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如下棋,提劫打掛,征子拆擋,雙方在方寸之間各盡心智,目的只是為了勝利,若不動聲色間屠了對手一條大龍,大勢便已定鼎,勝負立見分曉。
李世民就是被對手不動聲色間屠了大龍的人,不得不承認,這場戰爭他輸了。「輸」的定義不是死傷了多少人,而是完全沒達成出征前的期望,對李世民來說,東征是鞏固李唐王朝統治的一戰,是收服天下門閥和士子人心的重要一戰,這一戰只能勝,不能敗。
可是誰知對手太厲害,一支算準了不可能冒出來的奇軍,殺了唐軍一個措手不及,焚毀糧草無數,直接斬斷了唐軍的命脈,當無數車糧食冒着濃煙慢慢焚燒殆盡之時,東征一戰便註定了失敗的結局。
一敗塗地,損失慘重,君王意氣已盡。
李世民躺在床榻上,神情和目光已沒有了當初的神采飛揚,變得空洞無神,整個人的精氣神仿佛被針扎了一下似的,全部泄掉了。
半生的理想灰飛煙滅後,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眼睛半闔着,李世民的神情透着一股沒有生機的黯淡。
「彈丸之國,集前隋和大唐兩朝,數次東征,總計上百萬中原將士,卻仍沒將它征服,它……到底厲害在哪裏?」李世民喃喃嘆道。
李績半跪在李世民面前,沉聲道:「陛下需要靜養,憂慮不可過甚,彈丸之國終究是彈丸之國,總有一日,我們會再來的,那時便是真正的滅國之戰了,老臣不才,但有一口氣在,也要追隨陛下踏平高句麗!」
帳內諸將齊聲道:「願隨陛下踏平高句麗!」
李世民苦澀一笑:「來不了了,這方異國之地,朕此生怕是再也沒機會踏上了……你們都老了,朕也老了,再過幾年,朕已拿不起刀劍,跨不上戰馬,談何踏平高句麗?」
雙手緊緊攥成拳,李世民閉上眼,忽然咬了咬牙,道:「此生未平高句麗,實為朕生平最大之恨事!但願,下一代帝王能承朕之遺志,一定將它徹底納入我大唐版圖!」
諸將聞言紛紛臉色黯然。
大家都清楚,李世民說的是實話,以李世民如今的身體狀況,以及大唐因這一戰而被掏空的家底來看,下次再征高句麗或許已是十年以後了,而十年以後,李世民還活着的可能性委實不大了。
李世民的話沒人敢接,大家也不願意昧着良心說話,帳內一片寂靜。
良久,李世民打破了寂靜。
「……說說退兵的事吧,朕的身子怕是無法指揮大軍了,諸位將軍各自約束部將,朝西撤退,斥候派出百里以外,每隔半個時辰回中軍稟報軍情,被敵人偷襲這種事,有了一次教訓便足夠了,我們再也經不起第二次了……」
諸將凜然領命。
「……將士們拔營之後馬上啟程,諸將多加催促,苦一點累一點也好,靺鞨部燒我糧草的事相信所有將士都看到了,此事無法隱瞞,諸將索性坦言相告,然後再跟他們說,存糧夠我大軍五日所用,只要加快行軍,五日後必能與營州的運糧大隊遇上,將士們絕無斷糧之虞,這句話一定要說,否則軍心必亂……」
李世民說了幾句話,精神愈發萎靡不振,停頓了一下,略見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然後接着道:「……行軍問題不大,糧草的問題,其實也不算大,如無意外的話,兩頭堪堪能夠接濟得上,朕最擔心的,是泉蓋蘇文那賊子從平壤調集的十五萬敵軍,斥候說三日後可至大行城,我軍大部是步卒,而騎兵,因為連番征戰,已折損了不少,泉蓋蘇文所部皆是戍守都城的精兵,遠道而來,銳氣正盛……」
