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1850年2月25日,六十九歲的宣宗成皇帝,匆匆召見滿漢王大臣,宣佈硃諭,立皇四子為太子,封皇六子為親王,隨即駕崩。不過一個時辰,剛成儲君的四阿哥,就繼位皇帝,可謂運氣好極。
然而時年二十、於次年改元咸豐的滿清七世皇帝,甫登極便厄運連連。首先是外患,沙俄已在北疆侵吞了帝國發祥地滿洲的大片領土,不久英法又於南疆開始發動第二次鴉片戰爭。其次是內戰,原先已在南國處處冒煙的民眾造反,迅即燃成太平天國起義的燎原大火,不久便建都天京,得捻軍支持而與滿清中分「天下」。更不幸的,是英法聯軍於咸豐十年1860攻佔北京,迫使他在滿清入主北京二百十六年後首創帝國首都淪陷的歷史紀錄,而且於次年七月十七1861年8月21日病死熱河,虛齡僅三十一歲。
廟號文宗而諡稱顯皇帝的咸豐帝,雖是滿洲皇室的紈絝子弟,卻因爭奪皇儲而頗具教養。當他如願登上大寶,起初也想有所作為。例如即位初期,面對諫臣奏章,都表示有聽德,並且很快懲辦父皇寵信的佞臣穆彰阿、耆英,又起用林則徐,以示有意「維新」。哪知天不我佑,外患內亂不絕。他和他的親信,都十分迷信中世紀的傳統數術。兩漢的周易緯書,不是說每個新朝都必遭「百六陽九」的厄運嗎?就是說,每個新王朝,每逢建國一百零六年,必遭大旱或類似厄運九次,而據相傳為箕子所作的周易「明夷」卦的傳統解釋,又說其卦離下坤上表徵「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既然咸豐帝實際在位十一年半,卻屢遭患難,那麼民國初年的清史稿作者,以下描述應說頗近歷史實相:「文宗遭陽九之運,躬明夷之會,外強要盟,內孽競作,奄忽一紀,遂無一日之安。」
然而清史稿文宗紀的作者,接着「評價」這個皇帝,說他在倒霉的處境中,「而能任賢擢材,洞觀肆應,賦民首杜煩苛,治軍慎持馭索,輔弼充位,悉出廟算。向使假年御宇,安有後來之伏患哉!」
末二語很有趣,意謂假如咸豐帝不是年方而立就死去,假如他的個人能延續,那麼「後來之伏患」即慈禧太后三度垂簾聽政,便不可能出現,大清帝國說不定將綿歷百世。
歷史從來拒絕假設。事實是咸豐帝的「廟算」,不僅着着失靈,連他本人也化作流浪不歸的亡命徒。他除了眾多妃嬪,還有從民間私納的曹寡婦之類,卻只同一個宮女那拉氏生有一子。因而他根本不可能遠承高祖雍正帝秘密建儲的傳統,如其父道光帝那樣,有立儲的選擇餘地。當然他還有一個選擇,即如北國鮮卑族先輩傳統,立子殺母,並藉口沿襲漢武帝晚年立少子而殺其母的先例。相傳咸豐帝在熱河臨死之際,曾密授皇后一道硃諭,謂如發現那拉氏恃子為帝而驕縱不法,便可將她處死,這證明咸豐帝是熟悉漢魏傳統的,但更反證這個皇帝無能。明知滿清早有「母以子貴」的太后專政傳統,卻不敢冒犯獨子生母,而將死後預防大權旁落的希望,寄託給無子又仁柔的皇后,豈非恰給遺妾僭權開路嗎?
咸豐帝在位十一年半,正是大清帝國的生死關頭。但看個人,這個皇帝應屬亡國之君。然而帝國竟沒滅亡。首都淪陷而王朝猶存,江山僅存半壁而帝國名義仍在,君主死於流亡而其子仍能復辟,諸如此類的悖論,怎樣給出合乎歷史實相的解釋,至少既有的歷史教科書,說法雖多,卻都難以令讀者信服。
悖論已屬於歷史,當然不能用邏輯代替歷史。歷史真相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