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強和盧茵交代幾句,一路開到火車站。
錢媛青打完電話就沒敢亂走,在馬路對面報刊亭等着。快接近中午,日頭火燒火燎,她坐在旁邊樹蔭下,手裏拿着報紙,疊了幾下,當扇子扇風。
她穿一件藍白花的綢子短袖,青布長褲,腳上是自己納的黑布鞋,旁邊兩個老舊旅行包,塞得鼓鼓囊囊,另一側放着手編籃子。
陸強從車上下來,幾步的路已經汗流浹背,他快速穿過馬路,一打眼兒,瞅見樹蔭下坐的人。
陸強腳上像灌鉛,停了停,很難才邁出下一步。
「等累了吧。」他也沒看她,先弓身拎起兩個旅行包。饒是他身強體壯,手下也吃了點勁兒,路途遙遠,不知道她怎麼提來的。
錢媛青本沒注意到他,默默打量陌生的城市。瞅他一眼,也沒見多驚喜:「到了?」
陸強悶頭嗯一聲,兩個行李袋換到一隻手上,要去提籃子。
她連忙拿手穩住:「我自己拿,你別都給我摔碎了。」
陸強鬆開手,瞟了眼,裏面是一籃子柴雞蛋。他脫口說:「盧茵現在只能吃流食。」
錢媛青瞟瞟他:「別人就不吃了?」
陸強一噎,手指觸觸額頭,不亂說話了,只道:「車子停在前面。」
錢媛青隨他過去,陸強沒話找話:「電話里都說沒事了,其實不用您親自跑來的。」後來她又打過電話,那時盧茵已經清醒,傷口癒合情況很好,陸強便告訴她不用過來。
錢媛青說:「農活幹完了,閒着也是閒着。」
「地里呢?」
「讓小志爸給看幾天。」
兩人說着到了車邊,陸強為她拉開副駕的門,把行李袋放到後備箱裏。
車子啟動幾分鐘,溫度才降下來。
錢媛青把籃子放腳下,拿手攏了攏頭髮。她髮絲參雜不少白色,兩鬢用卡子卡在耳後,髮型規整,乾淨利落。
陸強開的很穩,轉頭看她一眼。
錢媛青望向窗外,頭一次來大城市,多少帶點兒新奇。
他點着方向盤,欲言又止,過了會兒,他側頭:「媽。」
錢媛青收回視線。
陸強說:「你就跟我們一起走吧,手續都辦完了,就差你的。」
「我不去。」
「以前的事我沒處理好,這一走,我怕他們回老家找你麻煩。」
錢媛青冷哼一聲:「就一個老太婆,誰能把我怎麼樣。」
陸強試圖勸說:「那邊環境好,房前有個院子,到時候你想種菜種花都可以。和國內沒什麼不同,有些老人晚年都過去養老,」他停頓片刻,「況且盧茵傷才好,需要您照顧。」
「那你是幹什麼吃的?」
陸強手一緊,唇線不由自主繃直,心中煩躁,很想抽根煙。
前面紅燈,陸強緩慢停穩車。
他把窗戶開了條縫兒,摸出煙來抽。後腦稍稍枕在椅背上,看前面紅色數字一秒秒變少,最後轉成綠色。
陸強踩了腳油門,重新開起來。
一根煙抽完,他說:「媽,其實出去…」
話還沒出口,錢媛青皺眉嘖了聲,「去你們的,非拉着我幹什麼,不去。」
再說就急了,陸強話哽在喉嚨,生生咽回去。
後半程誰也沒說話,陸強把車開回醫院。
醫院樓梯間的高窗正對馬路,陸強撂下一句話就走了,盧茵驚詫過後有些激動。她在病房裏坐不住,晃蕩到樓梯間,窗戶有些高,她踮着腳,扒頭往外看。
下面是熙熙攘攘的車流,醫院門口都減速慢行。住的五樓,根本什麼都看不見。