李世民閉上眼,臉頰抽搐了幾下,儘管不願承認,可他仍不得不道:「……這十五萬敵軍由泉蓋蘇文親領,我軍久疲之師,接連激戰,無論士氣還是體力皆下降了不少,更何況還有斷糧之憂,恐怕……無法抵擋這十五萬敵軍的追擊,所以我們只能快速離開高句麗,回到大唐境內,但是,敵人追兵在後,倏忽可至,我們必須分出一支偏師以斷後,攔截泉蓋蘇文的追兵……」
話剛說完,帳內李績,程咬金,牛進達,李道宗等將領同時往前跨了一步,異口同聲抱拳凜然道:「臣願領軍斷後!」
說完幾位老將一愣,接着互相瞪起了眼睛。
「我是遼東道行軍大總管,理應由我斷後。」李績沉聲道。
牛進達冷冷道:「遼東道行軍大總管總領全軍,自陛下一人以下,皆為你節制,斷後這種事何時輪到你了?」
程咬金森然一笑:「爭啥爭?以為這是啥好事麼?斷後啊,呵呵,九死一生之舉,你們當是赴宴飲酒呢?這種事俺老程在行,雖說都是領兵多年的老殺才,俺老程比你們心狠,所過之處劫掠一空,雞犬不留,這才是斷後的真諦,你們雖是殺人如麻的將軍,但下起手來卻比不上俺,承認不承認?」
說起殺人,眾人皆不出聲了。
程咬金有個「混世魔王」的匪號,「混世」可以理解,「魔王」二字當然也不是浪得虛名,待在長安城裏程咬金為人只是有些蠻橫霸道,但若是在外領軍打仗,便完全換了風格,真正是殺人不眨眼,只要是敵國的人,無論軍人還是百姓,在他的眼裏全是死人。
大唐名將眾多,若論破城最多的人,非程咬金莫屬,任何敵國的城池若被程咬金破了,簡直是城池的噩夢,李世民下令屠城還有講究,屠幾日,屠多少,終究有個分寸,換了程咬金可就真正是雞犬不留了,在這一點上,程咬金可謂當仁不讓。
李績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斷後跟殺人多有什麼關係?程老匹夫這人一根筋,領軍只知橫衝直闖,如今我軍已落入劣勢,若以你那莽撞的性子,稍不留神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斷後之人必須有勇有謀才是正選,不客氣的說,這一點上,老夫比你程老匹夫強上太多了……」
程咬金一滯,接着老臉漲得通紅。
話是實話,大唐的這些將軍裏面,若論能征善戰的排名的話,李績是僅次於戰神李靖的第二人,至於程咬金,大抵被排到五六名開外了,如果大家是一個班的學生,程咬金屬於成績不高不低的中等生,而李績,卻是實實在在的學霸。
學霸的世界程咬金不懂,但學霸剛才的這番話卻把程咬金的臉打疼了。
當着李世民和眾將的面,不帶這樣打臉的,程咬金老臉漲紅了,拳頭也緊緊攥了起來,鼻孔跟爾康似的無限撐大,不停喘着粗氣,顯然此刻程咬金是動了真怒。
「李老匹夫,你且與老夫出帳,咱們打個三百回合再論道理。」程咬金指着李績的鼻子,動作很挑釁。
李績撫須哈哈一笑:「固所願也,不敢請爾!程老匹夫,老夫早想教訓你了!走。」
二人並肩而出,正打算打個你死我活,誰知半躺在榻上的李世民冷冷開口了。
「都什麼時候了,朕的兩員大將竟然還顧着內訌,莫非我大唐氣數真的已盡?」
程李二人腳步一頓,急忙轉過身向李世民躬身賠罪。
李世民哼了一聲,沒理他們,目光徐徐從帳內諸將的面孔上一一掃過,看到縮在人群里的李素時,李世民目光在他臉上多停留了片刻,然後暗暗一嘆,神色頓時愈發複雜。
李素頭皮一麻,頓時覺得自己像一隻被狗盯上的肉包子,那種惶恐的心情很煎熬……
剛才那記目光啥意思?他想幹啥?
