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金母大殿在東城門外,與郡國學相距不遠,出城門走一二里路,不算遠,也不是很近。魏劭沒帶隨從,只自己單人便服騎馬出城,來到le王母大殿。
因剛修成,內里有些細活沒完,工匠在琢磨,所以如今沒開殿,大門敞開着,門口一側停了輛魏家的馬車,邊上是車夫和幾個護隨。
魏劭騎馬靠近,遠遠就到距離大門不遠的空地上,此刻聚了至少二三十的人,全是附近那所郡國學裏學生子弟裝束,年紀從十五六到二十多不等。這些人此刻不在國學裏讀書,卻都跑到這裏衝着大門方向翹首等待,還有人因占不到好位,乾脆爬上了路邊的一株樹上。仿佛大門裏面有什麼大戲可看似的。
魏劭靠近了些。學生們的注意力都在大門內里,並沒覺察身後路上他的到來,依舊在那裏議論紛紛。
「何時出來?都等了許久了!」
「應是快了。張兄痴迷書畫。那高渤海應邀來做壁畫,未完筆前不予人觀。張兄實在心癢難耐,昨日到此,原是想找機會混入觀摩高渤海畫作,恰好撞見君侯夫人出來。據張兄言,『何為傾國傾城?如斯是也!』」
邊上一眾學生被說的神往不已。
「君侯夫人非但有傾城之貌,也寫的一手好字。連高渤海都邀她聯袂題字,可見一斑。」
「聽聞高渤海極欣賞夫人的字,道字體新奇,耳目一新。若蘭葉舞風,秀雅不失從容,又見風神流宕。此等評價,實在令人神往。」
「若能早些見到夫人的字,一飽眼福便好了!」
……
學生們七嘴八舌議論,你一言我一語。
魏劭停下了馬,眉頭皺緊,神色也陰沉了下來。
「出來了!出來了!噤聲!噤聲!」
大門內里有爿綠色身影晃了下,仿佛有女子要出來。
爬在樹頭上的那個學生最早看到,嚷了起來。眾人情緒立刻激動起來,相互推擠,爭着要靠前往前看。結果看見門裏不過出來一個體型略豐的中年婦人,無不失望,齊齊嘆了一聲。
魏劭早看到了,那婦人是春娘。她出來,從馬車裏取了件適合這暮春的湖藍軟綢薄披風,轉身便又入內。
學生們空歡喜一場,失望過後,還不死心,繼續議論着君侯夫人美貌,這時那個爬的最高的學生無意扭頭,看到了身後路邊停在馬背上的魏劭,恰好從前魏劭入城他在路邊見過,印象深刻,一眼認了出來,失聲呼了聲「君侯到了」,手腳一軟,樹枝也攀不住了,「噗通」一聲摔到了地上,屁股差點沒裂成兩半。
其餘眾人聞聲回頭,看到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坐在膘馬背上的男子,年輕,眉宇氣度卻極其威重,他兩道目光射過來,頓時鴉雀無聲,再沒人敢說話了。
「爾等郡國學學生,不思應對學選,竟在此聚眾滋事,真當學官空置?」魏劭冷冷地道。
如今國家官員的選拔方式,主要還是徵辟舉薦。除此之外,朝廷設了太學,地方各郡設郡國學,收當地才學人品出眾的青年入學。學成通過應試者給予重用,或推薦到朝廷做官。
國學擇選學生的標準,名義上雖然以「才學人品」兩項來衡量,但實際,除了少數真正有才被破格錄取的貧家學子之外,大部分都出自當地的世家或者豪門。這些郡國學的學生,無一不是當地世家或者大戶子弟,平日無心上學,不過在國學裏混日子而已,等着往後出去弄個一官半職罷了。國學裏生活枯燥,昨天聽說魏府的君侯少夫人親自到西王金母大殿為壁畫題字,貌美驚人,一個個心猿意馬,今天趁了學官不在,一起跑到這裏遠遠圍觀,盼着能親眼看上一眼。不想人還沒見到,被魏劭本人給堵着了,怎敢發聲,一個個都垂手屏息而立,頭更是不敢抬起,唯恐被他記住自己面目。
魏劭皺眉掃視了這群人一眼,半晌,從齒縫裏擠出了個「滾」字。
學生如逢大赦,爭相朝他行禮,掉頭便溜之大吉。
魏劭瞧了一眼作鳥獸散的學生背影,吐出了胸口一口悶氣,這才到了大殿門前。幾個護送小喬來此的家人見他來了,急忙跑來迎接。
魏劭下馬入內,往後殿的那堵壁畫牆行去。
壁畫已經完工。高恆不愧有「渤海冠冕」稱號,高數丈的巨大牆面上,王母面目栩栩,仙帶飛舞,祥雲吉鳥拱於四周,猶如踏雲而來,畫面莊嚴華美,用色鮮艷,令人心生景仰,小喬的題字寫了兩天,此刻已經完成,與畫面相得益彰,猶如點睛之處。但這會兒她卻還沒走,肩上披着剛才春娘拿進去的那件水藍色披風,正與高恆並肩站在新完成的壁畫前。小喬仰頭望着壁畫,高恆在說話,仿佛在討論什麼。
