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真的生病了嗎……」姜元揮手讓侍人退下,近來,有很多聽到街上流言的人跑到了金潞宮。有很多姜元都不認識,但他們無一例外,都是來「勸誡」他的。
今天有個路都走不穩,至少九十歲的老頭顫顫巍巍的來了,他都奇怪宮門前長長的台階怎麼沒讓他跌死。
他來給姜元講馮家的厲害,因為活得夠久,他說了很多位馮家先祖和歷代大王相知相得的一生,連曾經一個馮家先祖在某一代魯王咳嗽的時候幫他捶背都成了「功勞」。
蓮花台下八姓已有過半凋零。「大王,不能再沒有馮家了,沒了馮家,大王就是自斷一臂啊!」那老頭痛哭流涕,姜元好不容易哄走了他,立刻就讓侍人守住宮門,說大王在靜思,不再見人了。
馮瑄從那天之後就不肯來了,龔香在街上的流言越演越烈之後也不來了。姜元此時才感覺到自己仍是孤立無援的。那些人雖然私底下會殺個你死我活,但在面對他的時候,卻會不約而同的站在一起。
他暗中傳信讓蔣彪來,他果然來了,但他也直言告訴姜元:不可能。
馮營是寧肯死也不會來向他請罪的,繼續堅持下去就是玉腕夫人去死,但她死之後,姜元要面對的馮家就不會再「幫」他了。
姜元失笑:「你竟然以為他們一直在幫孤?」
蔣彪道,「大王,他們站在您身邊,已經是幫您了。如果您身邊沒有蔣、馮、龔三家,您的王令能傳出金潞宮嗎?樂城外的城鎮可會聽從您的號令?您又能任用何人為官?」
姜元啞口無言。事實也正像蔣彪說的那樣,馮家未動,樂城中的其他人已經忍不住了。這也讓他看出他現在還離不了馮家——這讓他更加無法忍受。
姜元打算低頭了,可他並不想低得太沒有尊嚴。他需要一個人來替他搭個台階,他想到了龔香,也想聽聽龔香的意見。比起蔣彪,他覺得龔香更「忠心」。
雖然龔香這次「生病」讓他有些失望了。
姜元悠悠嘆了口氣,聽到身後有個腳步聲。他回頭,「蓮兒,你這次怎麼去了這麼久?」
憐奴來到他身旁,仰臉道:「爹爹何事憂愁?」
姜元撫着他的頭說,「無事,蓮兒回來辛苦了,讓侍人給你準備一池水,好好洗個澡,睡一覺,休息休息吧。」
憐奴:「爹爹憂愁,兒怎能安睡?」他想了一下,「可是馮家之事令爹爹為難了?」
「是啊……」姜元嘆氣,「如果孤是騎虎難下……孤這個大王,要向臣子賠罪……真是……」
憐奴忙道:「爹爹是大王,如何能向他們低頭?那馮家最可惡!兒找的人根本沒那麼多!又怎會在一夜之間令此事傳遍樂城?只怕是馮家自己做的!」
姜元也早在懷疑別人,聽到這個一想就懂了,眉皺得更深,他以為馮家最愛惜名聲,結果為了解圍,竟不惜在自家頭上潑髒水,真是讓人驚心啊。
憐奴低聲道:「大王可能不知,馮家姐妹打起來了呢……」
姜元一怔,他確實早就把馮喬和馮半子扔到腦後了,此時聽到不免高興起來:「真的?為了什麼?」
憐奴笑道:「聽說是馮夫人聽說了玉腕夫人和大王在床榻間的趣事,一時惱怒起來,抓住玉腕夫人撕打。」
姜元挑眉,「……這就是高貴的馮家淑女,街上的人都不知道她們在孤的王宮中是什麼樣的一張臉。」
憐奴道:「大王想解此困局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大王何不去求助王后呢?」憐奴道。
王后在第二天的早晨,身穿繡有山川、河流、稷麥的深衣來到金潞宮前,手持笏板,行五體投地大禮。