李世民沉默許久,緩緩道:「帳內諸位皆是當世名將,亦是朕多年的袍澤,朕很欣慰,國危交困之時你們仍對朕不離不棄……斷後何等重要,諸位應該都清楚,斷後何等危險,諸位亦清楚,所以一定要有一個性情穩重,不急不躁的將軍來領軍,程知節勇猛忠心,但性情失之暴虐,容易衝動,牛進達智勇兼備,但失之太過謹慎,你二人還是隨大軍撤退吧。」
聽李世民下了定論,程咬金和牛進達再有不甘也只能躬身領命。
李世民望向李績,強笑道:「懋功用兵如神,詭譎莫測,正適合率輕騎偏師對追兵游擊襲擾,阻其行程,便由懋功領兵斷後如何?」
李績笑了笑,躬身道:「臣領命。」
直起身,李績扭頭朝程咬金輕蔑一笑,雖然沒說一句話,但只看表情便已非常侮辱人了。
程咬金一怔,接着大怒,指着李績的鼻子便待開罵,不經意間見到李世民的臉,程咬金一肚子髒話卻不敢罵出來,硬生生憋在肚子裏。
李世民說了半天話,神情已有些睏倦了,精神愈發不濟,撐着最後一絲清醒,緩緩道:「留予懋功輕騎兩萬,選軍中精銳之士,但是糧草,朕只能給你三日所用,餘下的糧草全靠你自己在敵國境內籌措,中軍主力即刻啟行,交予李道宗統領,部署撤兵事宜,懋功這支偏師留在大行城附近,如何阻擊,如何襲擾,全由懋功你一人權奪,朕不涉問,不過目的就是全力拖延泉蓋蘇文所部西進的腳步,至少要拖三日以上,懋功能做到嗎?」
李績凜然行禮:「臣願立軍令狀,全力拖延泉蓋蘇文所部三日,若做不到,臣提頭來見陛下。」
李世民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目光卻閃過幾分愧意:「辛苦懋功了,此次斷後兇險,你們只有兩萬輕騎,卻要在眾敵環伺的高句麗國土上阻擊數倍於你的敵軍,朕……只希望你與大唐兒郎們保重自己,平安歸來,累你們身陷敵境,是朕的過錯,待你們回來,朕好好向你們賠罪。」
李績急忙行禮道:「陛下言重了,此敗實咎於時運也,非戰之罪,陛下不可自責。」
李世民苦澀笑道:「這個時候就不必說好聽的話安慰朕了,朕之前糊塗過,現在不糊塗了,若時光能倒回該多好,朕一定能打好這一仗……」
李世民又安排了一番退兵事宜,漸漸睏倦得不行,諸事交代過後,李世民靠在軟墊上沉沉睡去,諸將悄無聲息地退出帳外。
李素也很低調地跟着諸將退了出去,想到馬上就能跟着大軍回去了,心情不由漸漸晴朗起來。
勝也好,敗也好,死傷多少人也好,總之,這該死的一切已結束了。
回到長安仍舊過自己的悠閒日子,像個癱瘓病人似的在臥房裏躺着,在院子中間的銀杏樹下躺着,在後院花園裏躺着,用各種舒服的姿勢躺着,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啊……
想到回去後便能見到家人親切的笑靨,還有自己剛出生的孩子,李素的臉上不由露出幸福的笑容,心情愈發歸心似箭了。
離開帥帳,剛走了十幾步,身後卻突然傳來常塗不陰不陽的喚聲。
「李縣公請留步,陛下召見。」
李素腳步一頓,心卻猛地往下一沉。
退兵的退兵,斷後的斷後,諸事安排已畢,李世民卻忽然單獨召見,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李素很想就地一躺,然後渾身抽抽,口吐白沫兒,傾情上演一出唐朝版的碰瓷,表情姿勢難看也無所謂,總之不想現在去見李世民,肯定沒好事。
猶豫片刻,李素終究不敢,沒錯,慫了。
他很怕被常塗看穿自己浮誇的演技,然後李世民下旨欽定李素陪葬皇陵……
轉過身,李素笑得很僵硬。
「陛下……剛才不是睡着了嗎?」
常塗淡淡地道:「諸位將軍剛出帳,陛下又醒了,醒來第一句話便是召見李縣公。」
李素揉了揉鼻子,認命地再次走進帥帳。
帥帳內瀰漫着淡淡的檀香味,一隻鎏金鏤空薰香球掛在李世民的床榻邊,一絲絲青煙裊裊扶搖而上。
李世民的神情仍然很睏倦,臉色比剛才更蒼白了幾分,看着李素進來,李世民朝他笑了一下。
李素急忙行禮。
李世民虛弱地擺擺手:「自己坐過來,離朕近一點,朕沒力氣,語聲太輕,怕你聽不清楚。」
李素跪坐在李世民面前,心中沒來由的一酸。
曾經縱橫天下的天可汗,如今卻像一個遲暮彌留的老人,從他身上再也尋不出一絲英雄豪傑的模樣,歲月如刀,縱是英雄蓋世,終究躲不開這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