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望族 第六百四十八章 星河明淡(十)

    自從西苑起了一座天梁觀,便是香火鼎盛,連帶着觀主天梁子也成了眾人口中神仙一般的人物,他的丸藥也都成了神仙秘方。

    舉凡仙方,大抵是千金難求,偏這位觀主大慈悲,最喜給人散藥,無論是公侯豪門,還是貧苦百姓,只消他瞧得順眼,便就號脈贈藥,還分文不取。

    天梁子雖是觀主,卻是個甩手掌柜,只守着他的丹爐做藥,什麼俗務都不管的,遂觀里另配了倆打理俗務的道人。

    這兩人初時還擔心這般散藥會將道觀虧個底兒掉——畢竟當初宮裏大人可是交代了這道觀是要賺銀子的。

    但天梁子到底是觀主,又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常常被接進宮裏講道的,兩人也只能幹看着,任由他作為。

    因着分文不取,也就沒人會不要,通常也不會有人對白來的東西說三道四,不靈驗那是正常——白來的嘛,相反若是靈驗了,那就是神仙保佑,掉過頭來加倍捐香油銀子供奉延壽星君。

    雖然不靈驗的時候多,但好歹也沒有吃壞了人。而靈驗的時候,觀中是既得了實惠又揚了名,最終竟是漸漸名氣大漲,是兩人再想不到的,此後也就事事由着觀主大人了。

    天梁子的藥也不單單是散給香客吃,他自己也吃,還同樣做給家人吃。尤其是親閨女親外孫,他常會做些健脾開胃的、潤肺止咳的、清熱解毒的等等各色丸藥。

    凡到換季時節,小道童總會多跑幾趟陸家送藥。

    這一日,如從前許多次一樣,常來送藥的小道童到了陸家,張青柏接了藥問了父親安好,給了賞錢便就打發了小藥童去。

    少一時,她就往廚下親手做了兩道點心,裝了食盒提到沈家。

    往常,張青柏也會這般做些吃食孝敬徐氏,只是今日,見了徐氏,她的臉色格外凝重,悄聲請徐氏單獨一敘。

    徐氏心下詫異,屏退了左右,張青柏才從食盒裏拿出個小木匣來。

    清漆的匣子,其上雕着竹紋,有簽子寫着「清心丸」三字,內里則是兩排蠟封的藥丸子,又有一張符篆,黃紙硃砂鬼畫符一般不知畫的什麼。

    卻難為張青柏看得懂,當着徐氏的面,依照那符籙指示,熟練的挑出三顆丸藥來,一一剝開,取出其中三張紙箋。

    這次便是正常文字了。

    徐氏看着她的動作,面上也逐漸凝重起來,待末了看到紙上的內容,她一時臉色大變。

    張青柏剛要解釋,徐氏卻抬手止了。

    她深吸了口氣,才握住張青柏的手,壓低聲音道「真人大恩,沈家銘記。只如此太過兇險。若有機會,還轉告真人,千萬多多保重,莫再……」

    張青柏也是一直緊張着,平素她口舌靈巧,這時竟也說不出客氣話來,半晌才吶吶道「俺爹……俺爹想也是着急了。若沒大事,也是斷斷不敢的……」卻又說不下去了。

    徐氏緊緊攥着張青柏的手,道「還是小心為上。今日之事……」

    張青柏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舌頭,忙道「俺就是過來接俺大妞妞下學,順道帶了些家常點心孝敬大娘。」

    兩人俱都是鬆了口氣般,相視一笑,只是這笑容里不免泛着苦澀。

    張青柏也不多留,說了兩句閒話,便起身告辭,可巧這會兒外頭又有僕婦急報,慶雲侯周壽歿了。

    張青柏忙順勢大聲道「大娘您先忙着,俺晚些再來接大妞妞罷。」轉過頭又鄭重低聲道「大娘這邊凡有用得上俺們的地方,千萬喊俺一聲。」

    徐氏含笑點頭,又攥了攥她的手,方叫陪房周媽媽送了她出去。轉回頭來吩咐僕婦們下去打點奠儀,又遣人去知會九如居的楊恬更衣,同自己一道去弔唁。

    這已是周家第二場喪事了。

    臘月里,一直病了許久的長寧伯周彧到底沒能熬到過年。

    而慶雲侯周壽原就比周彧年長不少,又在弟弟的葬禮上哀損過度,歸來後便臥床不起,堪堪熬過正月,人也跟着去了。

    與沈家有仇的是重慶駙馬府周家,雖慶雲侯、長寧伯是重慶大長公主舅父,但到底是兩家人,沈家婆媳去弔唁也算是盡了禮數。沈瑞下了衙也匆匆回府換了素服,往慶雲侯府上了柱香。

    待沈瑞回了家,便被徐氏叫去,母子倆進了密室細談。

    天梁子在藥丸中所藏,便是丘聚在御前告密的大致內容,也不知他從何得知。

    沈瑞並不懷疑此事真偽,天梁子也是常在御前講道的,想必也有自己的渠道。

    只是他下意識去想劉忠,轉而又不免自嘲一笑,此事干係重大,劉忠怕也是不敢傳話給自己的。

    皇上深知劉忠與他的關係,他這邊若得到點兒什麼風聲有了動作,皇上頭一個就會懷疑劉忠。此時尚不知帝心,劉忠又豈敢妄動。

    沈瑞仔細看了那番說辭,簡直要被氣樂了,虧這閹豎想得出來這樣的故事,「丘聚這分明是穿鑿附會!這謊話都沒編圓!簡直漏洞百出,拙劣之極!」

    徐氏卻闔了闔眼,低嘆道「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吶。你是不知,當初那場動盪……」她似乎陷入久遠的回憶中,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幾不可聞。

    沈瑞身子一僵,丘聚生編硬造強行碰瓷的那場奪門之變中,徐氏的父親徐有貞才是其間風雲人物。

    而這「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也充分體現在了徐有貞身上。

    明代名臣、後被明史贊為「忠心義烈,與日月爭光」、後世譽為民族英雄的于謙,就死在徐有貞一句「不殺于謙,復辟之事師出無名」之下。

    而沒過多少時日,徐有貞自己,又被石亨、曹吉祥虛言構陷,不過「怨望」二字,便連遭貶徙,終其一生再也沒能回到朝堂。

    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言」也能殺人。

    只看,聽「言」之人,是什麼態度。

    沈瑞忽覺背後發寒,他自詡處處為壽哥考量,為大明謀利,做了多少實事。想來壽哥也知道他的功勞、看重的他的能力,這不,壽哥也在不斷的給他機會,給他好處。

    然,他這些功績,在天家面前,比之徐有貞那解救英宗出囚禁之境、一舉將英宗重新推上皇位的擁立之功,可是要差出十萬八千里去了。

    可那有着天底下頭一份的擁立之功又如何?