盧茵頭有些暈,眼前冒出金星,她落下腳,緩了緩,返回走廊上。
不出十分鐘,電梯口走出兩個人,陸強拎着行李在前,錢媛青落後一步,手上挎着籃子。
盧茵眼睛亮了亮,有些不自然的壓低帽子,迎上兩步:「阿姨,您來了!」
「嗯。」錢媛青從上到下看她一圈兒:「這瘦的,一陣風都能給你刮跑嘍。」
她笑了笑,「沒那麼誇張。阿姨,路上累了吧?」
陸強在旁邊直皺眉,點一下她後腦勺:「稱呼。」
盧茵慢半拍才反應過來,臉頰泛紅,她張了張嘴,突然要改口沒有叫出來。
錢媛青擺擺手,「叫什麼不一樣。別在這兒站着了,哪間?」
她忙哦了聲,帶着她往病房裏面走。
錢媛青打量一番,病房很高級,外間有個會客區,再往裏走才是病房。房間整潔乾淨,並沒多少藥水味兒,窗簾是宜人的淺綠色,有個衛生間,不大的回型洗手台上,放着電磁爐和簡單廚具,旁邊是半人高的小冰箱。
她打開冰箱看了看,朝陸強擺手,叫他把旅行包拿過去。
盧茵好奇湊頭看。
她把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盧茵微微有些怔然。
一個包里裝了兩隻處理好的土雞和棒骨,怕天熱壞掉,拿冰塊包裹,裝在密封的泡沫箱裏,旁邊塞滿紅棗和黃豆;另一個裝着三條鯽魚,每條都有兩三斤重,用同樣方式裝着,拆開來,魚鰓鮮紅,魚鱗整齊,比市場裏現宰的還新鮮。
這兩個旅行包,冰塊佔去一半重量。陸強喉嚨發澀:「大老遠帶這些過來,漳州都有賣的。」
錢媛青又從裏面拿豬肝和豬心,頭沒抬:「雞是我自己養的,鯽魚是小志爸聽說我要來,現捕的。」
東西陸續放到冰箱裏,她抬頭看盧茵,「你今晚想喝什麼湯?」
盧茵手指蓋着眼尾,還沒來得及拿下來。撞上她的目光,忙吸吸鼻子笑着:「我想喝雞湯。」
迎着陽光,她泛白的臉上洋溢着鮮活的神采。
錢媛青不禁笑了笑:「那行。」
徵求過醫生意見,盧茵晚上喝了兩小碗雞湯,半碗小米粥,裏面攪一枚雞蛋黃。
陸強自己吃了半隻雞,錢媛青又給剝兩枚雞蛋,他幾口吞進去。
房間開着空調,可他還是滿頭大汗。三個人擠在桌邊,短暫的時光,舒暢又溫馨。
天擦黑的時候,盧茵被允許去花園散步半小時,錢媛青沒什麼事兒干,跟着一道去了。
陸強慢悠悠走在後面,看着兩個女人的背影,心裏塞得滿噹噹。他勾勾唇角,腳步停在原處,環手點了根煙。
那兩人在草坪邊的長椅上坐下。
隔着十來米的距離,陸強站在草坪這邊,他手掌伸進去摸摸肚皮,比前幾天硬撐幾分,上面密佈一層黏膩的汗。把衣擺撩起來,往上折兩下,露出半個肚臍,中間縱貫一撮黑密毛髮,漸行漸疏,延伸至胸口。上緣露出小截龍身,盤亘在右肋附近,肌肉走向是最剛毅緊湊的紋理。
陸強拿手掌拍兩下肚皮,那邊把煙送到嘴邊,昂頭吸兩口。
半支煙抽完的時候,他兜里電話震起來。
拿出來看,陸強神色微頓。
又震了幾下,他才接起來。
省去寒暄,老邢直截了當的問:「你那邊還要多久?」
陸強看向遠處,目光落在那道瘦削的身影上:「半個月。」
對方沉默少許,「能不能提早?如果超出審查時限,警方沒權利再讓他留在國內配合調查。」
