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正流着
風雨崑崙
代序
—致侄兒遠飛的一封信
遠飛吾兒:
<<風雨崑崙>>終於封筆了,選你作為它的第一個讀者,其一,是因為不怕在兒女面前現丑,如俗話所說「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不嫌母醜也包含不嫌父丑的意思了。其二,是想讓你通過讀這本拙作,知道我這些年包括現在在想什麼。文學畢竟是社會生活的反映,是創作者的主觀思想感情和客觀社會的交融。誠如司馬遷評屈原、韓非及他自己,「發憤之所為作,此人皆感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而思來者。」「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而巳。
我自詡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一生總是熱烈地為美好的理想而追求着,很少去想現實生話中的艱難。不過,不想歸不想,有艱難還是繞不過去的。記得走出看守所那一天,你的同學的愛人小景(很抱歉,只記住了尊姓而忘了芳名)把我從警察手上接過來,考慮到人家有工作,且有老小,便催她快快回去。然而,小景可能是出於對老人的尊敬,堅持着送我先走。可是,那一刻,我站在路邊,一步也邁不出去。身無分文,舉目無親,怎麼走?走到哪兒去?都是身不由己。善良的小景看出了我的窘境,從包里取出兩千塊錢硬塞給了我。平生體味到救命錢的滋味兒,這算是一次。在小景目送下,我搭上了出租車,來到了郊區一家曾經寄宿過的農家,租了一間房子,到對面小店買上了一紮子掛麵、一膠袋西紅柿、一小兜雞蛋,還有油鹽醬醋之類。所幸的是,當年帶工人在此幹活留下的鍋碗瓢盆和被褥,房東還給保存着,從而省卻了一筆不小的開支。進了屋,支鍋做飯,切上兩個西紅柿,打了兩個雞蛋,撒點蔥花、醬油和味精,一碗香噴噴的荷包面出來了。六個多月來,頭一頓吃上有滋有味的飯,美哉!美哉!心滿意足。解決了肚皮問題之後,躺到鋪上,完全沒有了生存威脅的感覺,倒是這幾十年來的所經、所歷、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卻是翻江倒海般地在心裏頭翻騰着。那一宿,輾轉而不能成眠,次日亦復如此。到了第三日,實在是撐不下去了,一咬牙,到了電腦城,用了小景一半的饋贈,買了台二手電腦,回到屋裏,便急不可待地敲起鍵盤,開始了這部早已蘊育於心的故事的寫作。自此至今,十二個月又九天,困了,躺下睡一會兒;餓了,下碗面吃。余皆潛心寫作,心無旁鶩。白天黑夜,不大介意,春夏秋冬,更不關心,喜怒哀樂完全地和崑崙山上的一群融合在一起了。不瞞你說,這一年中,沒吃過一頓炒菜或燒菜,就用飯盆子攪了半盆子鹽滷,切上些胡蘿蔔扔進去,醃一醃就可以佐餐,吃沒了再往裏扔,實用而省事。這倒不完全是為了省錢,實在是捨不得把那寶貴的的時間用到無謂的烹調上去。你也不必擔心,我的身體所必需的營養還是有保障的,一年中吃進肚子中的雞蛋,有如你奶奶形容你大奶奶當年巴結一個叫「王鋦嘴」的鄉吏時所說的,吃下去的雞蛋「得用巴斗往外扒」。我對吃向來不講究,我理解吃飯不外乎三種功能,一是補充生命得以維持所需要的營養和熱量,這應是它的基本功能;二是享受食品的美味;三是享受親人友人聚餐的快樂。就其基本功能而言,進食能滿足身體所需要的營養就可以了,大可不必非得錦衣玉食。吃得太多太好,不僅無益,甚至有害。我認識一位海防官員,餐餐必有山珍海味,吃鮑魚,一人一頓可吞下一海碗。可是不久前,卻得了嚴重的尿毒症,差點送了性命。醫生說,這是富貴人吃出來的富貴病。而享受食品美味和聚餐的快樂,都是精種層面的,受着一定精神的制約。人的主觀感覺上的享受與否,並不取決於食品的屬性特別是食品的價值。譬如,我看到我的大孫子劉瑾吃麻辣串那被辣得支牙裂嘴滿頭冒汗的樣子,簡直是遭罪,然而,他卻大呼過癮!又譬如,有人以大宴百桌為榮光,以豪飲十碗為能量,而在我看來,不過是追求虛榮而已,當嗤之以鼻!
