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崑崙 第七章
七
初秋的夜晚,月色淡淡,清風徐徐。劉真獨自漫步在孔雀湖畔,沉重的壓力,繁忙的工作,都不能沖淡他對楊春鶯的牽掛和思念。屈指算來,春鶯回去已有半月了,也不知道上醫院去檢查的怎麼樣,她原本單薄,又病成這個樣子……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仰望天上一輪皓月,就象剛從水中撈上來似的。再俯視湖中一輪水月,恰如落進水中的一具冰輪。微風一過,湖面微皺,水氣送來,已有幾分涼意。眼前這情這景,跟前海琴嶼公園那海景多麼相似。見景思情,往昔陪楊春鶯纏綿海邊石上的美好情景，一幕幕的湧上心頭。那情那景如詩如畫,那些甜蜜的滋味兒在心中淌漾着,翻過來覆過去的，漸漸的竟吟成了詞章,他選了巜寒翁吟>>作詞牌,邊走邊吟誦道:
風吹碎平湖,
月灑疏影松。
似相識,
雕樓東,
共賞月當空。
雲屏幾幀仕女畫,
難覓此情萬鍾。
待扶起,
繡衣重,
面如桃花紅。
匆匆,
月懸西山,
鳥咕林中。
頻添愁容。
何時細語,
把此幽怨,
一掃我胸。
「啪、啪」，一陣拍打聲，把劉真從沉思中驚醒。透過薄薄霧氣，他看出是有人在湖邊洗涮。劉真走近看清了是梁敏,便輕聲招呼道:「梁姐,這麼晚了還在洗東西。」梁敏一聽是劉真,也以關切的口吻道:「不早了,你怎麼還沒睡呀。」又說道:「明兒個靳不換他們不是到了嘛,我把幼兒園的鍋碗瓢盆拿來涮涮,他們人一到就能吃上飯了。」劉真問道:「今天是17號嗎?」梁敏答道:「對呀,你告訴我的,18號丹江口鄉親們到,還讓我提醒你去接站哩。」劉真這才想起明天下午要去山口火車站接靳不換他們的事。他捲起袖口幫着梁敏收拾碗筷,裝上手推車，一同回幼兒園了。
次日上班,劉真帶上茅立劍，先到二七新村號房子,然後來到幼兒園,叮囑梁敏,下午蒸幾籠饅頭,熬一大鍋稀飯,拌一盆小鹹菜,「讓鄉親們到了就吃上熱飯,感受到溫暖。」梁敏笑着道:「放心吧,大政委,俺沒當過黨委書記,可幹過支部書記哩,黨要關心群眾,這個覺悟是有的。」劉真知道梁敏在團里當過家屬委員會支部書記,二人相視會意地笑了。
晌午過後,劉真給馬娓娓交待下工作,便拉上茅立劍和郭子嬋上了車，往山口火車站方向駛去。剛拐出二十里舖,郭子嬋尖叫道:「政委,他們來了。」順着郭子嬋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隊穿着五顏六色的隊伍正望這邊走來。劉真連忙剎車停車,三人下車,就見一個小伙子率先跑過來了,郭子嬋認出來了,是馬志龍。二人久別重逢,自是悲喜交集。馬志龍從包里取出條絲巾給郭子嬋圍上,郭子嬋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訴說道:「你上哪兒去啦,俺光被人家欺負,要不是遇上你們政委和連長,早就沒命了。」馬志龍一個勁兒地哄着:「我也好找你啊,總算找着了,這就好了。」劉真和茅立劍都被這對年青人執手相看喜極而泣的情景感染了。還沒顧上說幾句安慰的話,鄉親們的隊伍已經快走到跟前了。只見一個小伙子精神抖擻地跑步過來,在離劉真約十米處，立定,敬禮,報告道:「報告政委,丹江口新民村移民應到267人,實到267人,現隊伍整理完畢,請你檢閱。報告人,新民村黨支部書記靳不換。」劉真看着靳不換,還是那麼幹練而堅毅,只是臉膛黑了,人也瘦了。劉真聽着端詳着,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堵住了喉頭。他噙着淚水走上前去，伸出雙手。靳不換急步上前,緊緊握住劉真的手。二人未曾開口，都已淚滿盈眶。這時，鄉親們都已圍攏過來,有扛着鍬扛着扁擔的,有背着筐背着簍子的,婦女們有背着娃娃有攙着老人的。只見一位大爺上前拉住劉真的手說道:「首長啊,家鄉欠收,日子過不下去啦,不換領着大伙兒投奔您,來給你們添麻煩啦。」