大王出來迎接,親自扶起王后,將王后迎入金潞宮。
王后在大王面前痛陳照明宮馮家兩女的淫行、惡行,責備大王由於寵愛此二姝而令王體不存,玉面蒙羞,勸告大王才剛繼位,當勵精圖治,勤勞王事,多與學識淵博的人交談,采諫納言,才能不至令祖先失望,令魯國公卿失望,令百姓失望。
大王痛悔不已,執着王后的手起誓日後絕不會再流戀美色,荒廢國事,令忠臣心寒,讓百姓受苦。
啪的一聲,一隻陶碗摔在地上。
馮營氣得從榻上跳起來,赤腳在地上跳:「姜元小兒!如果污我家門!污我家聲!我要、我要……」他四下轉,去夠掛在牆上的劍,小童一開始還着急,後來看他夠不着就趕緊出去喊人了。
馮賓、馮甲匆匆趕來,連拖帶抱的把馮營拖回床上。
「你拿劍幹什麼?上殿刺君?」馮甲很稀奇。
馮營氣得喘道:「我無顏再見人了!正好去宮門前問一問大王!然後我就去地下見祖宗去!」
原來是想自盡。
馮甲立刻讓人把屋裏的尖銳之物全都收起,花瓶陶碗也都拿走。童兒發愁:「那用什麼給他吃飯喝水?」
馮甲道:「先拿角杯給他用。」
童兒只得去把只在待客時才拿出來的犀角杯、象牙碗取來。
馮營氣得流淚,手都在抖。馮甲怕他氣出個好歹來,連忙勸他:「事已至此,後悔無用。不如想想怎麼辦吧。」前面替自家造的聲勢太多,不少百姓是都信了的,現在可好,蔣後與大王演了一齣戲,馮家的名聲徹底臭了。
馮營問:「阿丙呢……」
馮賓道:「進宮了,他不放心半子。」
馮營搖頭,「此時他進去又能有什麼用?」
玉腕夫人已經成了傳說中的妖女,據說在梁帝遇仙時的路上就有一個自稱是洛水之仙的女人,美得不似凡人,請梁帝飲九天之酒,梁帝飲後醉了,被她留了九年才醒過來。
現在都說玉腕夫人就是洛仙在人間的化身。
「男人遇上洛仙,都會被迷暈了頭的。梁帝那麼英明神武的人都花了九年才清醒過來。」姜智說。
姜姬才發現姜智人雖然小,卻似乎是讀過書的,一些傳說故事他說的比姜禮圓滿多了。可是他卻不記得家人父母,也不記得小時候是不是讀過書。
「一點都不記得了?別的呢?比如這餅,吃起來有沒有印象?」如果小孩子開蒙,怎麼着也要在三歲左右,該是能記得一點的吧?
她拿蒸餅塗上蜂蜜給姜智,這要是一個大家公子,卻被拐子拐了,那多可憐啊。
姜智接過蒸餅小口小口的吃着,其實如果看舉止也能看出一點,除姜智外,只有姜仁吃飯是這樣一口口的,包括姜禮都是連三趕四的吞,她看到後怕他們噎着,讓他們必須慢點吃,可還是改不過來。
她以前還以為姜智在她身邊吃得少是膽小的緣故。
姜智吃完一個蒸餅,再給就不要了,握住姜姬的手說:「公主不必替我擔心,我是都不記得了,聽哥哥們說,我剛來的時候還只會哭呢,話都不會說,說不定我那時還在喝奶呢。」
但別的不記得,故事卻記得,雖然不知道是誰說給他聽的,但他在聽到後,卻會很快想起來這個故事原本是什麼樣。
「以後說不定會有人看到你認出來。」她摸着他的小腦袋說。
姜智卻搖頭,「如果真有人認出來了,我希望他不要說。我如果出身很好,卻做了奴僕,是給家人蒙羞。這樣我就只能像玉腕夫人一樣自盡了。」他搖着小腦袋,「我可不想死!」
馮半子似乎非死不可了。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自裁,但意外的是,照明宮一直沒有傳來她自盡的消息。
直到這天深夜,照明宮突起大火!