「享受生活」是人的本性。然而,享受生話,不應是享受生活的豪華,不應是追逐豪食豪飲豪門豪宅和豪車,更不應是為追逐一已的富足生活而侵佔他人特別是公眾的利益。現在有些人,甚至一些名人,往往筋疲力竭地追逐眼花繚亂的富足,然後再花大價錢和大把時間去清貧簡陋的環境中去做所謂的「修行」。殊不知,生活就是最好的修行。為他人而生活,為大眾而生活,為天下而生活,且過着與天下大眾一樣的生活,方為修行,亦方能修行成正果。正如著名的希熱多吉法師給弟子們講授「佛教的修行」時說到的,「說到佛教的修行,絕大多數人腦海里會馬上想到這樣幾個詞:打坐、念經、參禪、燒香、拜佛。在很多人心裏,這似乎就是修行了。參禪打坐,念經拜佛,只是修行的方式。如果只是流於這個形式,不注重心態的鍛煉,那是不會進步的。修行其實就是生活,生活本身就是修行,二者不能割裂開來。」總之,儘管衣食住行本是個人的私事,然而,對於一個心繫天下的有志之士來說,卻是不能忘了人民大眾,不應超脫於普通百姓的。「日求三餐,夜保一環,夫復何求?」這是你爺爺在世時的一句口頭禪,也是今日我對自身生活的基本追求。
<<風雨崑崙>>的寫作,大抵歷時約一年。<<風雨崑崙>>中故事展開的時間跨度大體上也約一年。然而,它企圖反映的卻是作者幾十年鬱結於心的,也是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廣泛存在於中國社會的種種矛盾和困惑。這些矛盾和困惑的核心問題,就是在世界格局大變革、中國民族復興力量大崛起的大背景下,中國向何處去?我們要追求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目標?說實在的,二十年前,我沒有大聲疾呼這個問題的創作衝動,也沒有這方面的感性認知。記得一九**年六月四日早晨,我上班走在大街上,突然,一群學生涌到面前,擋住了去路,他(她)們痛哭流涕地拉住我,勸說我為了國家的前途命運,參加他們的反腐敗遊行。我當時在政府一個權力部門任職處長。我責問這群學生:「你們反腐敗,我贊成。你們告訴我,誰腐敗,是張三?是李四?還是王五?」內心裏實際是想說,腐敗這個問題在實際生活中並不存在嘛,你們上街鬧事是無病**呀!不久,我因你所知道的原因,被削職為民,拋到了社會最低層。也許是身份角色轉換的原因,也許是社會演變的原因,體制外的我與體制內的我相比,在對當年學生向我哭訴的問題的看法上,卻是有了天壤之別。從那時起,幾十年間,我為生存計,奔波於大江南北、長城東西之間。切身感受到了普通百姓生活的艱難,真真切切地看到,這個社會到處都存在着不公正、不自由、不平等的現象,且有日趨嚴重的趨勢。隨着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舊時代那種「路有凍屍骨,朱門酒肉臭」的絕對貧困現象是不復存在了,然而,貧民百姓與貪官富豪們相比,相對貧困、相對奴役、相對受壓,卻是大大加深了。歷史的經驗告訴人們,社會不公,則這個社會就不能繼續下去。當今,執政黨及其政府若不能以壯士斷臂之勇氣,迅速有力地解決這個問題,則中國國家實力登頂之時,也將是人民起來推翻它之日。在一九七四年第六屆聯合國特別大會上,***根據毛澤東的理論和意圖,在大會上發言說:「如果有朝一日,中國變了顏色,成為帝國主義的超級大國,在世界上侵略別人,剝削別人,奴役別人,欺負別人,那全世界的人民就應當聯合起來,同中國人民一道,把它打倒。」不得人心的統治階級及其國家政權,必將被人民所推翻。然而,為此所付出的代價,一定是極其巨大的!中華民族為爭取公平正義所經受的戰爭和動亂的苦難,實在是太多太深重了。為着國家和民族避免重遭腥風血雨之痛,一切有抱負、有良知、有責任感的中華兒女,都應當像當年為着推翻不平等的舊制度而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的先賢們那樣,義無反顧地行動起來,同新社會新時代中的不平等現象作鬥爭,並且在人類歷史上創造出建立起真正平等社會制度的偉大創舉。這就是我急於寫作這本書的唯一思想動因。