劉真握住老人的手,然後朝鄉親們揮了揮手,大聲說道:「鄉親們,家鄉欠收不要緊,我們這邊年景特好,豐收在望,大家看,」他轉過身來指着孔雀河谷繼續說道：「這崑崙山十三灣,灣灣都是良田,灣灣都長着莊稼,這幾千畝的玉米、穀子、大豆、花生,還有紅薯、土豆子,正等着你們來收呢！我代表礦區領導,代表礦區工人，歡迎你們,歡迎鄉親們來崑崙安家落戶,共同建設我們新的美好家鄉！」一番話說得眾鄉親雲開日出歡欣鼓舞,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喜悅和充滿着希望的笑容。靳不換見鄉親們都圍着劉真,靈機一動,朝幾個小伙子嚷道:「還愣在那兒幹什麼?快把家把什拿出來,敲起鑼鼓吹起嗩吶。」接着朝劉真道:「政委,下個命令,隊伍向崑崙進軍吧。」劉真欣然命令道:「好！出發！」於是,這支有老有小、裝束各異的隊伍,披着金色的霞光,迎着和緩的山風,向着崑崙礦區奔騰而來,那鏗鏘有力的鑼鼓聲,那清脆歡快的嗩吶聲,越過河谷,躍上了群山,踏上了雲朵……
自打丹江口移民村進入崑崙礦區後,礦區的面貌逐漸發生了變化。四個廠尤其是機械廠，買斷出走的工人陸續返回廠里。人多了，帶動了商業和服務業,市面蕭條狀況開始扭轉。如何順應民心,乘勢而上,儘快把企業盤活做強,給工人群眾帶來實惠。這是劉真近來一直盤亘在心的問題。這天，他把廠里工作安排妥當後,匆匆趕到張祜同辦公室,他要先和張祜同充分溝通,取得共識,推動工作進展。因事先已有約定,張祜同早就在辦公室等候他了。二人見面,沒有寒喧,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劉真道:「這一大家子，人丁日見興旺,這日子怎麼過哇,得有個章法。」張祜同說:「上次鄭秘書長臨走之前交待下兩件事,還挺重要,今天咱倆商量一下看怎麼落實。一件事是,明年春天中央要召開副省部級以上老幹部民主生活會,協商推薦下一屆中央核心領導。北京大領導指示,必須確保西北五省的票倉地位不能動搖。他要求以西江省委的名義，在年前邀請五省老幹部到崑崙礦區參觀訪問,籌備安排具體事宜由崑崙礦務局承辦。鄭秘書長提到,要以大領導當年領導崑崙會戰事跡為主線辦好展覽,包括實物展和圖片展;要整理整頓礦區面貌,包括創業碑群雕都要重塑;要做好接待工作,包括禮品都要考慮周全，準備好。」「我先說吧,說完再研究。」張祜同見劉真默默地聽着,繼續說道,「第二件事是,要繼續深化礦務局體制改革。大領導給引進了一家美國投資商,最近就要過來談。他要求談的情況及時向他匯報,務必談成功。這兩件事省委很重視,鍾書記親自過問,頋仰軒副書記掛帥直接抓,但是大量具體工作還是我們做了。」劉真聽罷，覺得與自己設想的需要交流溝通凾待解決的問題相去甚遠,便轉換話題道:「從機械廠的實際情況看,當前礦區最緊迫的問題,是穩住隊伍儘快恢復發展生產的問題，首先要解決生存問題,鞏固下來,再圖發展。」張祜同也覺得兩個人說的象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道,便想把劉真的思路拉過來。於是婉轉說道:「這兩件事可都是中央領導交待下來的喲,省委幾位領導都強調這是政治問題,一上綱上線到政治問題就不能輕視馬虎了,你是政治委員出身,這方面要比我強多了。」劉真解釋道:「所謂政治問題，主要是指制定和執行黨的思想政治路線問題,這兩件事與政治問題掛不上鈎。」張祜同聽了有些刺耳,反唇相譏道:「中央領導和省委領導的指示我們都不貫徹,那還不是政治問題?」劉真也覺得自己話說重了,馬上改變口氣道:「那當然要貫徹,不過我得給你提個醒,黨的十二屆二中全會上專門做過決議,黨內不允許宣傳個人,不允許搞個人崇拜,這可是政治紀律喲！」劉真本想順着張祜同的話題說，以便緩和一下氣氛的,哪料想越說越擰。張祜同不耐煩道:「過兩天省委顧書記來,他說怎麼弄就怎麼弄,我們沒必要操這份閒心！」劉真意識到,今天這個談話是談不成了,便找個理由辭別,二人不歡而散。