    在帝王的猜忌面前,天大的功勞也是無用的。

    孫太爺不會是什麼內官,積累財富蓄意謀反更是無稽之談,丘聚的故事編得亂七八糟漏洞百出,但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皇上怎麼想,皇上怎麼認為。

    一如當初的徐有貞。

    而壽哥也不是頭一次對孫太爺生疑了,早在當初賀家的官司里,壽哥還曾親自問過沈瑞孫太爺是否做過海商生意的事。想來,當初賀家必定是往海匪方向吹過風。

    「丘聚,當是賀家投靠他那時候查的孫太爺的事情。」思及當初,沈瑞下意識道。

    他也是那時派了長壽回去松江查的孫太爺與二房二太爺的關係,只是因時日太久,已是找不出什麼痕跡了。

    徐氏微微皺眉「會是那時?這也有幾年了,丘聚那時查了,卻一直捂着這許多年?這,不合常理。或是又有什麼人要對付……」

    若釘死了孫太爺是中官在外攢錢屯兵,就差沒舉旗造反了,這謀逆大罪,可是株連九族的。

    對付一個沈家,下這樣重的手?

    沈瑞雖然官兒升得快了些,人又年輕,看起來前程可期,確實是礙了一些人的眼,但畢竟也不過是五品罷了。

    京中五品官車載斗量,又算得什麼。

    這樣狠的出手,要說是想藉由沈家來打擊沈家背後的兩位閣老,倒是可能性更大些。

    徐氏又喃喃道「當初你魏表哥……」

    當初徐氏的親外甥魏校科舉時,便是有人拿着他外祖是徐有貞說事,明明二甲第九的成績,卻生生落榜庶吉士。虧得他本人豁達,且並不想留京,只想往南去近便孝敬父母,沈家便為他謀了個南京六部的差事。

    徐氏也不無疑心這件事既要往奪門之變上引,怕也少不得要拿徐有貞說事的。

    沈瑞心下也是五味陳雜,他這親外祖,被指是廢帝內宦欲謀反,他這嗣外祖,又是奪門之變里讒害忠良自己也沒落好下場的權奸。

    這真是奔着他身後兩個閣老來的嗎?

    還是奔着他來的吧……

    沈瑞沉思了片刻,細細想了他所知道的丘聚此人種種,想了丘聚與張永、與劉瑾的爭鬥。

    想到劉瑾,他心念一動,向徐氏道「母親不知,近日來,翰林院那邊又開始傳起劉瑾要強招戴大賓為侄女婿那樁事,話里話外還影射了龐天青,更有人影影綽綽說起李經在北鎮撫司獄中死的不明不白。言道李經雖不是什麼好人,但到底也是新科進士,如何敢就這樣讓一個進士枉死獄中……」

    徐氏眉頭皺得更緊,攀扯龐天青怕是心胸狹隘的小人因妒惡意中傷了,戴大賓則更是無辜。

    那劉瑾的侄女去歲年底嫁的陝西解元公,劉瑾是廣撒帖子,朝中文武少有不去捧場的,便是沈家,也不得不送了份禮去。雖說場面奢華,是年下談資,但當時可沒人說戴大賓什麼,怎的過了一個月反倒扯上了戴大賓了?

    李經的事兒更是久遠了,而且,當初劉瑾勢大,便是有人說閒話,也一樣以迅雷之勢給李經定了罪抹平了案子。

    現在翻出這些,擺明了是要給劉瑾找事兒了。

    「你是說,丘聚也在這中間攪合了?」徐氏問道,丘聚與劉瑾不和,她也是深知的。

    但丘聚要對付劉瑾,和對付沈家,也沒甚關係。

    沈瑞抿了抿嘴,「丘聚這邊空口白牙誣陷沈家,那邊又攪合輿論對付劉瑾,這種種行徑,分明故意混淆視聽。王岳如今在揚州查得正緊,他丘聚欲脫身可沒那麼容易。現下弄些駭人聽聞的謠言,拉一些人下水,把這京城的水攪渾,沒準能有他一線生機。」

    沈瑞在前世,卻是慣見此等手段,想要抹平一個新聞不容易,那麼,就找一個更大更轟動的新聞出來。

    只消公眾視線被轉移,先前的新聞立時沒人關注,抹平不抹平都無關緊要了。

    而在小皇帝那邊,他咬沈瑞,咬劉瑾,都是小皇帝信重的身邊人,說一個有謀逆之嫌,一個敢妄殺進士,相比之下,他那點子罪也算不得什麼了。

    沈瑞心中冷笑,若丘聚打的這個主意,哼哼,這轉移視線的把戲,難道他沈瑞不會玩?他還有一份「大禮」要送給丘聚呢。

    「他想聲東擊西四下攪合,我們便直取中心。只要丘聚垮了,他所說的謊言也就沒人信了。」沈瑞忍不住握了握拳頭。

    這種時候,既不能讓壽哥知道他已曉得此事,便就什麼都不能做了。越是表現出自家能幹不可或缺,越是讓人生疑。

    而真什麼都不做,等着丘聚把謊編圓了,甚至再炮製些所謂證物出來,那就同等死一樣。

    現下主動出擊,先扳倒丘聚。一旦樹立丘聚殺人奪產的品行卑劣形象,人都能殺,謊話自然能說,那他說的即便是真的也沒人會信了。

    徐氏闔了闔眼,丘聚的姨娘落在張會、沈瑞手中的事,沈瑞並沒有瞞徐氏。想了想,她低嘆道「若要用那娘子,還是要做得再妥當些。她既是能為丘聚打理產業的,只怕不好相與。」

    「母親放心,兒子理會得。」沈瑞道,「一直不曾讓那人知道到底是誰救了她,也不曾指使她做什麼。她告發丘聚原就是自己想報仇。」

    本來他想着等那個自稱閆氏旁支女的姨娘養得能走路了,便丟她出來讓她自己往通政司來告狀。

    通政司本身就有受理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的權限,一如沈瑞前世的信訪局,且如今又在沈瑞所轄。只要那閆姨娘告到通政司來,沈瑞自有法子上達天聽。

