那些子彈就往樹幹上或者水裏飛去,故意打偏了。「我很抱歉,湯尼,我們無冤無仇,可是因為騎士要求我這麼做,就像他要求我十年來裝瘋賣傻扮成一個瘸子一樣,今天,我必須殺了你。」眼前這個穿着深藍色風衣的黑影說道,然後他蹲在了湯尼身邊,從口袋裏掏出一隻香煙插在後者嘴裏,並且點燃了它,為了使自己擺脫險境,解決掉最後一個知道他究竟是誰的人,這個人竟然做了十年的瘸子,在所有人眼中塑造了一個智障般的自我,想想看,這是一件多麼不容易做到的事啊。「你真的殺死我了,腦殘。明天你可以去小學找校長,說是你幹掉了打不死的湯尼,讓他給你發個獎狀了。」湯尼用力抽着最後一支煙,然後歪了歪腦袋,他知道自己今日的結局早已被人設計好了,從一周前的接二連三的兒童失蹤案開始,他的人生就已經被人劃上了結局,騎士是無所不能的,他也這麼認為,雖然全城大多數人一致認為他本人就是騎士,人們對他無限崇拜,對他萬分尊敬,儘管無可奈何,對他的偵查偵探一秒也沒有停止過,但是,在之前的生活中,湯尼自己卻盡最大的努力讓人們相信,其實騎士並不存在,那不過是河邊圈地隱居的作家馬克虛構出來的一個人物,一個在一本名為《不存在的騎士》的書里被神化了的從來都不存在的人,儘管他自己也沒查出來,為什麼做了惡的人總是通過各種方式擺脫掉法律的制裁,最後卻受到命運本身的審判,死在某個角落裏,可他一刻也不曾相信這世間有一個不是為法律而是為正義存在的審判者,他總是說服自己,那些離奇的對惡的審判事件是某種機緣巧合,來破除人們認為的,所有人實際上都在直接或間接的對騎士服務的說法,直到即將死去,他才醒悟事實上自己也是那盤棋中的一個子,他後悔自己之前沒有用心去看馬克的書了,騎士就像上帝一樣,操控着一切,就像上帝一樣不存在,同時又活動在每個人身邊。不可能有人知道他是誰,就連今天晚上要對付的目標和現在的湯尼自己,也因為知道眼前這個瘸子與騎士有所聯繫,甚至這個瘸子也不過是受騎士操控,其實他也不知道騎士究竟是誰,而被後者除掉了,還未等他抽完最後一口煙,他就被眼前的黑影裝進了塞滿石頭的麻袋裏,然後從沙堆上拖到河邊,沉入了湍急的河流。
一周後的一天上午,精明強幹的探長派人逮捕了瘸子,這讓後者有點吃驚,他當時一瘸一拐地走在街道上,正打算去市場買些菜,根本沒想到幾分鐘後會發生這種事情。「你應該明白,把你帶回警局,可不是因為幾天前你一大早跑到小學,說是你殺了打不死的湯尼而找校長要獎狀這件事。」探長說,他像全城大多數人那樣,堅信湯尼就是馬克書中的那個角色,最近幾年來,除了偵查關於湯尼的事與看馬克的小說外,他基本不做任何事情,當幾天前的一個夜裏他聽說湯尼參加了一次槍戰,在河邊廢棄的沙堆山發現那裏死了十幾個尋找騎士的殺手,而湯尼卻從此消失了後,就更加重了他的這種懷疑,因此,等他一大早聽說瘸子聲稱自己殺了湯尼,儘管和別人一樣,覺得那個腦殘又在胡言亂語,想以此引起人們的注意,讓人稍微關注他一下,探長還是謹慎起見,把後者帶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向他問問話,為了防止瘸子被嚇得尿濕褲子,他還特地讓人為他沖了一杯茶水。「可是,湯尼確實是我殺的,因為,我在自己口袋裏發現了騎士下達的命令,他讓我同湯尼以及另外幾個人一起去殺死尋找騎士的人,等到所有人都死去,只剩下湯尼與我時,我要從湯尼身後開上五槍,至於為什麼最後會只剩下我和湯尼,騎士聲稱他都安排好了,在我們決定攻擊那些殺手前,湯尼並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他讓我躲在更遠的草叢裏,因為像我這樣的人去了也是白白送死,總得留下一個人拿錢,選擇我就是因為他看上了我的無能,說如果他死了就讓我帶着搶來的錢遠走高飛,那是騎士給我們的獎賞,我就明白其實湯尼也受到了某種密令,他的路也被人計算好了,本來我存在了投機取巧的心理,認為槍彈無眼,也許一切並不會像騎士設計的那樣,這樣,我就不必殺死湯尼了,可是,過了兩個小時候,真的只有湯尼一個人活下來後,站在他的身後,我就立即明白了,我不能抗拒那條密令,否則等湯尼轉過身來,死的那個人就會是我,於是,我只好提起手,從後面給了湯尼幾槍,把他殺了。」