陸強說:「想辦法拖着吧。」
「不能提早嗎?」
「不能。」
他掛了電話,又摸出煙來抽,看看天色,已經隱約可見點點繁星,溫度降下來,不時帶着一陣涼爽的清風。
陸強抬步過去,難得今天盧茵心情很好。
錢媛青從椅子上站起來,村里作息規律,這個時辰,基本已經關燈睡覺。
她手扶住腰:「天氣挺好,你們願意就再坐會兒,我先上去睡。」
陸強問:「您記得哪間嗎?」
「知道。」撂下兩個字,獨自往住院部走。
盧茵目送她離開,眼睛一直是笑眯眯的。
陸強站她身前,居高臨下的捏捏她臉頰:「就這麼高興?」
盧茵說:「吃的很飽,能不高興嗎?」
陸強笑罵:「平時餓着你了?」
她拍掉他的手,把他衣服平整放下來,抱怨說:「你做飯的水平實在不敢恭維,和阿姨差很遠。」
「慣的。」陸強點點她,坐在不遠處的草坪上:「能吃我陸強做的飯,你還是頭一個,知足吧。」
盧茵哼了聲,起身到他身邊,也要坐下。
「等會兒。」陸強阻止,把她披的薄毯取下來,疊成方塊兒,放到自己旁邊:「坐吧。」
盧茵扶住傷口,藉助他手臂的力量,緩慢坐在草地上。
陸強後仰身體,墊着胳膊躺下來,大刺刺支起一條腿,抖兩下。
夜色越來越濃,小徑旁邊有一柱柱清冷的白光,對面大樓燈火通明,還有零星幾個病人在旁邊散步。
微風輕拂,吹起他的衣擺,露出一小截皮膚。
盧茵忽地回頭:「你老看我做什麼?」
陸強目光閃爍,移了移,又落回她身上:「怕看?」
「不是。」盧茵問:「你是不是有話和我說?」
過了會兒,「沒有。」他又把視線轉向天空。
盧茵也跟着看過去。星空浩瀚,如同熠熠碎金墜滿天幕,那樣遙不可觸。細風吹着樹葉沙沙,小草濕潤的貼在腿肚上,這樣的夜晚顯得格外澄淨。
盧茵感慨萬千:「不知道那邊的星星也這麼亮嗎!」
陸強說:「都一樣。」
「真不敢相信,我們就要離開了。」
陸強換了條腿支着,低低嗯一聲。
「我還沒有辦離職。」
「出院辦。」
「走之前還要和葉梵見一面。」
陸強轉頭看她:「明天讓她來?」
盧茵想了想:「算了,她那脾氣又要擔心,反正也快出院了。」
陸強:「嗯。」
盧茵抿抿唇:「還有…」
「什麼?」
「我舅舅,」她回頭看他:「還能回一趟黔源嗎?」
陸強一頓,從地上坐起來,表情鄭重:「茵茵,機票早就訂好了。」陸強說:「我們不是永遠不回來,這次比較急,你能不能…」
「我明白。」她小聲說。
夜色把她身影掩埋的很小,陸強看着,胸中泛堵。他從兜里摸出煙,想起什麼,沒有點。
煙捲含在嘴裏,「你高中之後就自己住?」
話題轉的太快,她疑惑點點頭。
「能照顧好自己?」
盧茵說:「那當然,不然我怎麼健健康康長這麼大。」
陸強笑着逗她:「要把你自己扔國外,肯定怕的哭鼻子。」
盧茵看向他,不服氣的挑挑眉:「千萬別小看我,我適應能力很強的,」她得意的說,「環境越艱苦,我會越堅強。」
「真的嗎?」
「當然。」
陸強咬着煙捲看她,眼中的光被黑暗遮住,情緒無法捉摸。
半刻,她的手被他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