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贇大意了。
只要戰事一刻未曾停息,那麼肯定是要一刻都不能鬆懈。
這個道理誰都懂。
成贇也懂。
可是他沒做到。
他低估了曹休的能力。
成贇以為曹休不過就是百幾十人,偷襲攪亂得手之後,放幾把火,殺幾個人,便是已經難能可貴了,只要自己稍微突擊一下,曹休就應該是狼狽而逃,甚至是可以一路追殺,將其斬於馬下。
可是成贇沒想到,曹休之所以沒挪窩,就是在等着他前來!
見到了成贇中了陷阱,曹休便是大喊一聲,便是舉着戰刀直撲向前!
成贇摔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爬起來,就看到曹休撲將過來。
成贇大驚,連忙從地上抓了一把土往曹休臉上一揚,趁着曹休扭頭躲避的間隙,抽刀招架。
『當!』
一聲爆響。
成贇立足不穩,連退兩步。
曹休一擊得手,更不饒人,一口氣追着成贇連續劈砍。
曹休的武藝不算是頂尖高手,但成贇同樣也不是。
成贇原本就被摔得很慘,還沒顧得上調整,就迎來曹休的猛烈攻擊,連續招架之下,終於是抵擋不住,戰刀被曹休砍飛!
眼見着曹休又是一刀砍來,成贇大吃一驚,頓時一個懶驢打滾進行躲避,雙手還將地上的沙土儘可能的朝着曹休揚去。
曹休眯着眼,咬着牙,一刀砍空,便是順起一腳踹到了成贇的腰上,將成贇踢成了煮熟的蝦一般。
『納命來!』
曹休喝道,揮刀再砍。
成贇的手下見狀,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撲救。
一人撞向了曹休,一人則是拖拽着成贇往後撤。
曹休扭開了成贇手下的撞擊,但是同樣也沒能斬下成贇的頭顱,只是一刀砍在了成贇的肩頭上,頓時將成贇胳膊卸下了一條來!
鮮血噴濺當中,成贇慘叫出聲,頓時昏死過去。
成贇的手下一部分連忙來擋着曹休,另外幾人抬手抬腳的將成贇拖了出去。
『殺!』
曹休大吼。
跟着曹休的這些人,也被曹休的武勇所鼓舞,不由得也跟着大吼起來,一時之間氣勢不凡。
反觀成贇手下,卻被曹休的氣勢所鎮,加上成贇重傷,生死不知,便是也沒了繼續搏殺的想法,架着昏迷過去的成贇便是逃離。
『哦哦哦!』
曹休手下歡呼起來。
可是曹休的面色,卻依舊顯得憂慮,並沒有因為擊敗了對手而有多少的歡喜。
在安邑城頭上,荀諶面沉如水。
原本還算是不錯的局勢,因為成贇的失誤,頓時又生波折。
荀諶在之前特意召集了李貳成贇等人,再三叮囑,甚至給這些人講了春秋典故,目的就是為了能夠讓這些人可以明白整體的策略是如何,又是應該怎麼去做,結果還是出了問題。
鄭伯克段,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點,就是時機。
時機不對,努力白費。
很顯然,荀諶更需要將主要的戰鬥力,用在維持安邑城內的穩定上,保證倉廩的安全,而成贇是作為在城外的機動力量,牽制和威脅曹休,而不是要成贇去和曹休直接搏殺。
黑夜之中有太多的不確定了。
任何人只要將臉一遮,就可以參與零元購活動。
可是如果天明之後,一些遮住臉的人,就必須做出選擇,不可能再有矇混的空間。
所以到了天明的時候,才是最佳的出擊時間,一舉可以直接絞殺曹休,也給安邑周邊這些心思依舊浮動的那些傢伙好好看看!