我們知道,不平等是私有制的產物,有私有制存在,有階級存在,就必有不平等的社會現象存在。在階級社會,佔據統治地位的少數人,憑藉着對生產資料和國家暴力機器的佔有,對多數人實行奴役、剝削和壓迫,不平等受着統治工具的保護,是「合法」的。近代史上,西方人民大眾在資產階級領導的反封建鬥爭中,開天闢地第一次喊出了「自由,平等,博愛」的正義呼聲,從此,自由平等成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天賦人權,為天下人所普遍接受。然而,資本主義社會依然是以私有制為基礎的階級社會,它不僅不能消除不平等,而且使得不平等社會現象達到了登峰造極,只不過攝於人民大眾的力量,為着維持自己的不平等統治,資產階級也不得不利用自由平等的普世價值,而且也確實將自由平等的實現形式規範得盡善盡美,使得普通大眾自由地接受着強權政治的壓迫和奴役,平等地享受着剝削和驅使。只有當以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主義制度建立起來之後,自由平等作為一種社會形態,才有可能在社會制度層面得以真正實現。然而,社會主義制度下,人民大眾對生產資料和國家統治工具的所有權,是由其所派出的代表掌握的,這些代表能不能忠實地永遠代表他們的主人?會不會把公權變成私權?進而憑藉着手中的權力,建立起新的不平等政權?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實踐,巳經明確無誤地給予了肯定的回答。所以,不平等的社會現象在社會主義制度下還將長期存在,同不平等作鬥爭,剷除滋生不平等的制度根源,是社會主義革命的長期任務,是鞏固和發展社會主義制度的題中應有之義,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共產黨人的永恆使命。
社會主義在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長河中,還只是一段很短的新河。然而,這一段新河流過的短暫軌跡足以說明,在社會主義歷史條件下,同社會不公現象作鬥爭的艱巨性,一點兒也不亞於當年推翻舊的不平等制度的革命鬥爭,它仍然需要有大批的為了人民的利益和公正權利,而不怕流血犧牲的人民英雄衝鋒陷陣,勇往直前。一支有戰鬥力的隊伍,不能沒有先鋒;一個有希望、有前途的國家和民族,不能沒有英雄。包括和平時期為消除不平等而鬥爭的英雄在內的民族英雄,都是國家和民族的脊粱,都理應受到社會的尊重和愛戴,得到輿論的肯定和褒揚。同理,對那些為着一己私利而拼命製造和維護不平等的貪婪之徒,則必須給予無情的揭露和痛批。這便是我寫作這本書所秉持的立場。
因沉於寫作,已有多時不曾上網。近來,偶有登臨,卻使我獲得意外驚喜。我看到了你在網上發表的一些政治見解,且不論其正確深嶄與否,能夠關注時事政治,關心國家的走向和前途命運,就是值得稱道的。你現在也是一個七品芝麻官了,也受着人民的委託,掌管着一定的權力,同樣存在着變公權為私權的危險。權力在手,當心中有戒。對於不能做的規矩和紀律,應如同高壓線一般,碰都不能碰一下。我這一生,對於國家,對於社會,對於人民,徒有一顆拳拳之心,做的並不好。但是,對於後人,對你,卻是期望頗多,千言萬語也難說盡,謹以<<風雨崑崙>>中記述的革命烈士毛澤民同志留給兒子的絕筆詩以代之:
別兒赴刑場,
未書淚成行。
囑兒言無數,
德行第一樁。
男兒心中事,
唯有國興亡。
天下無哀號,
斷頭又何妨。
我去兒後繼,
正義必伸張。
伯父源正流
一
「都知道礦機是三馬拉一車,現在馬頭走了,馬身飛了,剩我一個馬尾巴能做啥。」馬娓娓只顧對着話筒發牢騷,劉真推門進來一點兒也沒察覺。她說的「馬頭」叫瑪托提江.木沙江,克爾克孜族,機械廠前任黨委書記,去年底調任局房地產開發公司黨委書記,隨礦務局機關下山,搬進省會通都大邑城裏去了;她說的「馬身」叫馬省身,機械廠廠長,年初剛調任通都大邑市工信局副局長就被中央那位「大領導」點名送到美國進修mba去了。劉真打量了一眼馬娓娓:三十出頭,齊耳短髮,圓臉,白皙的臉蛋兒透出淺淺的紅,着一身藏青色工裝,端莊而幹練。劉真從她的話語中斷定,眼前這位自嘲「馬尾巴」的,當是技術副廠長兼總工程師馬娓娓了。於是,走近前道:「馬工,你好,我是劉真,來單位報到。」說着遞上檔案袋和組織關係介紹信。馬娓娓先是一怔,馬上反應過來,起身道:「劉政委,劉書記,可把你盼來了,這不,剛才庫頭還念叨你呢,說是該來了,真是說曹操曹操到。」馬娓娓象是遇到了救星似的,滔滔不絕說開了:「哎呀,愁死人了,要人沒人,要錢沒錢,活干不上去,屁股後面還成天跟着要賬的,煩死了!這下好了,你來了,有人頂了……」劉真笑笑道:「一塊兒商量着干吧。不過我一下子還過不來。」劉真換了口氣道「這趟來想要點錢,團里鋼構廠給機械廠加工的兩千噸鋼桁架、鋼門架,都製作完了,按合同還有百十萬加工費沒付,想着拿回去,給工人發了工資,把他們遣散回去,我就可以脫身了。」馬娓娓打斷道:「快別提錢了,廠里三個月沒發工資了,連買包焊條的錢都拿不出來。」話一出口,馬娓娓便覺得有點生硬,馬上改口道:「要不去找找庫頭,看他能不能給解決。」劉真有點懵:什麼褲頭褲衩的?馬娓娓看出劉真不解神色,連忙解釋道「就是庫局長,局領導都下山進城了,就他在山上。」劉真道:「好啊,我正好要去局裏報到呢。」
二人走出辦公室,只見車間工人正清理現場拾掇工具準備下班,有的三三兩兩的正往樓梯口走。馬娓娓捅了一下劉真胳膊:「嘍,又來查問工資了,我見到他們頭就大了。」說話間,已有十來個工人走上樓梯,迎面碰上劉真和馬娓娓往下走。工人一見馬娓娓便七嘴八舌問開了工資的事。馬娓娓指着劉真,對工人道:「新書記剛到,這不,正要陪劉書記到局裏去問問錢的事。」工人一聽說眼前這位英俊的解放軍軍官是廠里新來的黨委書記,既好奇又生出希望。有的說「軍官書記能壓得住陣腳,這回一定能拿回錢來了吧。」有的說「有頭了,叫解放軍書記領着我們上西宮去打土豪。」劉真走進工人中誠懇道:「組織上分配我到廠里來工作,就是讓我來和大家一起解決問題、克服困難的,我們一起來想辦法。」這時,有工人提議道:「廠里資金本不緊缺,老薑你知道情況,你代表大伙兒跟書記說說。」在眾人附和下,從人群後面擠進一位中年工人靠近劉真道:「書記,您剛來,有所不知,機械廠乾的活都是局裏的,光是這三年給三大廠大修工程款就一個多億沒撥過來。這還不說,去年局裏做主,把廠里辦公大樓賣給私人老闆開賓館,六千多萬給了兩千萬,局裏一個子兒都沒留給機械廠,全拿到通都大邑搞房地產去了;還有四千多萬,私人老闆賴着不給。這個西宮賓館大股東是鄒榮根二公子,鄒過去是崑崙礦務局局長,現在是中央法工委書記,從局裏到廠里,頭頭們都是鄒的老部下,更何況他現在在中央大權在握,誰敢張口向他要錢?問題是,這可把工人坑苦啦!局裏撐不下去了,從去年開始說是搞改制,先從機械廠改起,動員工人一次性買斷,老點兒的給個三萬兩萬的,年輕的五千塊錢都拿不到,象我這號的佔多數,萬兒八千的打發了,一刀兩斷,再也不管了。礦區職工要麼是王震進軍西江帶過來的老紅軍、老八路的後代,要麼是五六十年代支邊青年和他們的後人,都是好幾輩子跟着共產黨幹過來的,真可以說是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兒孫。就現在在場的,哪個不是從光屁股滾泥蛋子就在國企里混,象我們這些人除了安分守己干好自己本職工作外,啥能耐都沒有,現在說不要就不要了,趕也趕不走哇!」
