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滄錄 第一百一十章 萬物一劍
春雨下起。</p>
淅淅瀝瀝的雨滴，拍在大榕寺的屋檐，順延着清脆的瓦片，流淌成行，然後在殿外落成一道雨幕。</p>
寺外伴隨着雨滴一起落在地上的，還有馬蹄聲音，忽然戛止，之後便是沉靜無聲，卻又肅穆的環境，有人拉開了老人的車門，年輕的男人穿着一如既往樸素的布衣，面色堅毅而蒼白，面頰和眼眶有些浮腫，攙扶着老人緩緩走下車廂。</p>
大風自此湮熄，車廂外的赤黃符紙飄搖而去，籠罩在寺外方圓一里範圍，古木搖晃的葉子，發出噤然的嗚咽。</p>
大榕寺外的山脈，伴隨着這隻車隊的來時路線，有微風誕生，搖曳兩下，最後停住。</p>
參差的古木，在能站人的枝幹上，立着一道又一道隱匿長夜之中的黑袍，衣袍與樹葉起飛，婆娑而神秘，看不清他們的表情，若是拿元氣去試探，能夠感覺到密密麻麻，令人駭然的元力氣息，天闕的仙樓成員，幾乎傾巢出動地護送着這隻車隊，從蘭陵城出發，直至此地。</p>
到了這裏，這些黑袍便懸在樹上，平靜而漠然望着這座千年古寺，袖袍之間隱隱滑落殺氣，一縷一縷順延地面，如水流蛇行，匯聚，最終緩慢向着中心的寺院推進。</p>
這隻車隊集中了齊梁蘭陵城中所有的皇族。</p>
大雪初停，與大雪顏色無二的車隊便出發了。</p>
齊梁這些年，從未如此寒冷過，以至於春雨夾雜着寒氣，化不開凍雪，耽誤了出行。</p>
車隊上的每一個人，都披着純白的縞素，神情凝重而肅靜，此刻一個接一個下了輦車，有些扶着車輦把手，看着陛下大人被攙扶着向那座古寺行去，有些則是面色複雜，輕輕念着佛號，眼神帶着悲痛。</p>
安樂王府黃素王妃，坐在隊伍的最後，雙手交疊擺在腹部，看到了前方輦車一位位權貴下車的場景，深吸口氣，並沒有下車目送陛下入寺，而是輕輕問着車輦里的年輕男人：「你可知道，這枚佛牌內蘊靈光，是因為收過青石菩薩的施慧......」</p>
黃侯神情木然，坐在車廂對面，宛若一個木人，尚未從接踵而來的打擊中緩過神來，聞言過了許久，才搖了搖頭。</p>
黃素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緊攥的佛牌上，神情凝重，沉聲說道：「陛下這一趟直接入了大榕寺，若是要問罪青石，整個佛宗都會受到牽連，你不願把這塊佛牌給我，並無所謂。」</p>
王妃聲音顫抖，帶着憤怒的提高：「那麼陛下若是要呢？！」</p>
「你應該清楚，就算是安樂王府，也經不住陛下痛失兩位殿下的遷怒，我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這些家業，榮華富貴，只需要蘭陵城的一張敕令，便可以頃刻之間煙消雲散。」</p>
黃侯沒有說話，只是沉默。</p>
讓人壓抑的死寂沉默之後。</p>
黃侯輕輕開口說道：「如果他出現了，我會把這枚佛牌交給他。其他人，都不行。陛下，也不行。」</p>
黃素身子隱隱顫抖，笑着說了一個好字，自此之後閉目養神，攥緊衣袖，艱難等待着大榕寺里的結局。</p>
青石為齊梁祈願，造福，蘭陵城給佛宗提供了這世上最大的庇佑，財力，物力......還有願力。</p>
而兩位殿下的相繼出事，讓蘭陵城的主人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p>
他本來就已經足夠老了。</p>
所以他的時間更不多了。</p>
每一個站在天子腳下的人，都無比的清楚，這樣的打擊，除了悲痛之外，更加直接體現的......是憤怒。</p>
雖然他們看不出來蕭望的神情。</p>
他們也不清楚整個事情的起因，經過。</p>
但他們身處結局之時。</p>
包括黃素在內的一眾人等，全都在等着陛下的怒火傾瀉下來，而陛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帶着一整個天闕仙樓，去了大榕寺。</p>
大榕寺里，那位年輕的佛門女子客卿不在。</p>
其他人都在。</p>
包括青石。</p>
寺外的權貴皇族，並不擔心那位修為通天的青石菩薩，會做出什麼樣的出格之事。</p>
因為他們身後的來路，隨風而動的婆娑樹影，伴隨其一起投在地上的，還有流轉的劍氣，冷冽的殺氣。</p>
從四面八方圍來的殺氣，在地面上傾瀉，鋪展，一層一層推進，向着寺院而去，時間愈久，陽關谷的氣溫便愈是森寒，殺氣不可見卻可感應，隨時間遞進而推進。</p>
一炷香。</p>
兩炷香。</p>
兩炷香半——</p>
寺外的門再度被推開，蕭布衣扶着蕭望出現在寺外苦苦等待的眾人視野當中，兩個人與來時的表情並無不同，只是伴隨着推門的聲音咔嚓響起，站在古木上遠眺的數之不清的黑袍，看清了大榕寺局面之後，在同一時刻抖了抖袖袍。</p>
