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劉真聽得入迷了,這些聞所未聞的新知識、新體驗深深吸引了他。他趁張祜同起身倒水的空兒插話道:「這麼說,崑崙這地方大有可為喲!」「是啊,」張祜同回答道,「還說稀土,拉出一噸就是上百萬。我看上個月紐約商品交易市場稀土報價,最便宜的是鑭族稀土,十萬美金一噸;最貴的是錇族、鋰族,噸價分別是一百六十六萬美元和一百五十萬美元。」劉真心裏一盤算,暗暗吃驚:「換算成人民幣不就是一千多萬一噸嗎?」馬娓娓接口道:「對呀,一公斤一萬多哇。」劉真有些不解:「這麼好的條件為什麼不好好發展呢?」張祜同臉色凝重起來,緩緩道:「這就是國企的問題。以前是計劃經濟,掙多掙少都交給財政,花多花少都向財政要,企業不關心自己的效益效率和發展。現在說是搞市場經濟,企業也做不了多少主,大小事還得政府定。咱們礦務局五任局長,我看除了第一任老紅軍局長能撲下身子想企業建設和發展外,後四位也抓工作,但心思更多的是琢磨怎麼往上爬。」張祜同掰着指頭細說道:「這四位,現在一個是中央法工委書記,一個是省委副書記,另一個是省委副秘書長,最後一個剛升任省國資委主任。誰還來關心企業的事,連指揮機關都搬進城了,留下個企業半死不活的,誰知道下一步怎麼弄哇!」
聽到這裏,劉真倒有些反客為主了。他安慰張祜同道:「企業的建設和發展,跟我們抓部隊建設一樣,也不能光看幾個頭頭,還得發動群眾,依靠群眾。我們把工人組織好,把生產搞上去,掙到錢,有效益,不是也一樣發展嘛。」儘管聊得雲山霧罩,劉真心裏真正想問的還是錢的事。他通過匯報情況,很巧妙地提出了工人欠薪和拖欠部隊鋼構架加工費的問題。張祜同道:「應當說,礦務局不缺錢,幾十個億都壓在房地產上,抽不出來,五一鋼廠有一個多億生鐵欠款,北方公司還欠三億多稀土款。」劉真建議道:「能不能跟局裏先要點救急。」張祜同說:「聽說省里正在醞釀礦務局局長人選,等新班子定下來我跟他們提。如果新任局長到了,能看到稀土皮帶輸送廊道安裝有形象進度了,錢就更好要些了。」劉真朝馬娓娓道:「鋼構件都預製好了,我來之前已經安排發運,安裝還不好辦?」馬娓娓道:「哪有人?電廠大檢修天天催着加人,哪還顧上別的活。」張祜同也感嘆道:「現在抓人比抓壯丁還難。這不,局機關進通都大邑,農場工人都跟着進城了。眼看就要入秋了,這好幾千畝地的莊稼還沒人收。」劉真靈機一動:「我把我們團鋼構廠百十個工人帶上來安裝怎麼樣?」張祜同一拍即合:「好啊!乾脆招聘過來就是了。」劉真道:「那好,我馬上回去帶人。」他問張祜同:「安裝,稀土廠誰負責?」張祜同答覆:「找老戴。」劉真又問:「不知道土建基礎做了沒有?」「技術上的事統統找老戴。」張祜同答覆完又補充道:「老戴是稀土廠的總工程師,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位美國俘虜。」沒等劉真發問,張祜同解釋道:「老戴至今既無戶口,也沒有護照。他是美國人還是中國人?他是俘虜、犯人還是公民?還真搞不清楚。」張祜同自問自答道:「先幹活吧,老戴人不錯,你要有興趣,哪天找他聊聊。」
告別張祜同,劉真心裏喜憂參半。喜的是崑崙這地方大有可為,有了施展拳腳之地;憂的是新老單位的工人都等着他開工資,尤其機械廠這邊二十天內要兌現承諾,可不能失信啊!想到這裏,他對馬娓娓說:「你開車送我去車站,我得連夜趕回部隊接工人去。事不宜遲,一定要在新局長到任之前把廊架矗起來。」於是,馬娓娓風風火火從廠里開出輛皮卡工具車,兩人就在路邊小店喝了碗拉麵,登上車便急急向山口火車站駛去。