邊上不遠處,是春娘和兩個侍女。
魏劭走近了些,漸漸聽清楚了小喬和高恆的對話。原來是在談論時下書法。魏劭聽高恆道:「……說到摩崖,我首推雲門頌,筆勢放縱,結體開放,篆籀筆法參隸書,筆畫轉折,猶如天馬行空,飄飄欲仙。我曾特意去往漢中雲門留居三月,為的就是每日能登山觀摩西壁之上的書法,晴雨晨昏,氣節變幻,刻字又似各有氣韻。我與夫人暢談書法,聽夫人言談之間,於書法有心得,又不乏新奇浪漫,我如得知己,心中很是快慰。夫人何日得空若想親自前去觀瞻,我願薦為嚮導……」
這位高恆,不但面若冠玉,而且從小富有才華之名,十三歲得渤海太守稱許,親自舉薦,破格以未滿十六的年紀入了國學。如今他年齡也不到三十,性疏不羈,一身的名士做派。魏劭遠遠就看到他雙目望着小喬,眼睛一眨不眨,眸光奕奕,走的近了,又聽到他邀約自薦,剛才在大門外才剛剛呼了出去的胸間那口悶氣頓時漲了回來。立刻加快腳步。
春娘站侍在小喬身邊,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急忙轉身朝魏劭躬身,呼他「君侯」。
小喬聞聲回頭,見去了半個多月的魏劭竟仿佛天下掉下來似的出現在這裏了,一怔,起身朝他迎了上去道:「夫君何時回的?怎會來這裏?」
魏劭停了下來,看着高恆。
高恆起初只是驚艷於魏府君侯少夫人的字,這兩天與她共事完成了壁畫。壁畫畫高,比平常於帛書上書寫要艱難的多。這位少夫人卻半點不見嬌氣,一筆一划,極其認真。待人可親。更不用說容貌之美了。到壁畫完成,他已不由地心折,生了傾慕之情。所以剛才畫作雖然完成,卻捨不得就這麼讓她走了,才留她闊談當世石碑摩崖。談的正興起,沒想到魏劭突然卻來了,談話中斷,心裏未免失落,起身向魏劭行了一禮。
魏劭神色如常,與他和顏悅色地稍寒暄兩句,轉向小喬:「天也不早了,祖母在家牽掛。若這裏事情好,便家去了。」說完,朝高恆點了點頭,自己轉身就往外去。
小喬便與高恆道了聲別,春娘和侍女收拾了隨身之物,陪着小喬出來,登上了馬車。
魏劭騎馬在前,一路無話,天將黒時,送她回到了魏府。
小喬進去,魏劭沒和她一起入內,也沒和她說什麼,等她進了門,自己就走了,應該是去了衙署。
……
西屋裏銀燈通明。
這兩天登高在壁畫上題字,為了保證一氣呵成,最後落筆前,小喬反覆在牆上練了多遍,終於完工回家,不止胳膊,右邊肩膀也隱隱酸痛。沐浴後出來,春娘坐她邊上,替她輕柔拿捏。
等到並不是很晚,大約戌時多一點,魏劭回了。
小喬像平常那樣迎了上去。
她其實也有點看出來,他在接自己回來的路上,似乎就不快了。
只是她吃不准,他到底為了什麼而不快。
其實說真的,突然看到他來接自己,她很驚訝,甚至一開始,還沒出息的有點受寵若驚感。
所以這就更不解了。
他既然肯親自來接自己了,怎麼路上又一副自己欠了他錢不還的臭臉?
最直接粗暴的推斷,難道是他不高興看到別的男人和自己說了太多的話?
但小喬很快就推翻了這個猜測。
他當時和高恆寒暄時,非常正常,半點也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快。何況,女人惹男人為自己吃醋,也是要有資格的。之前他對自己就是一貫的橫眉冷對,即便半個月前他媽給他下了藥的那回,自己那麼辛苦地伺候了他一夜,隔了一天,一大早他離開漁陽去邊城巡防,臨行前自己送他出西屋,他也沒對她露出過什麼軟化的跡象。
可見這不可能。
……
「夫君巡城大半個月,一回來就去接我。其實大可不必,我心裏很過意不去。」
小喬什麼事都沒有,照常在他邊上幫他脫去外衣。
自從上次幫他解了戰甲,一回生二回熟,現在每次他回來,小喬幫他脫衣已經成了慣例。
魏劭讓她伺候着,面無表情地道:「祖母吩咐我去接你的。」
這就是了。原來不是他自己願意,而是被徐夫人給逼出來的。
怪不得臉色那麼臭。
「有勞夫君。多謝夫君。夫君路上辛苦,想必是累了,早些休息吧。」
小喬將他脫下的衣服整齊地擱好,轉頭笑盈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