傾瀉而出的無數殺氣，隨振袖一同收回，覆水倒流，消弭的乾乾淨淨。</p>
二殿下扶着蕭望重新坐上車廂。</p>
漫天的赤黃符籙自行焚燼湮滅。</p>
站在古木上的黑袍腳步未錯，退後一步，重歸黑夜。</p>
寺外人看去，大榕寺的門內漆黑如夜。</p>
青石菩薩一手端着一盞通紅燭火，站在門口，神情悲憫，另外一手捧着心口。</p>
他面色蒼白，嘴唇也蒼白，指節同樣蒼白，似是大病了一場。</p>
他站在寺內與寺外的門檻。</p>
仔細去看，青石的指尖有一抹殷紅，這抹殷紅，帶着淡淡的血跡，沾上了一丁點在嘴唇上。</p>
大榕寺的永夜之內，二殿下無論說什麼話，青石都只是搖頭，或是點頭。</p>
閉口不言。</p>
佛宗修行，有閉口禪，不可言時，便不可言。</p>
......</p>
......</p>
潮水拍打着懸崖，有位黃衫的姑娘，坐在高高的懸崖上，兩條雪白的小腿從素黃裙岔內踢踏而出，拍在懸崖峭壁上高高捲起的雪白浪花，被她一腳一腳踢得飛起。</p>
她閉着眼睛，聆聽着南海的聲音。</p>
二師兄又在偷大師兄的酒喝。</p>
大師兄與師父正在下棋。</p>
終巍峰上，那口棺材安靜躺着，忽然有飛鳥停留在棺上哀鳴的聲音。</p>
公子小陶的眉心便在此刻蹙了蹙。</p>
南海的藏劍山下，湖底洞府，清涼的水流聲，有了一絲的紊亂。</p>
屋檐如懸崖，風鈴如滄海。</p>
水底的風鈴搖晃作響。</p>
坐在懸崖邊上的黃衫姑娘，揉了揉自己的酸澀眉心，試着去聆聽更遠的聲音。</p>
她感受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就此消失了。</p>
滾滾的大雪。</p>
崩塌的山石。</p>
紫衣姑娘沙啞的呼喊。</p>
公子小陶怔怔抬起頭來，雙手撐在地上，用力想要把自己撐起來，去看清楚遠方究竟發生了什麼。</p>
她很是奇怪的看到，南海的蒼穹頂端，天光之中，出現了一抹黑色，那抹黑色來得不合時宜。</p>
因為這是白天。</p>
那是一抹黑光，極其狹小的一絲黑光，夾雜在漫天光明之中，顯得無比怪異，像是棲居在夾縫裏的細小微風。</p>
好生不生落在了自己的眉心。</p>
南海的山頂風很大，在這抹黑光落在自己眉心的時候，風勢忽然大了那麼一剎，於是便將這縷古怪的光芒吹得散去。</p>
......</p>
......</p>
聖島的風，今日也很大。</p>
魔宗卻無比安靜。</p>
聖島並不如外人想的那樣殘酷，事實上，如今的聖島，比起中原要太平得多。</p>
青木宮白厭宮紫靨宮的幾位年輕天才，得了山主和五老會的准許，今日在大光明山上，努力參悟着那座天大造化的劍碑。</p>
劍碑上只是很簡單的刻畫着一道劍痕。</p>
劍宗明回到聖島之後，便一直在大光明山上無所事事。</p>
他似乎在等着什麼。</p>
關於後輩的崇敬，仰望，他只是平靜而漠然的接受。</p>
而關於他們的提問和疑惑，他也是平靜而漠然的接受。</p>
只是接受，不作回應。</p>
那座劍碑上，留下的劍痕並不斑駁複雜，相反，乾淨到了極點。</p>
像是有一個並不懂劍的普通人，拿起了一把普通的鐵劍，在這塊普通的劍碑上，刻了一個普通的字。</p>
「一。」</p>
沒有劍意。</p>
沒有其他任何的東西。</p>
就只有這麼一個......「一」字。</p>
這是什麼意思？</p>
四座聖山上的天才全都不明白。</p>
直到那縷狂風過境，大光明山上陡然出現了一道身影。</p>
山主大人的虛影，向來都是緩慢燃燒，平穩出現，這一次竟是真身瞬移，降臨山頭。</p>
幾位天才有些微惘看着山主，心想發生了什麼大事，至於如此隆重。</p>
山主大人帶着青梨姑娘，來到了大光明山，並沒有避諱幾位年輕的天才，深吸了一口氣。</p>
他很是凝重的說道：「開了。」</p>
劍宗明輕輕點了點頭。</p>
開了。</p>
終於開了。</p>
幾位天才卻不明白，開了？什麼開了？</p>
劍宗明深深吸了一口氣，眯起眼望向天空。</p>
蒼穹之上，漫天光明，有一縷弱不可見的黑暗，游魚一般落下，向着大黑暗山降落。</p>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縷黑光。</p>
王植看到大光明宮主緩緩抬起一手，雙指併攏，平靜上移。</p>
整座大光明宮狂風驟熄，巨大壓力降臨——</p>
似乎有人遞出了一劍——</p>
輕微的嗤然一聲。</p>
那縷黑光隨指尖遙遠抬起，而寸寸湮滅。</p>
重綻光明。</p>
她怔怔看着身旁忽然有些明白劍碑上的「一」，是什麼意思了。</p>
萬物一劍。</p>
沒有什麼，是一劍不能解決的。</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