可是成贇的舉動,卻導致了荀諶的計劃出現了問題。
現在荀諶不得不做出改變,去彌補成贇的錯漏。
『李校尉。』荀諶指着城外火光之處說道,『即刻領兵繞出西門,沿城池左右游弋,震懾賊軍,不可與之交戰,以免再中埋伏,待得天明之後,賊軍見城不下,必亂之!屆時方可掩殺不遲!』
李貳問道:『屬下出城,這城中防務』
荀諶向一旁的裴徽招了招手,『文季,城中市坊街道,如有賊子為亂,當是如何?』
裴徽穿上了一件兩鐺鎧,雖然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可是目光之中已經透出了些兇狠來,『徽不擅搏殺,便是時時刻刻與兵卒一處,刀出鞘,箭上弦,若見賊子,立誅之!』
老實人也有被逼急的時候。
裴徽原本還是抱着一些溝通和妥協的想法,要為河東士族鄉紳帶包鹽什麼的,現如今卻發現他代言的這些河東鄉紳給他了一個兇殘的背刺!
就算是裴徽再好脾氣,在見到自家的宅院被兇徒闖進來,姦殺擄掠自家手無寸鐵族人和僕從之後,也就沒有了所謂的有事好好說的想法。
李貳看着裴徽,思索了一下,『某留幾名好手,專門護衛裴從事。』
荀諶點頭,『如此甚善。』
裴徽知道,這些『好手』確實是會保護自己,但是也同樣是監視自己,但是他並沒有反感,而是朝着李貳拱手致謝。
福禍相依。
裴氏家族承了此次大禍,或許也是否極泰來的一個轉折點。
曹休原本可以打的牌面並不多,所以曹休更多的是要依靠對手出錯,才有亂中取勝的可能。
可問題是荀諶這邊見亂不亂,見招拆招,曹休之處就漸漸露出了窘迫出來。
人手不足。
荀諶多少還有手下幾個軍校文吏可以調用,可是曹休身邊卻什麼人都沒有,只有幾名護衛還算是聽令,其他的人都是臨時湊起來的,誰也不認識誰,蒙着面,有的連說話的聲音都故意做了偽裝。
擊敗成贇的時候,無疑是曹休今夜的高光時刻,也一度有人認為曹休能夠翻盤成功了,可是很快他們就發現,安邑城中並沒有像是曹休所言一般亂起來,而且之前一直都說快來了的所謂『曹軍援軍』連個影子都沒有。
隨着時間的推移,當天邊漸漸有些亮色起來的時候,黑夜之中的魑魅魍魎,也就自然漸漸的顯露出了虛弱的原型來。
光明漸漸重新主宰了世間。
曹休等亂軍的潰敗勢頭,就在瞬間成型了。
這種情況下,曹休的潰敗之勢是連收都收不起來的。
因為曹休原本聚合起來的,都是烏合之眾!
而且從一開始,這些人就知道他們是在叛亂,這就決定了如果說曹休不能在短時間內佔據絕對的優勢,那麼這些人就會很快背叛曹休!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臨時烏合起來的人,便是已經開始呼喊奔逃,潰敗的聲音越大,其他的人便越急。
在陽光照耀而下的時候,曹休在黑夜裏面聚攏起來的隊伍,頃刻間便已經潰散、亂掉、逃離。
就像是在黑夜裏面怎麼都殺不死的幽魂,卻在陽光之下,毫無抵抗能力的化做了黑煙。
『將主!怎麼辦?!』
曹休的護衛急切的問道。
『』
曹休拄着刀,漠然的看着安邑城方向。
他成功了一部分,但是也同樣有失算的一部分。
荀諶失算的人,是對於成贇,而曹休失算的人,則是對於荀諶。
曹休對於荀諶的一部分判斷,是正確的,比如荀諶的武力不高,長期在平陽擔任民生政務事項,和驃騎軍中的軍校並不是很熟悉
但是曹休另外的一部分判斷卻是錯了。
荀諶是潁川人,但是荀諶身上已經有了驃騎的烙印,並不像是山東的那些文吏一樣,見到亂起第一個想法就是逃!
或者叫做『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畢竟這種事情,在山東是有傳統的。
袁紹鬧事的時候,韓馥想的不是對抗,而是逃跑,然後在廁所裏面用小刀自殺了。
孔融擔任太守的時候,不也是見到了亂兵,也沒有什麼手段,強裝鎮定被戳破之後,也就只會逃了
也有不通軍事,卻魯莽自以為是的,比如劉岱等。
山東的文官裏面,有太多的事例了。
在加上荀諶原本的經歷,讓曹休認為荀諶屬於見異思遷,貪生怕死之人,畢竟荀諶最開始的時候是在韓馥手下,然後又掉頭拜了袁紹,結果沒過多久又逃到了北地來,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也是三姓家奴了!