    而現在,形勢緊迫,已等不得那女人養好到能自行走着去了。

    沈瑞謀算着,還是要與張會和杜老八一處聊聊,怎樣能不着痕跡的讓此女出現在通政司衙門口。

    不知道是不是京城百姓這個年節過得太無趣了些,恁多的話題都沒見他們八卦,偏偏將個早已過去許久的「劉瑾強招戴大賓為婿」的舊聞扒了出來,又熱熱鬧鬧的傳起閒話來。

    坊間傳聞着實讓劉瑾惱火不已。

    尤其是在他侄女侄女婿並不和美的情況下。

    其實也不能說是不和美,和,但不美,就是和氣得太過,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只不過,把案舉過眉的是邵晉夫。

    劉瑾的侄女談金娘,因女生肖父,更有幾分像了劉瑾,而極得劉瑾歡心。她少時生長在鄉間,進京不過二三年時光,雖被劉瑾千嬌百寵着,卻並沒有養成頤指氣使的大小姐性子,尤其相比其妹,她算得是好脾氣。

    她脾氣好,邵晉夫比她脾氣更好,簡直就是,沒脾氣。

    讓他往東他便往東,讓往西便往西,讓他撫琴讓他作詩他都一聲不吭就執行,就是同桌吃飯,她說一句「魚好,夫君多用些」,邵晉夫就能旁的菜一筷子不動,整頓飯只吃魚。

    而只要同他談天,他就變成悶葫蘆一個,而問他什麼,他能說一個字的絕不說倆,偏偏態度好的出奇,能全程微笑着聽談金娘唧唧喳喳,末了說一句「娘子說的是。」

    真真相敬如賓,待談金娘就如上賓,處處有禮,卻殊無親近之意,恁是突出一個「敬」字。不像對娘子,倒像對後娘。

    去歲新科進士西苑跨馬遊街時,談金娘在臨街酒樓雅間中看熱鬧,一眼就相中了姿容絕美的探花郎。

    雖然後來又生波折,到底沒能如願嫁給探花郎,但是許婚邵晉夫之前,她也是隔着花廊瞧見過這位解元公的,見他生得也頗俊美,父母又說有叔父在三年之後他必是狀元公的,她便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卻沒想到邵晉夫是這樣個死氣沉沉的人。

    一來二去,談金娘又不免回想起那日瞧見的,錦袍白馬帽簪金花的探花郎來,那樣意氣風發,那樣瀟灑鮮活,若是當初嫁他,是不是日子也會過得灑脫快活?

    兩個月的光景,小兩口就迅速從相敬如賓變成了相敬如「冰」。

    邵家上下大半是劉瑾的人,小兩口的情況劉瑾又怎會不知,叫了邵晉夫來罵,邵晉夫就好態度的聽着,說什麼應什麼,你要說他心存不滿,可一樁樁一件件事做得……讓人抓不到一點錯處!

    劉瑾只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便更惱火了些。

    當初是看中了邵晉夫的才華才許下侄女,還準備三年後扶他為狀元,把他培養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成為自己朝中助力。

    可看邵晉夫現在這死樣子,便是幕僚們紛紛勸慰說到底少年人不太懂事,劉瑾依舊覺得這廝是指望不上了。

    現下外頭又把招戴大賓為婿的事兒翻出來嚼舌根,想着戴大賓如今出了詩集文集,譽滿天下,在士林中已頗有聲望,劉瑾就是一股子邪火。

    又有人說邵談小兩口的閒話,不說邵晉夫軟骨頭,只說談氏女仗着權閹叔父囂張跋扈,連劉瑾當初改姓種種又被翻出來再嚼一遍。劉瑾簡直要七竅生煙。

    而當牽扯上李經那樁事,那已不單單是說閒話了,是真要與他劉瑾作對了!

    劉瑾立時警醒起來,這幫翰林,是要做什麼?!

    年下翰林院因着修實錄、修萬卷閣藏書得了皇上的褒獎,大約是抖起來了,覺得有和他劉祖宗作對的資本?

    去年他已經借着京察處置了一批翰林,包括謝遷那個出繼的幼子謝丕在內,都被打發走了,他本還十分滿意的。如今看來,只怕劉健謝遷的餘黨還是沒清理乾淨,才有人藉機生事。

    沒關係,京察還沒完呢!

    這次,他劉祖宗可不會那般手軟,看看誰還敢來挑釁!

    壽寧侯府外書房

    壽寧侯張鶴齡最近過得倒是頗為愜意。

    因為,這個年前年後,他的宿敵周家兩兄弟相繼死了。

    雖然周太皇太后薨了之後周家已是大不如前,但是周家兩個老匹夫仍是上躥下跳的不消停,沒少與張家作對。就在他們倆咽氣前,還坑了張家一把,讓張家吐出恁多莊田來!

    想到這些張鶴齡就恨得牙根痒痒。

    不過到底這倆人是咽了氣了,周家兒孫都不成器,一個周賢,也不過是因有一半兒皇家血脈,才能得陛下青眼吧,不足為懼。

    尤其是,周賢也有三個月的孝,而那邊張會很快也就出孝了,這京衛武學只怕周賢還沒捂熱乎就會又飛回到張會手裏。

    而說到守孝,他的二女婿已是除服了,只是女兒嬌氣,不肯坐車趕路,想要等三月運河開凍再啟程北上。

    今日張鶴齡就是與幕僚商量着,給起復的二女婿沈瑾安排個什麼肥缺才好。

    說人家周家子弟不成器,其實張家也是一樣,張鶴齡的兒子們多是混日子的脾性,掛個虛職也不好好當差,而張延齡自己就是個大紈絝,還能養出什麼好兒子來。

    張鶴齡的大女婿也沒好到哪兒去,大女兒……真是不提還罷了,提起來就是一肚子火氣。

    張玉婧這次帶着保定伯府妯娌並幾個勛貴人家的奶奶做生意,什麼生意不好,偏要做那松江棉布,還敢冒貢布的名頭。

    這次宮裏查下來,統統都栽了進去,還牽連了壽寧侯府、建昌侯府的布莊,折了壽寧侯夫人一筆銀子。

    被這樣的子弟一反襯,這狀元公二女婿真是金光閃閃、熠熠生輝!