劉真下了火車已是掌燈時分。將軍嶺營房離火車站不到五里路,出車站右拐,走不多遠再右拐,上一條岔道便直通營房了。時值立秋,月光映照下,漫山遍野的玉米、穀子、大豆晃着葉子,泛起淡淡銀光。路邊果園裏已沁出絲絲蘋果和梨子的酸澀甜味兒。眼前這片土地,劉真太熟悉了。他在這裏當過連的指導員、營的教導員、團的政治處主任和團政委。帶領部隊在這裏訓練演習,幫助老鄉春耕秋收。這兒的坡坡嶺嶺、村村莊莊,幾乎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劉真站在團部大門口,回望這山景夜色,心中油然升起無限眷戀。往昔這時刻該去查鋪查哨了,可現在人去樓空,哨位上見不到哨兵的身影,房間裏聞不到戰士們的汗腥味兒,馬廄里、豬圈裏再也聽不到那令人溫馨的吭哧吭哧的啃草嚼料的聲音了……
劉真的思緒正在眷念中徘徊着,忽見三營營部門口閃出火光,隱約似有啼泣之聲。他快步走過去,只見在那排再熟悉不過的白楊樹下的青石板上,頓着一碗麵、兩蝶菜、一盅酒和一盒香煙,是梁敏跪在那兒邊哭邊撥拉着面前的焚紙堆。劉真輕聲呼喚道:「梁姐,來祭拜老趙啊?」梁敏一看是劉真,緊忙撩起衣角擦擦眼淚道:「今天是老趙周年,俗話說,望了頭周望十周—越望越遠了。」劉真這才想起,去年今日是老搭檔趙高嶺犧牲的日子。他撿起根樹枝,蹲下默默地挑着火堆,撿起一張張黃紙和一枝枝青香往火堆里放,眼淚卻象斷了線的珠珠兒似的撲漱漱的直往下滴。梁敏關切地問道:「剛回來還沒吃飯吧?」劉真點點頭,梁敏又問道:「去了要到錢了嗎?」劉真便將崑崙之行經過,特別是要帶鋼構廠職工到崑崙礦務局去的事說了一遍。梁敏聽罷,站起身來拍拍衣角道:「好事啊,我也去。」她瞅劉真沒吱聲,撂下燒火棍子,噌地站了起來,提高了聲調道:「哎我說劉真,老趙在世的時候你倆可是起過誓的啊,你想撂下我們孤兒寡母不管了嗎?」一句話激得劉真也站了起來:「說什麼話哩!就是討飯,頭一口也是你娘倆先吃!」他解釋道:「幹部股時股長打來電話,人家民政同意接收,給一間房子先住着,還說安排你到一個陵園上班。」梁敏立馬拒絕道:「我不去,我二十來歲就來到部隊,茜茜從小就在隊伍上長大的,現在你叫我去跟死人打交道,我不干!」梁敏接着說道:「你不是說,到人家機械廠去幹嘛,我是車工,電焊也會。」劉真說道:「我不是怕你沒技木,我是擔心到人家正規國企,一個蘿蔔一個坑,真刀真槍干你吃得消嗎?」梁敏道:「我才四十多一點,身體好好的,怕啥?」劉真見梁敏鐵了心要去,便鬆口道:「回去跟茜茜商量商量再作定奪。」劉真又問了些春鶯病情和茜茜開學的事情,便要去修理所鋼構廠。梁敏囑咐道:「早點回去啊,春鶯天天盼,我回去做飯去。」
鋼構廠鉚焊車間燈火通明,有部分工人正散坐在門口納涼聊天。鮮果子眼尖,老遠就看見劉真過來了,吆喝道:「政委回來嘍!政委回來嘍!」工人聞訊紛紛迎過來。劉真問道:「你們廠長呢??」只見一個彪形大漢,光着胳膊裸着上身跑過來報告道:「政委,我在這兒。」劉真以命令似的口吻道:「全廠集合!」陸萬春轉身就跑,劉真又補充道:「陸萬春,別忘了叫女工,還有老倔頭。」片刻功夫人都叫齊了,陸萬春下口令列隊完畢,轉身立正報告道:「政委同志:修理所鋼構廠應到146人,實到145人,現列隊完畢,請你指示。」劉真舉手還禮道:「還沒到赤膊上陣時候,把上衣穿上,整理着裝!」陸萬春大聲答「是!」隊列中發出一片笑聲。重新列隊後,劉真走到隊列前鄭重其事道:「不論什麼時候,不論到什地方,都要保持我們紅軍團的作風!」接着話鋒一轉道:「這麼晚了把大家集合起來,有件要緊的事情要跟大家商量。」