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不落客棧二層樓之中。
紅衫男人雙手攏袖,長發披散,低下頭顱,背靠木壁。
二層樓一片空曠。
而黑暗之中,那件紅衫顯得極為醒目。
他雙眸緊閉,如同陷入深眠之中,身邊擺放着零零散散無數的細小玉雕。
數百個玉雕同一時間震顫一下,接着細微裂痕如同蛛網一般剎那平鋪開來,猛然一聲炸裂開來。
玉石四濺。
一片狼藉。
二層樓黑暗深處,一道聲音幽幽傳來。
「柳白禪......果然來了。」那道聲音微頓,接着淡然道:「不過,現在究竟過了多少個輪迴呢?連我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這麼多輪迴過去了,那隻龍雀......應該已經被壓在冥河底下了吧。」
聲音打破死寂。
紅衫男人依舊低頭,卻緩緩睜開雙眸,入目皆是滿地玉石碎片,伸出一隻手捋了捋亂發,聲音平靜道:「尊上......他們一路碾碎了囚徒,現在看來,應該是在找蘇紅月。」
每一個刻入玉雕之人,皆是佛骸之中陷入輪迴沉淪之人。
玉碎,便是人亡。
「這些人殺了便殺了。」尊上的聲音依舊毫無感情,淡然道:「至於找蘇紅月,想必柳白禪是想重新見一見當年的六道同袍,既然如此,你去陪他們玩一玩好了。」
「是。」紅衫男人恭敬領命,站起身子,踏在玉石碎片之上。
腳底被玉石扎出口子,撕裂之後滲出鮮血。
紅衫男人微微一怔,低下頭,接着神情木然就要下樓。
「等一等。」
那道聲音漠然道:「把這個帶上。」
紅衫男人面色複雜看着黑暗深處擲出的一樣物事。
一個黑衣少年的玉雕,惟妙惟肖。
「我幫你把玉雕補齊了。」那道聲音:「既然條件都齊全了,就把六道......都喚醒吧。」
黑暗之中
一襲大紫袍飄搖而出。
這一襲紫袍與先前易瀟所見的紫衫大國師有着巨大的差別。
極為顯眼的紫。
大紅大紫。
而這個紫袍加身的男人,面目冰涼冷漠,眉眼不帶絲毫笑意,眼神深邃若海,與北魏那位玩世不恭的大國師判若兩人。
他是玄上宇。
卻不是那個世上唯一風流無雙的北魏大國師玄上宇。
而是只手湮滅天下一半佛運的忘歸山大師兄玄上宇。
玄上宇喃喃道:「多少個輪迴了?」
這似乎是個極難的問題。
他皺了皺眉,又輕聲問道:「我修成第十境,又多久了?」
這襲大紫袍試着伸出一隻手,一道無形的鎖鏈從黑暗深處如同雷霆般瞬息而至,呼嘯炸開,形成一道電弧,在玄上宇伸出的那隻手上肆意縱橫,炸裂。
雷霆噼啪,而玄上宇面色如常,繼續探出那隻手。
一股浩瀚若海的龐大魂力從這襲大紫袍身上側漏而出,蜂擁而至,以一種恐怖的蠻力將那道電弧撕裂。
那隻手繼續前探了一尺。
僅僅是一尺。
第二道雷霆鎖鏈從虛空深處呼嘯而至!
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
一共六道雷霆鎖鏈,光電交接,龍蛇般狂舞,照破二層樓的黑暗,將大紫袍男人的蒼白面容照亮。
六道鎖鏈之上,無數梵文流轉,壓制住大紫袍男人前伸的那隻手。
六道輪迴。玄上宇面色平靜,看着自己那只在六道輪迴之中飽受折磨的手,五指迅速變得蒼老,化為枯骨,在龐大的魂力之下又再生血肉,不斷輪迴。
而狂暴的雷霆一遍又一遍沖刷着自己試圖僭越天庭雷池的念頭。
「修成了第十境又如何?」
玄上宇自嘲笑了笑,道:「到頭來,還不是被自己的規則困住,徒生笑話。」
在這處經歷了無數輪迴的落日鎮子裏。
這個日不落客棧被列為禁忌的二層樓上。
這個極為陰暗的偏僻角落之中。
這個面色尋常的大紫袍男人,居然真正突破了第十境。
即便是極端接近真相的白袍老狐狸,也只不過猜測玄上宇自鎖於此,是想突破第十境,卻不曾想,這個男人真正驚才絕艷到這個地步!
「等永夜......」
「等永夜......」
「永夜什麼時候來呢?」
玄上宇自言自語,最終歪了歪頭,道:「有了......」
他聲音漠然道:「第十境的魂力......借給你一半好了,可要妥善保管。」
他微微點指,指尖一道磅礴巨力撕裂空間。
浩瀚如海的魂力劃破虛空,此刻盡數灌入那個人身上。
大紫袍男人的面容有些落寞,他聲音沙啞念出一個名字。
「易瀟。」
「快一點......把禁忌打破吧。」
......
......