    張鶴齡自然要把這寶貝金疙瘩女婿供起來。

    而且這幾年二女婿也像是開竅了,當初為他謀進詹事府時,費了多少力氣,到頭來他倒百般不情願的樣子,銀子一錢未出不說,還和媳婦鬧彆扭。

    丁憂被閒置了這許久,想是也知道做官的好了,這次就在年節時,年禮之外,倒知道早早把起復活動官缺的銀子送來了。嗯,看來這丁憂回鄉,二女婿也沒少賺銀子。

    正好去歲京察,朝里沒少擼人,不少缺兒都空出來了,能隨他挑肥揀瘦。。有銀子有缺,容易得緊。

    周家倒了,二女婿再起來了,張鶴齡真是越想越美,滿臉笑容的喊來幕僚,就等着聽分析好缺兒的消息。

    然而……

    「可惜了狀元公的族兄沈瑛去歲入了詹事府為右春坊右庶子,只怕狀元公起復不大好進詹事府了。」幕僚丁舉人道。

    「狀元公的族弟沈瑞如今在通政司為右參議,只怕,通政司的位置也不好謀。」幕僚姚舉人道。

    張鶴齡的臉就沉了下來。

    這兩個是離天子最近的衙門口,也是升遷最快的地方,在他心中原是首選。

    「不過是族兄,又不是親兄弟。」張鶴齡不滿的開口道,剛說完就想起沈瑞來,還真是親兄弟。再想到沈瑞這樣快的升遷,便又是重重一哼。

    「……翰林院最近倒是頗多位置……」丁舉人覷着張鶴齡的臉色,小心翼翼道「雖則狀元公是從翰林院出來的,但到底翰林清貴,他日入閣,有這段翰林經歷也得美譽。現下剛好盧闊被劉瑾弄下去了,這侍講學士的位置可不正是為狀元公騰出來的麼……」

    張鶴齡冷冷道「盧闊是李閣老看重的人,就這麼被劉瑾弄下去,李閣老還火大呢,沒看連着上乞骸骨的摺子嗎?這就是逼着皇上讓盧闊回去。這會兒咱們倒去搶這個位置,讓盧闊沒了回頭路,李閣老會不恨咱們入骨?懷瑾在翰林也會受他壓制。」

    丁舉人心下腹誹,李閣老那分明就是因京察自陳奏疏,乞骸骨都是虛言,又哪裏是什麼逼迫皇上了。

    明代京察,五品以下中低級官員由吏部和都察院共同考察,而四品以上高級官員則通過自陳的方式來完成考察。

    這自陳就相當於自查報告,只不過張口都是自家缺點,違心認罪,口口聲聲乞休。

    能熬到京中四品的,誰不是辛苦爬上來,又怎會真寫自家短處等黜落呢,不過是找些無關痛癢的小毛病,或者乾脆就是正話反說,明貶實褒,自我表揚。

    這是極為務虛的一件事。

    當然,要看遇到什麼樣的皇上。

    遇到先帝,那就是溫言寬慰,不允作辭。而遇到當今這種,就很可能因着看你不順眼,就着你的自陳奏疏直接大筆一揮准奏了——比如當初對馬文升等。

    所以其實這件事還是有風險的,但因規矩如此,眾臣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寫了,因而別說李東陽上書「請辭」,內閣里所有閣老、京中所有四品以上人人皆寫的,亦包括焦芳、劉宇等輩。

    「李閣老為首輔,兩度自陳請辭也依警察規矩而行。」丁舉人只好委婉的說。

    「最近劉公公是弄下去不少人……李閣老的人居多,想來,閣老就是不滿,也不能讓所有人都官復原職吧。」姚舉人陪笑道。

    倒是一個曲姓幕僚不以為然,道,「翰林是清貴,但孝廟實錄也修完了,萬卷閣也立起來了,已是沒了巧宗。」他道,「要謀不若吏部,也為侯府子弟日後打算。」

    丁舉人姚舉人齊齊在心裏罵了聲呸,侯府沾親帶故的子弟都是錦衣衛的差事,哪裏用得上吏部!吏部現在穩穩攥在劉瑾焦芳手裏,嚮往上走也不易,去做個五品員外郎又能有多少權柄。

    「李閣老現在正在整頓四夷館,不也是個巧宗?」丁舉人聲音略低了些,「眼下這局勢,皇上,必是要開海的。到時候狀元公最懂其中事,豈會不受重用?」

    張鶴齡不由看向他,似有心動,卻又擺擺手。

    丁姚對視一眼,姚舉人剛問「不知侯爺所慮為何……」

    此時外頭就有心腹管家來回事。那人卻不說何事,而是走到張鶴齡身邊,附耳低聲幾句。

    張鶴齡臉上露出厭煩神色,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機密,就直言道「姓丘的自身難保,還腆着臉來說為本侯解憂?去告訴他,本侯無憂,不勞他費心!」

    那管家看了一眼周圍幕僚,臉上頗為尷尬。

    幕僚們聽了這話,都是瞭然。


    就在今日早上,突然有一受傷婦人被兩個閒漢抬到通政司門前,說是要告狀,還沒等小吏受理,那婦人當街就喊,丘聚殺了揚州閆商杜成,奪其家產,又有種種不法。

    她自稱乃丘聚侍妾,深知丘聚事,丘聚如今要殺她滅口,她請滿街百姓為證,若她活不過今日,就是丘聚所為。

    丘聚雖不是東廠督主了,卻依舊是皇上身邊有名號的大太監,又是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小吏聽得腿都軟了,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兩個閒漢也嚇壞了,丟下珠釵金環,連連稱他倆只是這婦人雇來的,不過貪圖她首飾,婦人要告什麼他們都不知情,與他們也不相干,說罷撒腿就跑。