說者亢奮,聞者動容。劉真深情地向着工人道:「兄弟們,我跟你們一樣,也是革命的後代,與黨和國家的血肉聯繫和情感可以說是感同身受。在黨領導下,國家經濟建設日新月異,黨不會拋棄我們,更不會忘掉我們的前輩的。」還是那位老薑接過去道:「這一點我們相信,所以儘管有些有錢有門路的自己干去了,頭頭們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去了,但我們還是照常上班,儘可能不讓或者少讓廠子受損失。但是熱情再高沒飯吃總是不能持久啊。」一說到具體困難,工人中如同炸開了鍋,有的說老娘住院將近兩個月沒錢繳費,眼看就要停針停藥;有的說月底孩子要開學,學雜費還沒有着落;有的說媳婦生娃娃沒錢買奶粉……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聽得劉真如坐針氈,特別想到孩子們馬上要開學,他真的有點急了,未加深思便說道:「請大家給我一點工作時間,二十天內一定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覆。」聽罷劉真表態,工人中議論開了,還是老薑搶先表態道:「好,書記,今天是八一,下旬前我們不再找您,等您好消息。」說罷便帶頭與劉真告別,領着工人各自回家了。馬娓娓告訴劉真,老薑叫姜開智,鉚工班班長,也是車間支委會群眾委員,還是廠工會副主席。老薑為人丈義,辦事穩重,有主見,在工人中威信很高。其父姜公璞是位老紅軍,礦務局元老,**前的局紀委書記,離休多年了。馬娓娓特別提到,前不久局裏在通都大邑分配住房,給了他一套小別墅。為了爭通都大邑的房子特別是爭那幾套別墅,局裏上上下下鬧翻了天,可是姜老卻堅決不要,而且說啥也不下山,至今還住在二七新村那套老平房裏。劉真感慨道:「前輩們的高尚品格是我們小輩們永遠學不完的。」他叮囑馬娓娓記住,一定抽空去拜訪姜老。
二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到了創業碑。從這兒一左拐便上了崑崙大街。劉真跟着馬娓娓轉到創業碑的南立面,不禁被這組石刻雕像吸引住了。他駐足觀看着,只見這組石刻群雕栩栩如生地挺立在一座小山包上,反映的是地質工作者深山找礦的形象,有的手持小錘在敲打着岩石,有的握着鋼釺在撬動着石塊,有的掰着岩石在分析着成份,群雕中的中心人物形象,塑造的是一位中老年地質工程師身披風衣昂首遠眺巍巍群山的形象。群雕的腳下,橫臥着一塊足有二十米長的絳紅色巨型條石,上首刻着「創業碑」三個大篆體字,下首刻着小篆體的碑文。劉真拾級而上,登上了觀景台,仔細閱讀着石刻碑文,只見碑文記載道:「早在人民解放軍向全國進軍的隆隆炮聲中,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地質工作者組成一支輕騎兵,在著名的地質科學家李四光同志率領下,走祁連,踏天山,頂酷暑,抗嚴寒,風餐露宿,轉戰萬里,終於在崑崙山找到了儲量豐富的金礦、鐵礦、鋁礦、鈾礦和其它稀有金屬礦產資源,為新中國的經濟建設和國防建設作出了巨大貢獻。崑崙礦務局特立石銘志於此,以永遠緬懷和紀念崑崙創業先行者們的豐功偉績。」劉真仰望着李四光的石刻雕像,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散落在四周草叢中的殘磚破瓦和石雕上。