這一天,劉真到處轉悠,模具預製場到了,鋼結構安裝現場去了,到二七新村，幾乎挨家挨戶看了丹江口移民鄉親們的安家情況,但心裏一直堵得慌。剛到這個單位,百廢待興,百事待理,千頭萬緒,一堆的事情要定要解決,今天卻啥也沒談成。苦惱之際,他特別懷念自己的老搭襠趙高嶺。想當年,多少次自己年少氣盛得理不讓人,而且有的時候明顯就是自己的意見不對,可是高嶺都能寬大為懷推心置腹反覆交換,既統一了思想認識,又不結下疙瘩……
回到辦公室,他見馬娓娓正在看書,便湊過去道:「雅興不淺啦,還有功夫看書。」馬娓娓說道:「我弟弟老師讓他讀這篇課文,他看不懂問我,我看了半天也看不懂,拿來請教請教你這個大學究呢。」劉真接過書來一看，是<<道德經>>。翻開的那一頁上有「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又有「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之句。劉真盡其所知解釋給馬娓娓聽,馬娓娓道:「你這解釋太抽象,還是聽不懂,你舉例說明吧。」劉真想了想,說:「<<道德經>>上這兩段話，一段說的是自矜，也就是自尊自大,自滿自誇。一段說的謙遜謙讓。那我就一段講一個典故吧,典故一: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東坡，有一次看到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詩中有『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的句子,很不以為然,便自作聰明地譏訕王安石,續寫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直到後來被貶黃州,親眼見到秋天菊花落瓣，恰如黃金,方覺自己『欲矜其敏』而貽笑大方。蘇東坡因為自己無知反而嘲諷他人,就屬於自矜。再說一典,李白是公認的詩仙,當年登上黃鶴樓,可想會有多少感慨和詩情,可最終竟寫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李白所表現的就是不爭的境界。」講完這兩則故事,馬娓娓心領神會,連說「懂了,懂了」。劉真卻似有所悟,他反躬自問,這些道理的字面含意自己是懂的,可是自己的行為為什麼卻與之相悖?明知蠢事偏偏行之,看來這不是真正的知,表裏如一,知行合一,才是真懂真知。想到這些, 劉真心中釋然了。馬娓娓見劉真捧着<<道德經>>出神,岔開話題道:「你要早回來一步,姜老就等着你了。」劉真忙問:「姜老沒說有什麼事吧?」馬娓娓回答道:「沒事,就是來看看你這個好後生,老人看樣子聽到了你的口碑不錯,挺關心你的。」劉真自責道:「我早就應當去看望他老人家了,反而叫老人來看我,太不應該了！」他朝馬娓娓囑咐道:「今晚什麼事都不安排,去看望姜老。」
因姜開智帶信回去,姜公璞已經知道劉真晚上要來，便早早地吃了晚飯,從箱子裏翻出來五十年代的校官服穿上,對鏡整冠,意猶未競,又翻出「為人民服務」胸章別上,方覺得體,遂坐進客廳等候客人。劉真回到住處,先到梁敏家要了兩個饅頭，就着塊咸萊，邊啃邊說道:「去拜訪姜老,啥都沒有,成何體統！」粱敏勸解道:「老人，特別象姜老這樣高素質的長者,不會介意物質上的東西,他們最需要的是尊重。」劉真又着急道:「我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這麼邋邋遢遢的去不禮貌吧！」梁敏建議道:「穿軍裝就挺好。」劉真覺得梁敏說的挺合自己心意,便回到宿合穿上一身嶄新軍裝,又別上共產黨員胸章,叫上馬娓娓，直奔二七新村姜公璞住處走去。劉真進門行軍禮道:「後生來晚了,請長輩批評。」姜公璞起身迎接道:「你們都很忙,我是閒人了,理當不佔你們時間，不分散你們的精力才是。」