    圍觀看熱鬧的百姓議論紛紛,人也越聚越多,就有人說丘聚府上前幾日是死了個姨娘,稱是雪天路滑馬車落崖死的,莫非真是殺人滅口未遂。

    小吏見百姓七嘴八舌亂紛紛,生怕出什麼事自己攤上責任,忙使人將那婦人抬了進去。

    事情鬧得這樣大,消息立時就傳遍了京城。

    壽寧侯府自然也知道了。

    那杜家被血洗,手段何其兇殘,如今又是王岳在查案子,這女子又挑了能直達天聽的通政司告狀,大家都猜丘聚是完了。

    丁舉人作揖道「侯爺,中官多心胸狹隘,雖是他如今要倒了,侯爺也莫太過輕慢於他,以防他垂死掙扎時攀咬侯爺,侯爺雖不懼他,為這麼個人傷了與皇上的甥舅情分也是不值。」

    說到小皇帝,張鶴齡眼神閃了閃,這甥舅情分還剩下多少,也就只有他自己心裏知道了。他到底嗯了一聲,吩咐那管家,「不用說那許多,好生送走吧。」

    那管家便行禮退下了。

    然沒有片刻功夫,管家用就比剛才更快的速度跑了回來,臉色也比方才難看了許多,依舊是到張鶴齡身邊附耳低語。

    張鶴齡本是十分不耐煩的表情,但聽完這句話,臉上也變了顏色。

    眾幕僚雖都是面上不動聲色,卻掩不住好奇的目光,俱都盯着張鶴齡。

    張鶴齡看了他們一眼,卻什麼都沒說就打發了眾人,然後讓管家將門外之人悄悄帶進外書房的密室。

    一行皆着黑衣黑氅、兜帽遮面的人隨着侯府管家進了外書房,外書房早早清了場,再無外人。

    其中一人隨管家進了內室,餘人站在院中各處護衛。

    那人到了密室,除去兜帽,皮笑肉不笑的向主位上的壽寧侯行了禮,「丘聚見過侯爺。」

    張鶴齡也是一般假笑,「丘公公是稀客吶,快請上座。」

    丘聚也不客氣,在管家服侍下去了大氅,往張鶴齡下首一坐,端起桌上茶盞來,咕咚咚直喝了半盞。

    管家躡手躡腳的退了出去,張鶴齡立時就沉下臉來,道「丘聚,那話是什麼意思?」

    丘聚茶盞一撂,往後一靠,涼涼道「就是侯爺聽到的意思。那個女人,就是小沈狀元退婚的閆氏女。」

    張鶴齡臉又黑了幾分,「那又怎樣,與我侯府有什麼干係!」

    丘聚慢悠悠道「那侯爺何必讓咱家進來?」

    張鶴齡咬了半天牙,方問道「你待怎樣?」

    丘聚似是沒聽到一般,細長的眼睛一眯,打量起室內華美的宮燈,口中兀自道「抄閆家時,此女險些入教坊。是咱家義子見此女容貌不俗,又懂貨殖,才將她弄了出來。

    「此女曾與咱家言道,沈源在揚州為官時貪瀆枉法,是想求閆家幫着填窟窿才上門求娶。不想沈家小兒一朝攀上閣老府,就忘恩負義悔婚,彼時此女被流言逼得懸樑,堪堪被家人救下。

    「後來松江倭亂,閆家子弟閆寶文陷害沈家三子固然有罪,然他本人卻並非通倭,沈家翻案後,就把通倭的罪名扣到整個閆家頭上,致使閆家抄家滅門。

    「先有悔婚之辱,後有滅門之恨。」丘聚眼睛一掃,斜睨着張鶴齡道,「侯爺,你說,這閆氏女口中可會有小沈狀元的好話?」

    張鶴齡冷着臉道「這都是多少年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那個沈源,也早就不做官了,又是犯了族規,被關宗祠,也算有個交代了。且一個被退婚的女娘,心懷惡意,攀誣他人,又有誰會信。」

    丘聚忽然呵呵樂了起來,直笑得張鶴齡要惱怒了,方道「想來,張二姑娘是沒有寫信給侯爺吧,這沈源,在孝中還偷了母親的丫鬟,致使丫鬟有孕。若閆氏女嚷出此事來,再說這丫鬟懷的是狀元公的種,侯爺,你猜世人會不會信?不孝之人何以為官?退一步說,就算是說沈源的種,狀元公這名聲不也,嘖嘖……」

    張鶴齡是真不知道這事,蓋因當初沈瑾早在張玉嫻到松江前就已將事情處理乾淨了。張玉嫻也是不曉得的。

    張鶴齡一時驚疑不定,不知丘聚所說是真是假。

    「侯爺或許不信。不過,侯爺猜,那閆氏女怎麼會知道松江沈家後院裏的這些秘辛的?」丘聚小小的眼睛冒出精光來,盯着張鶴齡,忽然咧嘴一笑,道「侯爺覺得是我東廠廣布耳目?嘿,侯爺猜錯了。一個狀元才幾品官,我東廠還沒這許多人手千里迢迢往松江去布耳目盯個小官兒。

    「此女心狠手辣,咱家都遠遠不及。她早在沈家佈下了人,沈家老太太,就是她讓人貼加官送走的。咱家猜,她大抵是想用這白事阻了沈瑾的婚事,拖得幾年又不知什麼變數。只不成想沈源竟為了攀上侯府,推遲了送消息進京。她就索性又壓了時日,等着侯府為這東床快婿謀好了高位,方讓他一日未坐就得回鄉丁憂。」

    看着張鶴齡目瞪口呆的樣子,丘聚的笑容真誠多了,「侯爺沒料到吧?侯爺猜,原本她還待怎樣?她是想着,守完老太太的孝,就弄死沈瑾的繼母,讓他繼續丁憂。他父沈源守妻喪也不過一年,還可以再娶嘛。而後再過二年,再殺這繼室,再娶再殺,沈瑾這孝也就要一直守下去了。末了沈源不娶也無妨,大不了再殺了沈源就是了。」