馬娓娓見他走進草叢撿拾破磚爛瓦,邊欣賞邊自言自語着什麼,便介紹道:「這地方,當地老鄉都叫它封神台,據說,這上面過去是一座子牙廟,建創業碑的時候拆掉了。」劉真一聽,驚訝道:「真的?要是真的封神台,那可了不得了!」劉真見馬娓娓一臉驚奇的神色,問道:「你知道孔夫子不?」馬娓娓答道:「中國人哪有不知道孔夫子的。」劉真指着腳下道:「這封神台比孔夫子出世還要早三百年。得有三千多年了。」馬娓娓瞪大了眼睛驚嘆道:「哎唷,那可真是老古董了!」又不解的問道:「你怎麼知道它比孔老夫子還要老?」劉真解釋道:「我們的祖先從原始社會進入奴隸社會之後,經歷了三個朝代,也就是夏、商、周。」馬娓娓道:「這個知道。以後才有秦始皇滅六國,一統天下。」劉真稱讚道:「你說對了。」接着道:「周朝分西周、東周,東周又分春秋、戰國兩個時代,我們知道,孔夫子是春秋時期魯國人,而姜子牙封神則是武王滅商,周朝開國時的事。春秋時代距西周初年二百多年,周武王滅商建周是公元前一零四六年,距今是不是三千多年啦?」馬娓娓好奇地問道:「姜子牙又不是周天子,他怎麼有資格封官列爵?」劉真糾正道:「姜子牙沒有封官,他是封神。周朝七十二國諸候分封,那是由周武王御弟周公旦代表武王宣讀的分封名冊,姜子牙封的是為武王滅商建周中犧牲的有功之臣。至於為什麼由姜子牙來冊封亡靈,<<封神演義>>是這麼記述的。」劉真饒有興趣地給馬娓娓講述道:「商朝末年,紂王無道。」劉真怕馬娓娓沒聽懂,又解釋道:「就是我們現在說的腐敗,執政者統治者橫徵暴斂,窮奢極欲。」馬娓娓道:「我懂,無道就是沒有道德。」劉真肯定道:「可以這麼講。」接着敘述道:「紂王無道,黎民塗炭,以至刀兵四起,付伐暴君。一日,崑崙山玉虛宮掌闡教道法元始天尊召來姜子牙,問道『你上崑崙幾載了?』子牙說『弟子三十二歲上山,如今虛度七十二歲了。』天尊說『而今成湯數盡,周室當興。你與我代勞,封神下山,扶助明主,身為將相,也不枉你上山修行四十年之功。』」馬娓娓尖叫道:「唷,這麼說,大名鼎鼎的姜子牙,還是從我們崑崙山下去的!」劉真道:「崑崙山,那可是我們中華民族的風水寶地。可以這麼說,凡是國產的神仙,都是崑崙山下來的,你象什麼東嶽、西嶽、南北中嶽五大帝、四大天王、七十二星、二十四宿等等,至於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更不用說了,他們就在崑崙山上辦公。連賈寶玉都是崑崙山青峰嶺上一塊頑石投的胎。」馬娓娓聽得入了迷,劉真乘興講道:「你剛才說到大名鼎鼎的姜子牙,他可是你姑爺爺呢,你知道不?」馬娓娓嗔怪道:「你快別瞎扯了,姜子牙怎麼會成了我家親戚了?」劉真一本正經道:「不信,你回去查查你們馬家家譜,看看是不是有個馬家姑娘嫁給了姜子牙。」
劉真和馬娓娓有說有笑離開了封神台,上了崑崙大街。這崑崙大街,說是大街,其實就是一條上山的大馬路。路兩邊零零散散有些建築,店鋪幾乎都關着門,行人稀少,一點兒也看不出街市的繁華。馬娓娓對劉真說:「早幾年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候,象現在這個點,滿街全是車,人要過馬路都很困難。」馬娓娓介紹,改革開放之初,鄒榮根在任崑崙礦務局長,他提出崑崙要建成不設防、全開放城市,經濟上要不設防,政治上、思想上也不要設防,全面放開,全面搞活。那時候,搞工程的,供貨的,往中亞西亞倒騰商品的,淘金的,找玉的,甚至賣淫嫖娼、販毒吸毒、遊戲賭博的,都一骨碌兒的湧進來了。馬娓娓繪聲繪色介紹道:「那時候崑崙名氣可大了,一到了晚上,附近通都大邑、陽關、胡什勒等大城市有錢有勢的都成群結隊開車子過來玩,外國人也多起來了,到飯店吃飯提前預約有時還訂不上位置。」劉真問道:「那麼繁榮怎麼變成這麼蕭條了?」