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燈下黑的毛病,總以為自己人,為自己好,聽自己的話,不會害自己……可恰恰很多了不起的人物,就折在了「自己人」手上。
夏相公之前一直以為賈昌朝啊,慶曆的諸君子啊,都想害自己,他們找出來的種種藉口都是欺人之談,一個字都不能信。
可是當他看到富韓相對摺中的方案,又聽到鄭驤不顧一切抓緊施工,夏竦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敵人不安好心,自己人的心也未必是忠的!
小崽子有了自己的想法,是要把老師傅放在火上烤了!
夏竦立刻帶着人直撲六塔河工地,老相公畢竟上了年歲,趕到的時候,已經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鄭驤,你給我過來。」
見到夏竦來了,滿頭大汗的鄭驤急忙跑過來,躬身施禮、
「學生見過恩師。」
「嗯,傳老夫的命令,暫時停工。」
「啊,恩師,弟子沒聽錯吧?」鄭驤吃驚問道。
夏竦大口喘氣,重複道:「老夫讓你停工。」
這下子鄭驤可急了,委屈道:「弟子不計辛苦,拼了命的干,眼看就要成了,恩師你怎麼能讓弟子停工啊,這十幾萬人不能白干啊!」
他這麼一嚷嚷,負責河工的其他官吏也都湊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全都反對。
他們亂鬨鬨的,跟蒼蠅似的,夏竦一個字都聽不進去,老頭子只剩下滿腔怒火。
好啊,真是虎老了不咬人,都不怕自己了,要是幾年之前,你們敢這樣嗎?夏竦真是懊惱,可是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實在是沒法撕破臉皮。
出來混的,總歸要還的。
夏竦好不容易恢復了一些,擺擺手,把鄭驤叫到了旁邊的涼棚,坐下之後,夏竦把趙禎的旨意,還有富弼和韓琦的方略提出來。
「老夫覺得此法倒是老誠謀國,就算不執行,也要拖兩個月,過了秋汛,最好等到快結冰的時候,水量少,風險低,不然一旦出了問題,老夫無顏面對天下人啊!」
鄭驤心裏頭跟着了火似的,我的夏相公啊,這要是拖兩個月,入冬之後,還怎麼整地,明年還怎麼耕種?放着錢不掙,真是腦子壞了!
他眼珠轉了轉,立刻有了主意,鄭驤抹了抹眼淚,裝得十分可憐委屈。
「恩師,弟子斗膽說一句,你老人家被算計了。」
夏竦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說原因?」
「這不是明擺着嗎,六塔河眼看大功告成,他們沒辦法阻撓,就想出這麼個法子,拖兩個月,說的好聽,他們是包藏禍心。」
夏竦臉色微變,嘴角動了動,鄭驤有忙着說道:「恩師出京四五個月了,樞相一職還在懸空,韓琦、賈昌朝這幫人都盯着呢!再過兩個月,樞相空缺就過了半年,他們可以鼓動陛下,重新任命一個樞相,到時候恩師就回不去了。」
吸!
夏竦真的臉色變了,大宋的舞台在京城,不能在汴京站穩腳跟,多大本事都沒用。范仲淹的名氣大吧,威望高吧!很可惜,他不在京城,就只能被不停調動,不到半年就一次,顛沛流離,活活能要了你的命!
文人狠起來,那才是砒霜拌大蒜,又毒又辣。
夏竦可沒有范仲淹的人緣,要是離開京城,還不被活活玩死,想到這裏,夏竦又着急起來,他的確需要快點回京,可是工程這邊……
見夏竦犯了難,鄭驤又鼓動道:「恩師放心,弟子敢拿人頭擔保,六塔河修得固若金湯,馬上塞上商胡口,如果出了問題,弟子願意跳下黃河,把命交給恩師!」
「我要你的命幹什麼?是有人要我的命!」
夏竦無奈嘆道,他擺擺手,把鄭驤趕出去,自己靜靜。
以幾十年的閱歷,夏竦明白知道鄭驤不忠心了,他有自己的算盤,可是遵從富弼和韓琦一夥,緩塞商胡口,對自己的威望打擊太大了,到時候人家都會說夏相公不如富韓,自己年過花甲,人家年富力強,到時候新舊交替,該何以自處……
夏相公氣勢洶洶,來到了工地,卻不聲不響地回去了,鄭驤暗暗偷笑,河工還在繼續。
回到了府邸,夏竦疲憊不堪,想去休息,管家卻告訴他有客人來訪。
是誰來了?
正是韓絳。
「晚生拜見夏相公,沒能完成相公囑託,晚生慚愧。」韓絳一躬到地,羞愧不已。
夏竦愣了一下,大方笑了笑,「沒關係,老夫看得出來,富韓,還有歐陽修這些人,已經今非昔比,非復吳下阿蒙啊!」
顯然,夏竦還猜不到小小的王寧安如何妖孽,他只當對手漲本事了,韓絳也不是長舌婦,非要什麼都告訴夏竦,你不知道,你倒霉,該老子什麼事!