    「三年,再三年,又三年,拖到朝堂無人再記得還曾有個狀元公名沈瑾,拖到張二姑娘人老珠黃生不出子嗣。她閆家上下因沈瑾而亡,她就是想要沈瑾六親喪盡無後嗣,滿懷抱負難為官,還要讓沈瑾活着,好好活着,讓他生受……」

    張鶴齡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喃喃道「瘋子。」

    丘聚此時方施施然端起茶盞,淺啜一口,緩緩道「沈家後宅齷蹉事,閆氏女盡知;松江那些人手,閆氏女都差遣得動。侯爺覺得,此女可留得?」

    張鶴齡好似才回過神來,面色複雜的看着丘聚,那些人手閆氏女能動,丘聚就更能動了。丘聚也一樣捏着沈瑾的命脈。他輕咳一聲,再次問道「你待怎樣?」

    丘聚道「那就看侯爺手段了。」

    「本侯會想法子讓她閉上嘴。」張鶴齡道,「但她今日在通政司前喊的那嗓子,以及如今進了通政司這許久,這就不是本侯能抹平的了。」

    提起這件事丘聚就恨得牙根痒痒,他萬沒料到這女人還能活着。必然是有人盯着他私宅許久了。而最糟糕的,這女人竟能去通政司。

    沈瑞那小兔崽子就在通政司!他不信沈瑞會不落井下石。他必須得快些動手。

    丘聚面露狠色「那女人死了,只要不是咱家動都手,就俱都可以說是仇家污衊。咱家倒是要看看,還有誰想對咱家不利。」

    那邊張鶴齡唔了一聲,心裏已盤算開了,當然不能讓女人再來禍害他寶貝女婿的仕途,但是,要等等,必須等那女人把丘聚的事兒都交代出來再去死。

    丘聚也一樣瘋了,能滅門杜家,能說殺沈家人就殺,他可不想讓這樣的人再有機會跑到他面前來,說捏着沈家的人命他女婿的丁憂,迫他做這做那。

    丘聚,必須死。

    忽聽得丘聚又道「還有一樁事,侯爺可能不知。」

    於是,張鶴齡就又聽到一個更瘋狂更離奇的事兒。

    「孫夢生是景帝身邊內官?!逃出宮積累財富欲行謀反事?」張鶴齡這次反應快多了,立時氣急敗壞喝道「丘聚,你是什麼意思?」

    剛說了沈瑾父族的不是,這又找他母族的碴!這是一意要毀了他的寶貝女婿嗎?!

    張鶴齡是不會認沈瑾庶出身份的,他的女婿就是孫氏嫡長子,唯一嫡子。孫夢生就是沈瑾外祖。

    相反,倒是已經出繼的沈瑞,禮法上講,孫夢生是真正與其沒關係了。

    張鶴齡也沒想過丘聚要對付一個小小的沈瑞。

    丘聚初時沒明白張鶴齡急的什麼,但是很快他也想通了,不由嗤笑一聲,道「侯爺,狀元公的外祖是清清白白的秀才人家,其舅父也是進士及第,如今也是六品官身。那孫家背後的事,如何會告訴給狀元公知道?咱家說這個,可不是為了給侯爺添堵的。」

    張鶴齡還是黑着一張臉,惡狠狠道「什麼孫夢生舊事,純屬一派胡言。」

    丘聚咂咂嘴道「侯爺,咱家提孫夢生為盧敏事,不是為了讓沈家抄家滅族的。萬歲也不會讓沈家抄家滅族就是了。

    「侯爺不要自欺欺人了,您當知,有沈瑞在,狀元公的正嫡身份就名不正言不順。如今您也在為狀元公起復謀算呢吧,有沈瑞在,狀元公如今想進通政司也別指望了。萬歲是不會將兩兄弟放到一個衙門口去。」

    「侯爺可能不知,去歲周賢接手京衛武學時,請了淳安大長公主為中人,欲與沈瑞修好。結果沈瑞拂袖而去。周賢與沈家是什麼恩怨,再沒比侯爺清楚的人了。沈瑞連周賢都不肯放過,會不記恨建昌侯?

    「建昌侯府大姑娘和侯爺的二姑娘,兩位千金,可是差點兒將那沈瑞的妻子溺死,侯爺覺得,沈瑞會不記恨侯府?」

    張鶴齡的眼皮不自覺一跳。

    當初沈珞那樁事,一則是到底是周貿親手所為,張家大可推個乾淨;再則,當時張家聖眷正隆,沈家不過是個戶部侍郎,張家也沒放在眼裏。

    果然周賢出面,沈家不就忍下了,哪怕沈家老大當了尚書也沒怎樣。

    待這個尚書沒了,沈家更不在他眼裏了,一個失德黜落的南京國子監祭酒,一個病歪歪的小小中書舍人,一個黃口小兒罷了。

    沒想到這個黃口小兒現在成了皇上近臣。

    皇上用了周賢,沈瑞拒絕與周賢和解,卻依舊能得皇上信任依舊能升官,升遷速度又這樣快。

    這才是最讓人驚心的。

    周家現在是倒了,夏家還不成氣候,外戚里張家獨一份,但,皇上素來不親近張家,登基後又幾翻敲打。皇上與太后的關係又……

    此消彼長。

    那邊丘聚的話充滿了蠱惑的意味,「孫夢生這件事,無需皇上信個十成十,無需皇上下旨處置沈家,只消皇上不信沈瑞,打發他出京就行。」

    只消沈瑞不在皇上身邊。張鶴齡下意識喃喃道「打發他出京?」

    丘聚笑道「他空出來的位置,不正好騰與小沈狀元?」

    張鶴齡卻不接這茬,繼續問道「打發他出京?」

    丘聚收斂起笑容來,近乎嚴肅道「他不是擅長賑災?如今山東連續二年受災,正好派了他去,皇上也會樂意的。」

    張鶴齡皺眉道「沈家在經營山東遼東,你會不知?」豈不是讓他做大?!