馬娓娓答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崑崙的繁華是鄒榮根一手呼拉起來的,崑崙的蕭條也是鄒榮根一手捂下去的。」馬娓娓解釋道,鄒榮根通過崑崙一躍成為政治明星,五年連升三級。就在他離開崑崙後,崑崙礦區連續出了幾個大要案。一個是淘金案,幾幫淘金人相互排斥,最後形成兩派,一派把另一派二三十人打傷了,有兩個不治身亡;一個是妓女案,那年昆交會,外貿賓館挖了「人間天堂」幾個小姐,結果「人間天堂」老闆領着一幫打手把個外貿賓館砸了個稀巴爛,鬧得昆交會差一點開不下去;再一個是稀土案,稀土產業是崑崙礦務局主業,稀土除了供給國內國防科工企業,其餘都通過外貿五礦出口。也就是妓女案發生那年,外貿五礦通知局裏,國家控制稀土出口,實行配額制,五礦搞不到配額,被迫放棄代理。就這檔兒,鄒榮根大公子在美國辦的公司卻拿到了大批配額。鄒大公子生在崑崙,長在崑崙,就是從崑崙走出去的。他打着他爹的旗號找崑崙做生意,誰能阻擋?結果合同沒簽,二十噸貨發出去了。貨到日本,商檢不合格,鑭族超標,錇、鉭、鈮族不達標。鄒大公子拿着信用證結出了貨款,礦務局一分錢沒拿上,還支付了六千多萬索賠款,不僅損失了兩個多億,而且丟了個大客戶,直到現在跟日商的生意還沒恢復起來。
說到這裏,馬娓娓指着右前方山腳下一個遂道口道:「這就是咱們的礦場。」劉真順着馬娓娓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座拱型礦口猶如一尊巨型雄獅,張開大口橫臥在群山腳下。遂道頂上赫然刻着「老龍口遂道」五個黑體大字。馬娓娓不無自豪的說道:「說這個礦口噴金吐玉,一點兒也不誇張,從裏面挖出來的東西沒有一樣不值錢的。這麼說吧,鐵礦石是最便宜的,金礦沙還不是最貴的。」劉真邊聽邊看,既為之驚嘆,又深受鼓舞。
過了老龍口,劉真還想着崑崙蕭條的事,便提醒馬娓娓道:「故事還沒講完呢。」馬娓娓理了理鬢髮,思緒又回到了幾年前,「那陣子礦區簡直是亂透了,小案子天天有,再加上三股勢力滲透,已經嚴重影響到社會穩定。」馬娓娓停頓了片刻繼續敘述,「那時候鄒榮根是公安部長,崑崙這幾個大案他肯定知道,而且三個大案中前兩個就是他家老二乾的,後一個是他家老大的傑作。這時候正逢他要入常升任法工委書記,崑崙的形勢顯然對他十分不利。於是,他親自出馬來了一趟,抓了一批,娛樂服務業統統關閉,搞工程做買賣的大多也找些碴給攆走了。一陣大砍大殺,市面頓時冷清下來,再加上局機關一搬遷,就更是雪上加霜,越發蕭條了。」馬娓娓意猶未盡,若有所思道:「聽說局機關搬進通都大邑、讓礦務局轉產去搞房地產,也是他的意見。我怎麼總是感覺,他是要把礦務局主業這塊甩掉似的。」劉真將信將疑道:「怎麼能呢?放着金山銀山不要,反而去撿磚頭瓦礫,領導不會那麼傻吧。」
二人邊走邊說,轉眼到了礦務局北門口。劉真停住腳步舉目望去,這是一群正方形古城堡建築,能看出完全是照着<<封神演義>>上描述的玉皇城形制設計建造的。青磚城牆托着黃瓦城樓,拱頂城門正中上方鑲嵌着「西望長安」四個雕刻大字,劉真認出是左宗棠手書,頗有董其昌風骨,古樸而俊秀。劉真指着這四個字對馬娓娓說道:「南門上應當是,東門上應當是,西門上應當是」。馬娓娓聽了問道:「這地方你來過?」劉真回答:「沒來過,書上有。」馬娓娓瞟了劉真一眼,笑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書記年紀不大,讀了不少書哩。」