易瀟望着蒙面女子琴師身後的小女孩。
啞女水月被蘇紅月攏在身後,她的面容悲戚,兩頰淚乾,遙遙望着小殿下。
易瀟皺眉不語,再度抬起頭望向蘇紅月之時,眉心已經凝結出一股淡淡煞氣。
白袍老狐狸同樣深深望向蒙面女子琴師。
蘇紅月聲音冷漠,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白袍老狐狸聲音顫抖念出三個字:「秦修途。」
蘇紅月面無表情。
「直接動手吧......」易瀟深呼吸一口氣,盯着蘇紅月背後的啞女,對白袍老狐狸低聲道:「別猶豫了。」
白袍老狐狸輕輕點了點頭。
大白袍無風自動,那道渾身蘊含氣血之力恐怖絕倫的白袍僧人怒喝一聲,身形剎那前踏一步,驚起無邊巨浪,三十六顆佛珠化作一片紅海,氣血崩塌,剎那蓋壓而下。
蘇紅月十指壓琴弦,身形後掠,十指如飛,點指而出無數音浪,以神魂之力點化出無數風刃,剎那破開蓋壓而下的一方紅海!
易瀟眯起眼,感應着身邊那道白袍恐怖的壓力,幾乎是碾壓性的爆發之下,蒙面女子琴師只能步步後退,而大勢至域意磅礴而發,轟然聲音之中,如同一座巨城壓頂!
黑雲壓城城欲摧。
蘇紅月隔着白色面紗噴出一口鮮血,眼神里流轉殺意,來不及去攏合身後啞女,飛身後退,身軀在空中轉了個半圓,衣袂紛飛,十指重疊,將一道極具殺意的低音拉扯而出。
白袍老狐狸眯起雙眼,雙手合十,那一片紅海猛然回收。
天地肅靜。
一道弦破之音乍現世間。
一音而出,猶如滿弓之力,穿破雲霄,劈開一方紅海!
蘇紅月的白紗被那道琴弦之力崩開,而十指如鈎鮮血淋漓。
一音之下木琴炸膛!
那一方佛光氣血凝聚而出的紅海沉重迂迴,抵在白袍老狐狸面前。氣血翻滾,悶響,炸裂。
最終平息。
蘇紅月的白衣身影重重跌落在地。
而那道白袍僧人依舊八風不動巍峨如山。
只是白袍老狐狸面色不喜不悲。
他清俊的面頰之上,緩緩浮現出一道細微血口。
易瀟在白袍老狐狸出手的第一時間低頭開始奔跑,黑衣在風中狂嘯,化為一道疾射而出的弓矢,向着啞女衝刺而去。
蘇紅月彈出那道爆破聲音之時,易瀟緊緊以雙手捂住雙耳,向着那道孤苦伶仃的小女孩身影衝去。
啞女水月面容蒼白,哭相淒涼,被無形力量困在原地,無助望向易瀟。
小殿下運轉龍蛇相,身影剎那便至,頂着龐大音浪壓力鬆開捂住耳朵的一隻手,剎那雷音灌耳,神魂遭受劇烈一錘,株蓮相被一音砸下。
眼前一片空白。
而所幸還有觸覺,易瀟一把攬住水月的嬌小身軀,寬大黑袍籠罩而出,氣血之力破開蘇紅月囚禁啞女的禁制,緊接着腳尖急轉,連帶着整個人倒射而出。
重重跌倒在地上。
易瀟大口喘着粗氣,耳邊已經是一片嗡嗡聲音。
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星星點點,最終緩緩恢復。
易瀟看見懷中啞女滿面蒼白,鬢角亂發被冷汗打濕,渾身顫抖不已。
同樣面若金紙的小殿下卸下寬大黑袍,為啞女罩上。
他深呼吸一口氣,拄起芙蕖劍,艱難站起身子。
那道音波極為傷魂。
而祭出了壓箱底手段的蘇紅月重重跌落在地,神魂同樣受傷不輕,最終咳出數口鮮血,幽幽抬起頭,盯向紋絲不動的白袍清俊僧人。
易瀟也屏住呼吸。
究竟誰勝誰負?
......
......
白袍老狐狸面上不顯喜悲,只是緊緊閉着雙眼。
他緊緊攥着一串佛珠。
三十六枚大紅佛珠,此刻在他掌心開始輪轉。
由緩到疾,速度漸快,最終再度化為一片紅海。
白袍僧人再度睜開了眼。
眼神里一片清明。
蘇紅月幽幽目光收回,再度吐出一口鮮血,認命般緩緩挪動身子,最終背部依靠在一株大樹之上。
依靠在樹上的蒙面女子琴師低下頭。
她沒來由笑了一聲。
撫琴之前
「第十境的魂力,就先借給你一半好了......可要妥善保管。」
蘇紅月輕聲夢囈道:「尊上......」
白袍老狐狸的那串佛珠具有極強的御守神魂作用。
可若是這串佛珠的三十五顆原封不動,未曾被人動過手腳,再加上這顆如假包換的真正母珠,便是可以圓融如意。
白袍僧人的嘴角微微拉扯。
那道琴音的神魂之力,最後一下過於恐怖。
而隱藏在殺招背後的那道神魂之力,瞬息破開了紅海,侵入自己神魂之中。
一剎那炸開!
白袍老狐狸越輪轉佛珠,神魂越遭受侵蝕!
「請君入甕麼......」
他面無表情望向小殿下,英俊的面容慘白,七竅已經有鮮血滲出。
小殿下怔怔看着白袍老狐狸手掌輪轉之中三十六顆佛珠突然斷了線般崩開。
那顆母珠滾到自己面前。
白袍老狐狸七竅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