劉真躬身攙扶老人坐下,噓寒問暖,又問了些身體和生活上的事,姜開智插言答道:「我爸他們這代人實在是太自覺了,就是在家,他也是處處為兒孫着想,寧可自己遭罪,也儘量不讓兒孫們受委屈。」姜公璞道:「過去革命隊伍不都是這樣嘛,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為重,關心集體比關心個人為重,正因為如此,黨和毛主席領導我們這支隊伍才歷經艱難困苦而不潰散,最終奪取革命勝利。」劉真見老人書桌上碼着<<資本論>>,有一卷打開了好似正在閱讀。又見床頭柜上擺着<<反杜林論>>和<<毛澤東選集>>第五卷。書中夾了若干小紙條,紙條上標註着文字。劉真隨手拿起<<反杜林論>>翻了翻,見到姜公璞在書中夾的一張紙條上寫着這樣一段話:「近聞某理論權威公佈其最新硏究成果曰:『越公有制則越私有,越私有制則越公有』,這與當年恩格斯批判的杜林的詭辯論是何等的相似！」劉真驚訝道:「姜老,您這麼大年紀了還在讀馬列！」「說不上是閱讀,溫故知新,翻翻而已。」劉真一句問候，倒是打開了姜公璞的話匣子,他說:「馬列主義,那可是我們共產黨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啦,不論別人怎麼說,我們共產黨人對我們老組宗學說的客觀真理性及其對我們鬥爭實踐的理論指導意義,應當堅信不疑！可是,現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沒人提了,學什麼『幾個代表』思想,還有什麼發展觀！」老人漲紅着臉,憤然道:「我不懷疑他們這些標新立異有什麼錯,可是,不能數典忘祖啊,他們這些大白話，怎麼能和老祖宗的理論學說相提並論？！」老人越說越激動:「我那大孫子讀大學是學基礎物理的,我問他，大學馬列課開了哪幾本書？他競嘲弄我,『我讀的是正規大學,不是黨校團校』。難道正規大學就不教馬列主義了嗎?」姜公璞拉住劉真手腕靠近身邊坐下，一字一頓道:「劉真啦,這可是釜底抽薪啊！二十年後就是他們掌權了,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這個黨沒有懂馬列主義的了,他們信奉什麼?他們要把這個國家帶到哪兒去?那不是遭了大殃了嗎？！」老人憂心如焚般的情懷感染着在場的每一個人。姜公璞繼續說道:「現在意識形態領域亂象太多了,實在叫人看不下去。就說我那老家那個楚湘電視台，成天的弄那麼幾個俊男靚女在上頭鬧騰,他們要把青年人引導到哪兒去啊?」老人又扯住劉真手腕情真意切道:「楚湘之地,那可是出屈原、出毛澤東的地方啊！歷朝歷代,每遇民族危亡、國家有難之時,必有楚湘仁人志士站出來，橫刀立馬，力挽狂瀾！我忘了是哪個楚湘好漢說的哩『欲要華夏國家亡,除非楚湘人死光！』還忘了是哪位詩人寫過『齊魯多武將,陝甘好文章。中原能伸屈,楚湘敢擔當。』就照楚湘電視台這麼個宣傳引導法,長此久往,我楚湘擔當之風何以能存？又怎麼可能培育出敢於擔當的楚湘子弟？！」姜公璞說到這裏,馬娓娓插話道:「現在電視台講求收視率,要按照市場法則辦電視。」姜公璞拍案而起:「混賬邏輯！這是拿青少年的靈魂賣錢！什麼都講市場經濟,那買賣毒品、買賣槍支、拐賣人口、嫖娼賣淫、買官賣官,都實行市場化,行嗎？」劉真非常贊成姜公璞的看法,也發表看法道:「姜老看法非常正確,強調發揮市場作用,是指在資源配置中,所有的經濟體在相同的經濟法則下平等競爭,使得資源得到最合理的配置和利用,是相對於計劃經濟體制下政府包辦經濟運行講的。這裏面有兩個問題被一些人混淆了，一個是市場化的適用範圍被人為擴大到了上層建築領域,一個是強調了市場這隻手的作用又忽視了政府這隻手。」
屋裏正熱烈地討論着,只聽外面有人吆喝道：「好哇,你們開小灶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