    「皇上也知,所以皇上才會同意他去山東。」丘聚板着一張面孔,湊近了張鶴齡,聲音里透出十二分的誠懇來,「只要侯爺能讓他出京。咱家,願為侯爺解憂。」

    一瞬間,他眼中儘是利芒,「山東,不光鬧災,也在鬧匪。」

    張鶴齡舒展開眉頭,卻只盯着丘聚,並不言語。

    殺人容易,但要殺得乾淨利落,不落痕跡,讓人,或者說讓皇上,查不到自己頭上來,才行。

    丘聚又靠回椅背上,再次端起茶盞,卻並不飲茶,他道「咱家聽聞,戴大賓要丁內艱,侯爺若是動作快些,以沈瑞同戴大賓的交情,兩人必能同行一段路。劉瑾因招婿的事兒恨戴大賓也是許久了,現下流言滿天,劉瑾又下狠手收拾了翰林院……」

    「到時候,」他施施然手一松,茶盞直直落下,碰在青石地上,四分五裂,茶水迸濺。他的聲音一如裂瓷般尖利,「他和戴大賓死在一處,統統推到劉瑾身上去,豈不順理成章。」

    你們都來算計你丘爺爺,那就看看誰先死!

    乾清宮東側小殿,弘德殿

    案上攤着一份供狀,壽哥背着手來回踱步兩圈,又直走到沈瑞身旁,問他道「你覺得丘聚此人如何?」

    通政司左右參議負責輔佐通政使,受理四方章奏。有婦人狀告丘聚被抬進來後,沒等沈瑞動手呢,左參議魏訥頭一個跳出來受理案件了,隨後劉達也是一般的興奮,撒着歡兒的跑去跟着問口供了。

    沈瑞不由啞然失笑,這兩個都是劉瑾的人,劉瑾現在想收拾丘聚,這些人便爭先恐後忙着表現呢。

    這兩位一個從刑部出來,一個從大理寺出來,都以審案見長,又善寫卷宗,想來能有一篇妙筆生花的供狀遞上去。

    正好,省了沈瑞的事了,他便在一旁靜觀其變。

    很快就有一份成型的口供出來了。

    很快,內閣、宮中就都知道了。

    內閣除了劉瑾的人外,其他人屬於瞧所有權宦都不順眼的,於是大家心非常齊的去找皇上,一致表示丘聚這樣目無王法絕不可輕饒。

    只是小皇帝雖也顯得很是憤怒,但卻並沒有當場下令抓起丘聚來,只讓錦衣衛暫時封了丘聚外面的私宅,言說,不能光聽一面之詞,命西廠去查,又說要等揚州王岳那邊的結果。

    而回了內宮,壽哥卻將沈瑞招了進來。

    壽哥仔細問了沈瑞那個閆氏女來告狀時的情形,沈瑞就非常客觀的闡述了一遍。

    卻不想,壽哥會突然問他丘聚。

    沈瑞斟酌了一下,方認真道「丘聚能得皇上重用執掌東廠這些年,當是有能力有才幹的。他也未必不忠君。只是,由此事上看,他未免私心太重。人固有私心,然若私心過重,不免有損公肥私之舉。」

    壽哥又看了他片刻,才點了點頭,道「說得倒也中允。」

    因又問「你也見了那婦人,也見了口供案宗,依你看,杜家滅門案,可是丘聚所為?」

    偷個教坊女出來,偷個流放犯出來,都算不得什麼,哪怕是偷個死囚出來,只要不是因謀逆而判死刑的那種,壽哥都不會皺皺眉頭。

    他現在,更關心鹽商杜家的案子。

    他現在,最想挖出來的,不是什麼真相,而是,杜家的銀子。

    缺錢。他現在非常缺錢。國庫,內庫,都缺錢。

    他為什麼那麼想賺錢?因為需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

    他自己喜享樂放在一邊不提,他再享樂能花幾個錢,還是國事上花錢如流水吶。

    邊關像個無底洞一樣,他丟了張永下去探底,張永已是極能幹的了,可去了這許久,都沒能摸到那洞底!歲尾年初,這洞口又大張着要銀子往裏填。他既憤怒又心寒,卻又不能不給。

    災荒,一年比一年重,一年比一年地方多,好像一下子全國都在鬧災荒一樣。賑災的銀子撥下去,可有銀子也要有糧食才行!各地常平倉頻頻出事,處處少糧,眼見着糧食一天一個價,銀子一動不動就在縮水。

    一時間,壽哥恨極了這些碩鼠。

    這些該死的東西,地方上貪,邊關上貪,京中六部九卿貪,連他身邊的內官也在貪。

    私心太重。沒錯,就是私心太重!就是損公肥私!一個兩個的,都拼命的從他這皇帝身上撕扯好處往自己口袋裏裝!

    沈瑞這次沒有片刻斟酌猶豫,直言道「皇上也說了,不能聽片面之詞,此事也不當臣置喙,當看王岳王公公查得的結果。」

    壽哥輕笑了兩聲,再次在殿內踱步兜起圈子來。

    他想,沈瑞是不知道丘聚告狀的事兒,要是知道丘聚把個謀逆的大帽子扣孫夢生頭上了,沈瑞怕早就恨不得咬死丘聚了,斷不會什麼不敢置喙了吧。

    方才,母后找他過去了,卻忽然問起了孫夢生那事。

    壽哥登時就沉了臉,直問「母后從何得知?」此事已是下了封口令了的,看來他再三清理過的乾清宮中依舊有太后的人。

    張太后卻不回答,而是反問「皇上欲如何處置?」

    壽哥沒好氣道「都是些沒影兒的事兒,母后還要當真?」

    「皇上要慎重。」張太后聲音無比沉重道。

    壽哥忍不住翻了翻眼睛,而後也無比認真回道「母后,那沈家滿門忠烈,沈瑞父祖都是得皇祖父、皇父器重的良臣,一輩子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便是沈瑞他這才入仕不久的,也多次為國事獻計獻策,屢立奇功。這次蘇松賑災,沈氏一族更是盡心盡力……

    他意味深長道「母后,這樣的話萬不能傳出去,沈家這樣的世代忠良都要受皇家猜忌,其他臣工還有何人敢為皇家忠心效命?母后三思,莫要讓忠臣寒心吶。」

    張太后垂眸不語,聽得他說完,才道「哀家也是怕有萬一。沈家固有貢獻,然這沈家既與疑是景帝內宦盧敏的孫家交好,又聘徐有貞之女為婦,如此心性……」

    壽哥有些不耐煩起來,語氣已帶了幾分嚴厲道「母后又哪裏聽的閒話?沈家與徐家早在景泰年間便訂了親事,又不是在天順年徐有貞得勢時巴結上的,倒是徐有貞失了勢,沈家也未棄婚,依舊娶了徐氏女。聽聞沈滄對徐氏女也頗為敬重,足可見沈家人心性。」

    他頓了頓,緩和了語氣,又道「莫說那孫夢生不是什麼盧敏,即便是,景帝一系已無後嗣,他也早已作古,還能謀什麼亂?若他真是盧敏,他一個內侍,匆忙逃出宮,能帶多少值錢物什?幾十年間他能攢下百萬家產,其貨殖手段又是何等高明!