這樣的人,會有什麼定力?
結果曹休沒想到,潁川的人到了北地,卻變得有了北地的風格!
失算了,就是失算了。
牌面打出去,就不可能喊一聲『卡』,然後全員再來一遍。
城中不亂,不出錯,曹休就沒有了機會。
若是曹休手頭上還有真正的精銳,說不得還可以指揮着試圖去攻城奪門,強攻強打一下,可是他身邊就只有七八名護衛,勉強算是好手,其他的麼
夜間的騷亂,就像是後世股市上漲的時候,一群牛鬼蛇神都在互吹,似乎誰都是弄潮好手,可是真等股市掉頭向下的時候,才能知道誰在裸泳。
曹休現在就和裸泳差不多了。
原本跟在他身邊的那些傢伙,一開始還是偷偷摸摸的溜走,到了後面便是成群結隊的奔逃,甚至在一些狹小的路基上還形成了踩踏,一些人被擠進水裏、溝里、田裏。
李貳帶着人馬,也開始在外圍進行驅逐和砍殺。
人數不再是衡量勝負的最要指標了。
李貳現在即便是將騎兵分散成為了十幾人一隊的小隊,也依舊沒有人敢回頭對抗,真就像是砍瓜切菜一般。
曹休漠然的看着,然後幽幽長嘆一聲,『你們你們也走吧。』
『將主!』剩下的幾名護衛面面相覷,『將主,不一起走麼?』
曹休仰頭望天。
明媚的天光開始變得絢爛。
藍天,白雲。
遠山如黛。
曹休忽然哈哈笑笑,轉過身來,『讓諸位受累了!今日事已至此,休得諸位一路相隨,幸甚!幸甚!』
『然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如今也是到了別離之時!』
曹休笑着說,朝着自己餘下的護衛深深一禮,『休愧對諸位了!先前允諸位富貴前程,現如今諸位且受休一禮!』
這幾名護衛連忙避讓不受。
曹休卻一絲不苟的拜了三拜,拜的是忠義,也拜的是情誼,更拜的是自己未能兌現的承諾。
『將主!一起走吧!』
護衛勸說道。
曹休搖頭,『休若是一起走,誰都走不脫!速速離去吧!』
說罷,曹休便是轉過身去,不再看身後的這些護衛。
這些護衛遲疑着,相互看着,停頓了片刻之後,便是有人偷偷往後挪動腳步,但也有人依舊站在原地不動。
遠處的驃騎騎兵也漸漸的靠攏了過來,但是擔心曹休周邊還有陷阱,便是沒有立刻衝擊而是開始偵測和包圍。
見到如此情形,原本站着不動的護衛,又走了兩三個,等到曹休再次回頭看的時候,他身後的人基本上都跑光了,也就剩下了最後三名護衛。
『你們』
曹休一個個的看過去,然後眼中忽然流下淚來,聲音也哽咽了。
他千里扶棺,遇到山高水險的時候,沒有流淚。
年少之時,因為失去父親而被欺負的時候,同樣沒有流淚。
這些年來在戰場上搏殺,負傷流血的時候,也是沒有流淚
可當曹休現在看着自己身邊的這幾名護衛,卻是流淚了。
一名年長一些護衛笑着說道:『將主,我年歲大了,也走不遠路了,不如就陪着將主於此就是此地風光甚好哈哈,就算是到了黃泉路上,也是有伴!』
曹休也是哈哈笑,眼淚就在臉頰上滾落,『好!如今也沒有什麼將主不將主了,今生是兄弟,來世也再做兄弟!今日得兄弟三人相陪,何慕田橫五百士?!』
此刻,李貳已經帶着人圍攏上來。
『來戰!』
曹休依舊豪氣不減,提着染血戰刀朝着李貳邀戰。
李貳卻搖了搖頭,示意手下舉起弓弩,『束手就擒!否則立斃當場!』
曹休哈哈大笑,持刀便是往前沖。
在曹休身後的最後三名護衛,也是跟着往前沖。
一主,三從。
似乎帶出了無盡的沙場殺氣。