瘸子自以為很聰明地滔滔不絕着,他並不害怕因為殺了人,自己將被監禁,並被法庭判上死刑,在這個城市裏所有人都明白,凡是騎士的密令,沒有人可以違抗,因此,凡是履行騎士的密令的人,也都不能受到法律的制裁,以前每一個不相信這一點的法官與行刑的士兵都會在行刑之前被憑空出現的子彈擊斃,漸漸地全城包括市長、探長在內的人也都接受了這條不成文的密約,每當一個人做了惡,只要他拿出的密令經過探長證實是真的,警局把那個人關上幾天,等死者的軀體被屍蟲吃盡,他們就會把人放了,因為這一點,全城甚至有不少人認為公正無私的探長就是騎士呢,就連瘸子自己後來也一直聲稱,被他殺死的湯尼、在河邊圈地隱居的作家馬克以及探長是作為騎士最有可能的三個人。「但是騎士不可能設計好,讓我殺了他自己,所以從這一點來講,湯尼不是。」瘸子說,他又覺得有點想不通,不過瘸子對於探長的懷疑,在這次交談中他並沒有提及,「你是怎麼殺死他的?」探長對他的話大為不解,「往他後背開了五槍,然後就像密令里要求的,把湯尼放進裝滿石頭的麻袋裏沉入了河流——」瘸子說,這時候電話鈴聲將他的話打斷了,探長從他對面的椅子上挪了挪,伸手將電話蓋在了耳朵上,「嗯,嗯。」掛斷電話後,探長才告訴瘸子,從一周前那天夜晚的槍戰到此刻,已經有22個人打電話過來,告訴他人們在河邊、街道和停車場看見了湯尼其人,有時他穿着黑色的風衣,有時戴着鴨舌帽,有時牽着一條牧羊犬,人們老遠的就一眼認出了他,因為每當他出現時都有一個共性——他總是全身濕漉漉的,走過的腳印總會留下一灘水,他不與任何人講話,只是那麼孤獨地走着,可是,不管有多少人跟在他後面,走着走着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人們就驚奇地發現把他跟丟了,他竟然會在路上突然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想想就讓那些看見了他的人後怕。
「你現在該明白了吧。」探長說,然後告訴瘸子,湯尼具有最大的嫌疑,因為越來越多的殺手正在尋找他,騎士知道總有一天自己會暴露身份,而他設計好,借你的手殺死自己,那些原本懷疑湯尼就是騎士的人,看見他也被騎士設計,是騎士整個棋盤上的一個子,後來還死掉了,那些人就不會再對他抱有懷疑了,因為沒有人相信騎士會是一個死去的人,你以為自己殺了他,其實只不過是上了他的當。這麼一說,自己並沒有親眼看見湯尼死去,也許當時他穿着避彈衣,等自己將他沉入河流後,湯尼也完全可能劃破麻袋從河裏游上來,瘸子想了想倒真的開始害怕起來了,等一會兒,他又仔細回想起半個月前自己和湯尼在警局裏相遇的情景起來,當時,有一夥兒殺手為了引出騎士,每天夜晚都從路邊或者從人們的住宅里綁架孩子,探長接到陌生人的電話,點名那群殺手正是湯尼、瘸子以及其他幾個人,而當警察逮捕他們時,這些人之所以沒有絲毫反抗,則因為他們每個人實際上都在之前接到了密令,告訴他們自己將在警局裏認識與自己處境相同的人,「我們必須聯合起來,殺死那些尋找騎士的殺手,不然騎士就會殺了我在鄉下種植棉花的爺爺,在這個世界上,我就只剩下他這麼一個糟老頭兒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說,「我不這麼幹,他會殺了藍西。fuck,要是他說我不這麼幹他會殺了我的話,也許我就會準備好與他一戰了。」