    「沈瑞生身母親孫氏也一樣擅貨殖,他那一房原本都快過不下去了,孫氏經營下來,已經是族中最富,還有閒錢去修橋鋪路幫扶鄉里。若是沈瑞能得他外祖、母親三分真傳,朕更當重用於他——他將為朕帶來多少財富!」

    張太后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穩了穩心神,拋出了殺手鐧「皇上,不要忘了,皇后皇嗣被害之事還沒查出結果來呢,宮裏如何能不謹慎些?」

    見小皇帝臉色大變,張太后又緩緩道「哀家還聽說,淳安帶了那沈家的一個僕婦去給皇后看診?簡直胡鬧。沈家身份存疑,此事若傳到宮外……」

    壽哥心下翻江倒海,他原覺得西苑是他的新宅,都是他的人,卻不想仍有太后的耳目。接沈家僕婦的事已是辦得隱秘了,卻依然能落進太后耳中。是他小看了太后,太后,到底是掌了後宮十幾年的。

    壽哥不待她說完,便打斷道「母后,姑祖母並沒有讓沈家或是那僕婦知道是為誰看診。而且,那婆子原是坊間接生婆,見過的生產婦人不計其數,要比宮中那些沒見過幾回婦人生產的醫婆高明得多。」

    宮中醫婆緣何沒見過幾回婦人生產?還不是因為弘治帝的後宮被張太后把持着,除了她一人兒生產過兩兒一女,再無旁的皇嗣降生!

    張太后臉色也難看起來,卻隱忍不發,只道「那沈瑞外家身份不明,卻又得皇上這般信重,留在身邊,事事授予,哀家卻不放心。」

    壽哥實不知道張太后這次是什麼意思,好端端的怎的針對其沈瑞來。他才不信她是出於關心,有見提起那僕婦,他覺得八成還是衝着楊師妹來的。

    想想就讓人着惱,明明是張家欺負了楊師妹,害得楊師妹險些丟了性命,他們竟還把楊師妹當作眼中釘肉中刺起來。

    壽哥涼涼道「那母后的意思是……」

    張太后理了理袖口,道「聽聞這沈瑞曾上過賑災札子?如今幾處地方都有災荒,也正需要他這樣的人才去安撫地方,安置流民。蘇松是他家鄉,避嫌不好派他去,不若,就讓他去湖廣吧。」

    「母后不知政事,」壽哥冷冷道,「此安排不妥。」

    張太后嘆了口氣,像對稚童般的口氣道「皇兒,母后知你最重情誼,這是你自幼的玩伴,你捨不得他遠行也是常理。那,便山東吧。他是賑災的能手,聽說,沈家在山東也有些營生?如此他去了山東,豈非事半功倍?皇上,你不能總拘着玩伴在身邊,他有這能力,就當為皇上盡忠,皇上也要為你的子民想上一想。」

    這倒是戳中了壽哥的點。

    山東啊……

    張太后又說了許多話,但壽哥已陷入自己的思緒里,左耳朵聽右耳朵冒。

    在熙壽宮裏,他沒有應下張太后什麼,而此時,乾清宮弘德殿裏,在沈瑞面前,那些念頭又再次在他腦海里打轉。

    壽哥踱了兩圈,不再問沈瑞丘聚的事,轉而問起了沈瑞辦的青翼學堂,問起了新的種植法春耕時準備多少地方推廣,問起山東蘇松造船的進度。

    沈瑞雖不知壽哥是何意,但是不問丘聚總歸是好事,他也不想糾纏太多再被問漏了——刺探宮闈這罪他可背不起。

    壽哥問的這些問題,沈瑞不說爛熟於胸也差不多了,便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

    說得口乾舌燥時,壽哥還賞了一盞茶。

    沈瑞謝了賞,端起來正喝着,忽聽壽哥問道「沈瑞,朕想派你往山東去……」

    沈瑞便一口水嗆在嗓子裏,也顧不上君前失儀,以袖子掩面嗆咳起來。

    守在外面的小內侍聽得內里如此之大的咳嗽聲,還道是萬歲在咳,慌不迭探頭進來,準備着伺候。

    壽哥一眼瞧見,就把人喊了進來,叫他給沈瑞拍打拍打順順氣。

    沈瑞緩過這口氣來,等壽哥把小內侍打發下去,他也想清楚了說辭。皇上讓他上山東當然不會是剿匪,那就是,去賑災了。

    山東已經連續兩年受災,局勢不太樂觀,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作為。

    「臣謹遵皇上聖諭。」沈瑞道,「不知皇上是要臣往哪一州府……」

    他還想着,若討得個欽差的名頭,騰挪的空間就更大些。

    壽哥見他答應得痛快,臉上便有了笑意,口中道「沈瑞,朕就知道你忠心為主。朕要你去,登州。」

    「……登州?」沈瑞一愣,頭一反應便是,登州不曾報受災啊。

    「對,登州。」壽哥的笑容漸漸擴大,眸光清涼,語氣也越發堅定,「朕想你去登州,去推廣你新的耕種法子,去好生造一造海船,去經營你說的那些海運河運……」

    沈瑞腦子有一瞬間的混沌,但隨着壽哥的描述,又漸漸清明。

    「皇上是要臣……」好似有一張巨大的前景圖在他面前徐徐展開,沈瑞竟覺得內心有些激動起來。

    「沈瑞,張永、趙弘沛在北邊沒能打開局面,那朕就要你去東邊,朕要你為朕整治出一個繁華如蘇松的登州府來,你可能做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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