李貳揮了揮手,『射!』
箭矢呼嘯而至。
曹休等人身上的甲冑不全,加上距離又近,根本無法抵禦箭矢,頓時被連續射中,就像是撞在了無形的空氣牆上,奔跑的勢頭頓時卡頓。
『哼』曹休低頭看了看扎在胸腹上的箭矢,朝着李貳嗤笑,『膽小鬼不配得某項上人頭!』
言畢,曹休竟然倒轉刀口,自刎而亡。
曹休護衛也陸續跟着曹休一同自刎,相繼倒地。
李貳看着,沉默了許久,才吩咐道:『好生收斂了也算是條好漢』
便是有驃騎兵卒應聲,上前將曹休等人的屍首,抬起來放到了馬背上,然後帶往安邑城下。
沒有直接上去砍首級,也沒有像是拖死狗一樣用繩索拖着走。
鮮血沾染到了馬背上,一路滴灑。
李貳看着曹休的屍體,微微皺眉。
曹休是死了,可是這事情
多少有些詭異。
昨夜聲勢浩大,似乎要將安邑城翻轉過來一般,可是天明之後,便是潰散!
這河東之地,遠遠沒有原先他以為的那麼平穩安定!
更不知道有多少心懷叵測之輩,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恭順,可是一有機會便是變成了兇徒!
河東都被曹操給擄掠了不少人口,都還能在一夜之間躁動如此,若是曹軍沒帶走那些人
不對,或許曹軍是帶走了一般的百姓,卻留下了些奸細呢?
這下子有聞司該忙乎了!
也不對,不僅是有聞司,連帶着巡檢處也別想過什麼消停日子了!
這樣子的話,究竟什麼時候才是到個頭啊!
畢竟防得了一時,卻難防一世啊!
李貳嘆了口氣,似乎預見了接下來會忙碌到頭碰腳的情景。
到了安邑城下,李貳見到了一直都在城頭上守着的荀諶,也意外的見到了曹休的兒子曹肇!
曹肇見到了曹休的屍體,便是嗷的一聲叫了出來,然後又是蹦躂又是哭嚎,卻沒有上前抱一抱他父親屍體的勇氣。
眾人都看着曹肇,但是看了片刻之後便是都不想看了。
是真傷心,還是哭給別人看的,其實並不難分辨。
就像是後世等老人死了之後才大操大辦大吹大鼓,請了什麼哭喪隊銅管隊,和尚道士一起上,卻不願意在老人還活着的時候,多煮兩頓老人能吃得下的軟口飯,多陪老人坐着曬曬太陽聊聊天
父親是好漢,孩子未必就一定能是好漢。
李貳忽然意識到,這就是解決問題的方式!
對了,就像是南匈奴!
南匈奴上一輩的人,不也是這樣麼?
提上刀,就可以兇殘的南下搶劫漢人,跳下馬就變成了老實巴交的牧羊人。
不也是一度讓大漢毫無辦法?
可是現在呢?
都是牧羊人!
都在老老實實的替驃騎大將軍在照顧牲口!
所以現在河東的問題算是什麼?
再牧一邊就是了,只不過是從牧南匈奴,變成了牧這些士族豪強而已!
李貳不再憂慮,便是抬起頭來,看向了荀諶,卻看到荀諶也正將目光投了過來。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錯,似乎都從對方的眼神裏面看到了信心和堅定,然後相互點了點頭。
太陽升起,金光遍地。
原本鮮艷的鮮血,漸漸的凝固了,變成了紫褐色。
昨夜升騰的火焰,如今也剩下了些黑煙,漸漸的在消散。
一切似乎都恢復了正常,一切就像是從鬼蜮重新回到了人間。
在這個天下,這方世間,永遠都有日日想要將世間變成人生活的地界,也有天天琢磨着要重新將人世變成鬼蜮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