劉真正駐足欣賞着,只見有個五十開外的中年漢子從城內走來。來人中等個,微胖,平頭,着淺灰色開領襯衫,深藍色褲子,挺胸,步履穩健。馬娓娓連忙提醒道:「庫局長來迎接我們了。」劉真緊走幾步舉起右手行軍禮道:「庫局長,您好,我是劉真,向您報到。」來人雙手握住劉真,嘴裏說着「歡迎、歡迎」,眼睛卻盯着劉真端詳着。劉真也被對方額頭和嘴角上又粗又深的皺紋吸引住了。二人手牽手進了城門走進辦公大樓會客室。落座後,劉真道:「庫局長,聽馬工說,局領導就您在山上,」沒等說完就被對方打斷道:「我不姓庫,我姓張,我叫張祜同。」說罷,伸出右手食指在左手手心上把自己姓名三個字寫給劉真看。邊寫邊說道:「『祜』當『福』講,祜同就是有福同享的意思。我原來不叫這個名字,還是五二年在朝鮮戰場一位大首長給改的。」馬娓娓尖叫道:「真新聞吶,庫局長怎麼會姓張?」張祜同解釋道:「一九六五年,我們總後兵站部76倉庫奉命進駐崑崙,為建設崑崙地下長城的基建工程兵提供後勤保障。隧道工程正在建着,中蘇關係緩和,仗打不起來了。可是從山肚子裏卻挖出了寶貝,有鐵,有鋁,有金,有銀,還有更值錢的稀土,不過這是後話了。中央一聲令下,參與崑崙三線建設的單位就地轉業,創建崑崙礦務局。我是倉庫主任。首任局長是個老紅軍,也是我軍一位老後勤。就是他人前人後總是叫我庫頭。大伙兒也就跟着這麼叫,時間一長反而沒人知道我姓張了。」張祜同笑笑道:「名字嘛就是個符號,既然大家叫習慣了,庫頭就庫頭吧。」馬娓娓感嘆道:「庫局長就是寬厚。」劉真也為張祜同的憨厚和坦誠所感動,暗自慶幸到了地方能遇上這麼一位好領導。便笑着說:「既然領導這麼說,那我也就隨鄉入俗嘞。」張祜同詢問道:「劉真同志,我看你檔案還不到三十,看相貌還要年輕一些。這麼年青怎麼轉役了呢?」劉真回答道:「全軍精簡整編,我們七十七軍撤銷了。」張祜同想了想喃喃道:「你們這個軍老底子,也是紅一方面軍、八路軍一一五師的,作風硬,很能打。」劉真很吃驚,問道:「庫局長,您怎麼這麼熟悉我們軍?」「朝鮮戰場上打過交道。」張祜同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你們七十七軍有位叫楊厚昌的,你認得不?」劉真更吃驚了,連忙回應道:「局長,楊厚昌是我父親。」兩人一陣激動之後,張祜同突然疑惑起來:「哎,不對呀,你爸姓楊,你怎么姓劉啊?」劉真回答道:「這裏面還有一段歷史故事,有時間再詳細給您匯報。」張祜同也回應道:「我和你爸相識相交也有一段感人故事,哪天有空我也說給你聽聽。」兩人初次見面就已神交,彼此都對對方留下了良好印象。張祜同又讓馬娓娓把總經濟師曲相國和總會計師李大椿叫來,相互介紹見了面。稍事寒喧後進入正題,開始談工作。張祜同首先介紹情況,他說,崑崙礦務局是個資源開發性企業,礦區資源儲藏非常豐富,金、銀、銅、鐵、鋁、鋅、鉛、錫、鎢、鉬、玉、油、氣,還有煤炭,儲量都很大,特別是稀土資源儲量可能佔了全國半壁江山,有些品種全球絕無僅有。介紹到這裏,張祜同還回憶了一段趣聞佚事。他說:「開始建礦誰也不知道稀土這玩藝兒,開採鐵礦石時發現沿着鐵脈帶伴生着一條粘土帶,有二三十米厚,三四十米寬,那時候還沒建鐵廠,鐵礦石有一部分賣給了日本,日本人大概從鐵礦石上帶着的粘土發現了名堂,指名道姓要買這兒的高齡土,價格跟鐵礦石一個價。起初大家還挺高興呢,覺得泥巴土也能當鐵賣,真是發洋財了。後來,日本人索性不要鐵礦石了,專要高齡土,有多少要多少。噸價從五十美金提到一百萬美金,他還是要,這才引起了有關部門的注意。據說這事兒一直反映到周總理那兒。總理說,既然我們一時還弄不清楚裏面有什麼秘密,就把它破壞掉,不能讓帝國主義利用上。後來就在山東青州建了個窯場,這邊的土拉到青州卸下,裝到窯里燒過之後再運到青島港裝船出口。一直到了七二年,一個美國飛行員俘虜跟着監獄勞改隊到礦上勞動改造,才幫我們揭開了這個秘密。」劉真好生納悶,天上飛的飛行員,怎麼會揭開地下寶藏的謎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