坐在木板上的湯尼表示,他無法讓藍西身處危險之中,雖然他認為那危險也許並不存在,就像他認為騎士其實只是作家馬克虛構出來的,可是,冥冥之中,他似乎也不能抗拒這股力量的牽引,讓湯尼感到震撼的並不是騎士上帝般的無所不能,而是所有人都在認為自己直接或間接地對騎士服務,每一個人都是這個人棋盤上的一粒子,同時他又能讓人覺得他自己是不存在的。後來,當湯尼被瘸子殺死後,人們在路邊祭奠他,說騎士已經死了,以後再也沒人可以弘揚正義,他的幽靈從湍急的河流里爬上來,全身濕漉漉的,當人們坐在那裏嘆息時,他逐個撕毀了人們進獻給他的花圈,並告訴世人自己並不是他們認為的那個人,然後一改自己生前對騎士的看法,表示後者其實還存在於每個人的身邊,儘管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騎士究竟是誰,但他不得不向人們抒發自己對騎士的尊敬,並且佩服後者的聰明才智。因為,在他死後一段時間,他的幽靈查遍了可能是騎士的人,他曾在瘸子的廚房裏告訴後者,裝了十年的瘸子,而且從來不知道讓自己裝瘸的人是誰,這個人究竟存不存在,他完全可以在下一個清晨做回一個正常人,也因為瘸子想到自己已經裝了十年,一旦第二天變成一個正常人,不說騎士了,就是現實中的那些人也會要他的命,因為後者一告訴別人這麼些年來自己裝瘸的原因,他就會命懸一線,最終還是把湯尼的意見拒絕了。他進不了馬克的家,通過河流游到後者門外時,湯尼被裏面導了電的水整怕了,不過,在湯尼死去後一個月,他的幽靈卻進過探長家的臥室,他打算找幾條干毛巾,吸去自己全身濕漉漉的直往下流的水,當他用被單將自己裹住時,醉酒的探長打開門來看見了他,「老實說,你是騎士嗎,如果你尊重一個死者的話,告訴我實話吧。」他無限哀怨地詢問道,探長對此並不吃驚,因為那些執行了騎士密令的人都是他釋放的,人們難免要懷疑起他來,這完全在他的理解範圍內,何況,一年前抓捕強姦犯漢斯時,因為他向警員們說了一句「快去抓住漢斯,把他帶回警局,否則騎士會殺了他的。」警員們在對漢斯的圍追堵截中差點把犯人追丟了,他們從漢斯的老巢追他到停車場,還在那裏和他發生了槍戰,當漢斯打傷了一名警員,驅車往城外逃走時,混亂中,不知道從哪個警員那兒開始,探長交代他們的話就漸漸起了變化,起先有一個人說「快,抓住他,否者騎士會殺死他的。」第二個警員被擊中時,這句話又變成了「fuck,漢斯,你他媽打到我的蛋蛋了,騎士會殺了你的。」等到漢斯駕車到了路口,發現探長正帶人堵在那兒時,他才驚慌地聽見後面追蹤他的那些警員都在喊叫「漢斯,你逃不掉了,騎士要殺了你。」他萬分絕望,只好把車停在探長面前,打算住進監獄裏來尋得保護,他等不到法庭起訴,就立馬承認了自己強姦了三名8歲小女孩兒、還把其中的一個小女孩兒稚嫩的下體乾裂了的罪行,並且迫不及待地從探長手中搶下手銬,然後鎖在了自己手上,只希望警局能把他關在那間最安全的、沒有一個人能逃出去,當然也沒有一個人能進去的牢房裏,但是,在他死前,讓他和探長萬分吃驚的是,自己還未被帶上警車,無數顆子彈便從警員們的槍里飛出來,把他的胸膛打了個稀巴爛,那些人都像瘋了一樣,眼神里露着綠色的光,仿佛他們一個個都是死神,嘴裏還不停地喊着「騎士要我們殺了你,畜生,你逃不掉了,哈哈哈哈,探長,我們順利的完成了任務。」探長才猛然醒悟,自己說的那句話從一開始的讓警員去抓人,目的是防止騎士殺了漢斯,變成了騎士要他們去行兇,去把漢斯殺了,探長也在無意之中成了騎士的幫凶,以至於漢斯在他眼前絕望的死去時,因為想到自己不該對探長懷有信任,在那怒視的眼神中還充滿了悔恨。「我尊重你,可是,老實說,雖然現在看到了你的幽靈,我也不會去相信你已經死了。因為,我現在喝醉了,只相信你是我幻想出來的。你就等着吧,湯尼,我遲早會抓住你的。」探長邊說邊遞給他風扇和吹風機,希望他把身上吹乾能讓他覺得好受一些,而且,探長一想到自己也沒能在河裏找到湯尼的屍體,他就越發感到瘸子上了湯尼的當了。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