兩個人對坐了一會兒,夏竦突然問道:「子華,你怎麼看六塔河的事情?」
韓絳略微沉吟,「夏相公,晚生實在是不好說啊!」
「子華,你爹就是赤誠君子,你也不差。一句不好說,其實什麼都說了。老夫堅持回河,也是為了大宋江山,沒有黃河天險,何以阻擋遼國二十萬鐵騎?世人都說老夫是奸佞,也不自己照照,他們是什麼東西!」
韓絳沒有接話茬兒,而是思索半天,張了好幾次嘴,夏竦看在眼裏,把臉一沉。
「有什麼話就說,老夫可不喜歡吞吞吐吐。」
「唉,夏相公,既然如此,晚生就說了。」韓絳凝重道:「我看了六藝學堂的測量結果,假如他們真的是對的,只怕回河不會成功。」
「那他們是錯的呢?朝廷憑什麼聽他們的?」
毫無預兆,夏竦突然爆發了。
「子華,你還沒看出來嗎?歐陽修和晏殊他們其志不小啊!弄個什麼六藝學堂,根本是披着辦學的皮,行結黨之實。就拿這次河工來說,幾個月來,他們搞的小動作老夫都看在眼裏。處處標榜專業,處處說他們客觀,那是什麼意思?朝廷的官吏就是吃白飯的,都是飯桶嗎?」
許是壓力太大了,夏竦竟然失態,把心中的怒火都噴了出來!
「老夫偏偏不能從了他們的意!這次讓了,下面呢?他們就可以肆無忌憚干涉朝政,到時候是官員們治理天下,還是六藝學堂治天下?他歐陽永叔想做白衣丞相,那是痴心妄想!只要老夫有三寸氣,他就別想打這個如意算盤嗎!」
夏竦深深吸口氣,「子華,等這段過去,老夫一定建議陛下,關了六藝學堂,你們韓家世代忠良,不要被歐陽修一夥迷惑了才是。」
爆發之後,夏竦像是耗光了能量,癱坐在椅子上,一手捂着腦門,一手擺了擺,韓絳躬身倒退,出了書房。
一瞬間,韓絳的臉也沉下來。
夏竦突然發飆,看似在罵歐陽修,實則是指向他們韓家,警告他們,不要腳踩兩隻船,要堅定跟着夏相公混,三心二意,沒有好下場!
韓絳苦笑了一聲,果然想兩面通吃不容易,在王寧安那裏碰了個軟釘子,在夏竦這裏,直接來個硬釘子。
罷了罷了,就讓你們折騰吧,看看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韓絳略作停留,就準備動身,他剛出城,就聽到了敲鑼打鼓,驚天動地,十分熱鬧。
「怎麼回事?」
「老爺,是六塔河修好了,商胡口合攏了。」
韓絳吸口冷氣,好奇之下,他沒急着走,而是趕到了高處,眺望商胡口。整個工程並不複雜,就是在新河道和橫隴故道之間,挖一條河道,也就是六塔河。河道挖好了,將新河道塞住,奔涌的黃河水就會沿着六塔河重新流回故道。
經過一年多的施工,終於完成了浩大的工程。
當商胡口被塞上,河水沿着六塔河流回故道的一剎那,所有人都發出了歡呼,那些民夫百姓是真心高興。
黃河這條濁龍又被降服了,從此可以安享太平。
鄭驤喜笑顏開,從此之後,他就是天下治河的第一幹吏!一面是升官加爵,一邊是18萬畝的田產,天下的好事都落到了他的頭上,幸福得快暈過去了。
目睹一切的韓絳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六藝學堂的算學到底如何,這故道就真的不能用嗎?
韓絳索性一直觀察着,到了下午時分,刮來一陣寒風,韓絳打了個哆嗦,西北的天空仿佛倒了一碗墨汁,翻滾的黑雲快速瀰漫天空,緊跟着雷霆大作,暴雨如傾。
韓絳猛地一驚,他連雨傘都沒用,直接衝到了外面,眼看着上游淡黃色的河水翻滾而來,沖刷着兩邊的堤壩。剛剛堵上的商胡口,瞬間成了堤壩最薄弱的一環,河水沖刷之下,大塊泥土落入河中。
韓絳的心臟猛地一縮,趕快找到了鄭驤,這位鄭大人下午的時候,喝了不少慶功酒,還在酣睡。
韓絳衝到了他的臥室,「快起來,快起來啊!」
鄭驤迷迷糊糊,睜開醉眼,見到是韓絳,就笑道:「什麼事大驚小怪的,那20萬畝田不都談好了嗎!」
「還什麼田啊?要出事了!」韓絳急得滿頭是汗,「快讓你的人扒開商胡口泄洪啊!」
鄭驤用力搖頭,怒道:「韓子華,你別糊塗啊,現在泄洪,你我的田都完了,你們韓家不在乎,我可在乎!」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着田,韓絳真想掐死他。
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突然轟隆一聲,驚天巨響,商胡口再度決堤,滾滾河水像是擺脫枷鎖的蛟龍,再度肆虐河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