無數宮女、侍人從照明宮逃出來,大聲呼喊:「快來人啊!來人啊!!!」
姜姬被姜禮推醒,他臉色慘白:「公主!快騎着輕雲走!!」他把她拖下床,往外拉。
她看到窗外透進的光線,推開窗就看到了不遠處的照明宮頂上燃燒的火舌。照明宮雖然是石造,但屋頂房梁是木頭的,這下照明宮要變成露天的了。
很多宮女逃到了摘星樓,在前庭抱住瑟瑟發抖,哀哭不休。
「開門放她們進來吧。」她說,她摸着姜禮的頭,「放心吧,火燒不過來。」
摘星宮周圍有數十個水道,火是絕對燒不過來的。
姜禮看到火更害怕了,一直像個小大人般的孩子此時卻顫抖不已,他僵硬的搖頭,結巴道:「公主,還是快逃吧!以前隔壁村有一家着了火,燒到了我們村,燒光了整座山……」
「不會的,摘星樓不會着火的。」她看着姜禮,添了一句,「我說的。」
姜禮不知不覺就鎮定下來了,他下樓見到其他人,包括樓里的役者也怕得發抖,更有人已經綁好了車,準備逃出宮了。
屠豚看到他下來,忙說:「我們去摘星宮吧!公主呢?」
姜禮說:「摘星樓不會着火。」
屠豚一怔。
姜禮又道:「開門把外面的人放進來,拿草木灰來,給他們治傷。」
摘星樓的大門打開了,所有蜷縮在前庭、台階上的人全都不敢相信!姜禮站在門前說,「進來吧,公主憐惜你等,允你們在此休息。」
他們互相摻扶着起來,一些人燒傷了,另一些人則是在逃跑的時候摔倒了,有的人跑得太急,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
摘星樓內點起了燈,成了夜幕中的另一個燈塔。更多的人向摘星樓湧來。
姜奔帶着一隊人來到摘星樓,他站在台階前,有些躊躇。
姜溫看到他,出來施了一禮,「這位將軍,有何貴事?」
姜奔見是個小童,道:「我乃姜奔,宮中突發惡事,特來問候公主。」
姜溫上去通報,姜姬點頭:「讓他進來吧。」
姜溫忍不住道,「公主,我覺得他可能來意不善。」
姜姬笑了一下,「他又能做什麼呢?」
姜奔是見到有人涌到摘星樓才來的,照明宮出事後,需要人救火,但很多人都跑了,侍衛們又惜命,不肯自己去,所以就各處抓宮人帶回去,逼他們去救火。
但來了之後,見人都在摘星樓里,其他侍衛都不敢動了。公主雖然一直對宮女侍人們很仁慈,可她在金潞宮先是打過蔣盛的臉,又打過馮夫人的臉,所以侍衛們都覺得公主的脾氣陰晴不定——萬一她發火呢?
姜奔只得自己來,但進來之後,他就改了主意。
「二哥找我何事?」姜姬坐在窗前看着燃燒的照明宮。
姜奔道:「大王令我等救火。」他想看看姜姬會說什麼,她一直都更喜歡姜武,聽說姜武在宮外建軍,錢都是她給的。
「那多危險!」姜姬驚慌道,拉住他說:「二哥別去!就說我害怕,拉着你,不許你走!」
姜奔失笑,心裏很高興。
姜姬招呼姜禮:「給那些侍衛酒和吃的,不讓他們走。」
姜禮領命而去,不多時就聽到樓下參差不齊的向樓上公主致謝的聲音。
姜奔道:「怎麼能不去救火?燒到爹爹怎麼辦?」
金潞宮和照明宮有一道宮道直接相連。
姜姬轉了下眼珠子,仍抱住姜奔,「那把爹爹也喊來!」
姜奔被姜姬抱住,有些受寵若驚,手足無措。
這時一樓的人也知道要讓他們去救火了,個個懼死,都不肯去,不由得呼喚公主。
「公主救我等!」
「公主救命!」
樓下呼喊的人太多,聲音太大,姜奔聽得刺耳,起身站在樓梯上大喝道:「此乃大王的話!你們是想違抗大王嗎!!」
底下的宮女、侍人皆是一寒,跟着就見公主的衣角閃過,拖着那個兇惡的將軍回去,還聽到公主細聲細氣的說:「你不要生氣嘛!」
樓上,姜姬還在勸姜奔,「真是爹爹叫你去的嗎?」
姜奔聽到一愣,「是個侍人來傳話,怎麼?」
姜姬壓低聲音說,「你沒發現最近爹爹和馮家的人吵架了嗎?照明宮裏的人就是馮家的人。」
姜奔是知道一點的,「可那裏住着的也是爹爹的妻子……爹爹不會那麼狠心吧?」
「好吧,那你要去的話小心一點。」
姜奔搖頭:「那些侍衛都不想去,所以我們才來抓宮人回去。」
原來是這麼回事。
「既然他們也不想去,又何必逼他們去呢?」能想像這些人是怎麼逼人救火的,只怕是拿刀劍趕着衝進火海吧。
「其實讓宮人去,倒顯得你們畏難……還不如自己去救,更顯忠心。」她道。
姜奔猶豫:「但是……」
他也怕死啊。
「那你就帶着人,帶着水,守在宮道上,如果有火燒過來,就滅掉它。如果有人跑過去,你們也可以替他們淋水撲火,這樣既忠心,又不會有事。」
春夜,蓮花台,照明宮忽有天火降臨,只有馮家一女被侍女護持着逃出,面容有損。
據傳,大王令人守住兩宮要道拒火,未令人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