他故意停頓了一下,面帶難色道:「本政委遇到了難題,我這次到新單位報到,人家領導看我一人前往,擺了擺手說『光杆司令不要』,就把我給攆出來了。」他朝隊伍掃了一眼繼續說道,「本團三個營十九個連都裁撤了,三千七百八十二名官兵都安置了,現在叫我到哪兒去拉隊伍呢?」陸萬春聽了有些急了,漲紅着臉問道:「咱這號的行不行?」劉真慢條斯理道:「人家一不要神槍手,二不要神炮手,三不要格鬥高手。」陸萬春急不可待,又問道:「那他要啥樣的?」劉真沒作回答,向前探了探身子,舉起右手示意道:「管工請舉手」,他點了點數:「二十三個,好,請放下。鉗工請舉手」。他又點了點數:「九個,好,請放下。鉚工請舉手」。他依舊點了點數:「二十五個,好,請放下。焊工請舉手」。隊列中舉手了一大片,劉真由西向東挨着點,末了道:「好,焊工不少,八十二個,請放下。車工有幾個?請舉手」。他再次點了點數,是七個。陸萬春補充道:「車工八個,梁敏是車工,她請假沒來。」劉真又問道:「有沒有起重工?」老倔頭舉手道:「報告政委,持證起重工就我一個,其他的都是二把刀。」劉真把各個工種數記在左手手心上,然後,舉起左手張開掌心朝着隊伍說道:「人家跟我要的就是管、鉗、鉚、焊和車工,起重工就更缺了,要的就是你們這些能工巧匠。看來我把你們這支精銳隊伍留在手上終於派上用場了。」到這時,工人對劉真賣的關子已猜出幾分,劉真乘勢把實情給工人說了。陸萬春問:「是去幫幾天忙還是招工進去?」劉真答覆是招工。陸萬春將信將疑道:「是跟國企職工一樣的身份待遇嗎?」劉真道:「怎麼還跟國企職工一樣?就是國企正式職工!」一語落地,隊列中群情振奮,老倔頭搶先發言:「政委,我去」,緊接着個個都爭相報名要去。劉真逐個徵求意見,結果在場工人全部要求,跟着政委投奔崑崙加入國企。劉真當場宣佈,明天租用大巴兩輛載人,廠里兩輛大解放拉行李,十一點開飯,十二點出發。
楊春鶯聽梁敏說劉真回來了,搬了個小板櫈就坐在門口等。梁敏怕她餓了,催她進屋先吃飯,她搖搖頭;趙茜茜怕她着涼了,讓她進屋坐,她也不聽。晚風順着牆根溜過來,將撒在她肩上的縷縷長發,一撥撥地吹拂到了她的胸前,將她那本就嬌小的臉龎遮掩得更加嚴實了。楊春鶯父母都是老八路,父親楊厚昌一九三七年參加八路軍之前是私塾先生,母親前夫在解放戰爭中犧牲了,一九五六年兩人從朝鮮戰場回國都已四十開外,經組織撮合走到了一起。春鶯自小縈弱,經常生病,父母雖然嬌疼慣養,無奈一個是高幹,一個是軍醫,平素想好生照看寶貝女兒也騰不出手來。春鶯的日常生活全指着收養的義子劉真照料。兄妹雖相差五歲,卻是同時入學。劉真來自農村,能吃苦,懂謙讓,還很會疼愛這個小妹妹。春鶯上小學的時候,上學、放學都得要哥哥背着。要是不背,就蹲在地上嘰嘰着不走。**中,楊厚昌因假黨員問題被隔離審查,春鶯母親經不起幾年的驚恐憂慮,不幸得了精神壓抑症,就在楊厚昌平反覆職前夕過量服用安眠藥身亡。春鶯本就縈弱,又因傷心過度,身體越發不好了。劉真從軍校畢業回來,楊厚昌把兒子叫到床前交待後事道:「我們老弟兄三個就留下一雙兒女,他們幾個都走了,我自忖也撐不過一年半載,現在國事無需煩心,家事也就是你妹妹我放心不下,她身子弱,獨立自理能力也沒有你強,她從小是你帶大的,我看她也很依戀你,古書上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劉真沒再讓父親說下去,安慰道:「爸,我按您的意願辦,只要妹妹沒意見,我願意照應她一輩子。」楊厚昌又給在軍區文工團服役的女兒去信,把自已的想法和劉真的態度說了。女兒很快回信說,只要我哥不反對,我願意跟着他走到天涯海角。楊厚昌逝世後,劉真下到楊厚昌曾經生活戰鬥過的紅軍團,從排長干起,一級不拉,干到團政委。楊春鶯雖因美尼爾氏綜合症不適合登台演出而下放到軍直通信營做報務員,但卻比以前懂事和堅強多了,有個病呀災的從不跟劉真講,兩個人也很少提及結婚的事。宣佈裁軍後,兩個人才商定在脫下軍裝之前把喜事辦了。結果精簡整編工作展開後,戰士復員,幹部轉役,孤寡安置,裝備移交,財物清點,千頭萬緒紛繁複雜。再加上兩年前團長趙高嶺轉役後沒再配置,軍政擔子全都壓到劉真一人肩上,根本無瑕顧及自已的婚事。直到一個多月前,人員安置得差不多了,才把楊春鶯接過來。豈料,楊春鶯來了後一直發低燒,不明原因地日漸消瘦,吃藥打針總不見效。原計劃,劉真到地方單位報下到,回來後兩人就回山東,到大醫院徹底檢查一下,再順便把婚結了。楊春鶯一聽梁敏說,劉真又要帶工人去崑崙,心裏不免生出些許沮喪。她對梁敏說:「茜茜將來找對象,可別找劉真這樣的工作狂,一天到晚不歸家。」趙茜茜反唇相譏道:「別佔了便宜還賣乖噢,象你家大政委這樣的,打着燈籠也找不着幾個,能文能武,敢作敢當,還善解人意,又年輕又英俊。」楊春鶯辯駁道:「英俊什麼?就那張臉還說得過去,你沒看他身上,加起來沒有二斤肉。」「別在背後說人壞話啊!」三人一聽是劉真的聲音,都嚇了一跳。原來劉真從後門進來,她三個都沒注意到。楊春鶯站起來,漲紅着臉邊打劉真邊嗔怪道:「壞壞壞,偷聽人家閨房私密。」劉真捏住楊春鶯纖細小手,關切地問:「這兩天好些不?」楊春鶯略帶些哭腔道:「也說不上哪兒疼,渾身就象散了架似的。」劉真把楊春鶯兩手併攏到一起,握在自己手上輕輕地撫摸着。瞅着楊春鶯清秀的臉龎,在慘白的日光燈照耀下,顯得更加蒼白,更加縈弱了。一股焦急、疼愛、憐憫、呵護的情感,強烈地衝擊着他的心扉。他在心裏暗暗地囑咐着自己,得趕快領她上大醫院去檢查,砸鍋賣鐵也得治好妹妹的病。這時,梁敏和茜茜都到外間去了,楊春鶯突然撲到劉真懷裏,撒嬌道:「哥,背我一會兒。」劉真輕輕拉着楊春鶯兩隻胳膊,蹲下便將楊春鶯馱了起來,邊走邊唱起了兒時的歌謠:
小蝌蚪,找哥哥,
哥哥背我好過河。
河那邊花兒多,
我給媽媽采幾朵,
獻給媽媽多喜歡。
楊春鶯兩手摟着劉真脖子,也和着劉真節拍唱道:
小蝌蚪,找哥哥,
來了一個光屁股。
不馱不馱我不馱,
你要問我為什麼.
因為你不是我哥哥。
劉真努力尋找着小時候背着春鶯哄她入睡的感覺,走一步顛一步,繼續唱道:
小蝌蚪你不害羞,
你長辮子哥沒有,
哥的辮子已經丟。
你要把辮子給哥哥,
你當哥哥背哥哥。
這時,茜茜推門進來叫吃飯,一見這情景,捂住臉尖叫道:「哎唷,羞死人了,這麼大了,還叫人馱着!」春鶯奚落道:「你要是有哥哥你也有人背了,誰叫你沒哥哥的。」梁敏聽見兩人鬥嘴,在外靣吆喝道:「都出來吃飯,菜快涼了。」劉真放下春鶯,擁着她走進餐廳。只見四方桌上擺放着飯菜,靠牆那一面供着趙高嶺遺象,地上瓦盆內香火還未滅。劉真見桌上還放着一幀捲軸,便問道:「這是什麼?」梁敏回答道:「這是老趙前年作的一首詩,他特意到南陽書畫院,請一位書法大師寫成條幅,又拿到博物館請名匠裝裱,他說別的東西都不稀罕,就這幀條幅要收好,走哪兒帶到哪兒。今天他回來,我拿出來,也讓他看到,我沒辜負他的囑託。」劉真心情沉重地解開絲帶,小心翼翼地攤開詩絹,只見一卷清秀行書展現在眼前。他躬身向前,凝眸細讀,仿佛趙高嶺就在眼前,二人推心置腹在促膝交談着似的。讀着,吟誦着,品味着,淚水不由自主地滾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