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濃,曠野上幾隻野鳥發出淒哀的鳴叫。
憐奴在荒野上奔跑,他渾身都好像在沸騰一樣!似乎這一刻他無所不能!無所不敢!
殺人,是如此暢快的一件事!
當他把刀劈下去時,當他親手收割生命時,他覺得他已經凌駕在別人之上了。
就差一點,他就要把當時所有的人都殺了。
讓他回神的是被屍體壓在身下的那個女孩。
姜姬。
屍體沉重,她爬不出來,推不開,只能對着那個男孩嘶吼:「砍他的手!!砍他的身上!砍哪裏都行!」
他馬上明白這個女孩是在指揮那個男孩在他身上留下記號,她已經看出男孩不是他的對手,她讓他留下記號,是為了日後報仇。
這讓他很快冷靜了下來,他的任務是殺陶氏,人已經死了,他就不必再花力氣去殺其他人,他現在就需要趕快離開這裏。所以他重重擊中了那個男孩後,轉身跑了。
姜姬覺得世界變得更不真實了。
像一個惡夢。
遠處傳來呼喊聲,很快,馮瑄與龔獠找到了他們。他們叫來了更多的人,這一片黑暗的曠野變得明亮起來。
但是太晚了。
太晚了。
姜姬與姜武被送了回去,馮瑄說會去找不知跑到哪裏的姜谷、姜粟與姜旦也走了,龔獠陪着她,卻一直往車外望,她猜,他是在等姜元派人來好一表忠心吧。
說不定還會哭得滿臉淚?
小人。
姜姬讓人把陶氏與姜武都放到車上。
她用一匹最美的布把陶氏蓋上後,去看姜武。他剛才被那人打了好幾下,頭上更是重擊了很多下,但奇特的是……那人明明手中有劍,卻沒有刺姜武。
她現在閉上眼睛,還能看到那個人精靈一般纖細靈活的動作,奔跑、跳躍。
這樣的身形,太容易猜到是誰了。
她讓姜武側躺,墊高他的頭。沒有醫生,這裏的醫生更像是祭師,與天地溝通。她只能憑自己淺薄的知識來幫姜武。
姜奔跑來了,氣喘不休。奇怪,以前姜姬很在意他,現在卻覺得他就是個陌生人。
陌生人更好。
她對姜奔輕聲說:「我要去見爹爹,你送我過去。」
姜奔看看陶氏,看看姜武,有些茫然,「……什麼?」他忽然往外跑,「我去找姜旦!」
「不用!」姜姬喊住他。
姜奔不明白,她說,「已經有人去找姜旦了,你送我過去。」
姜奔背着姜姬過去了,他似乎無法反抗此時的她。他看到車中的姜姬時,竟然覺得那是一個死人,慘白的臉,呆滯的眼神。那時,他以為車裏的人都死了,姜武也死了。
姜元在車裏與人談話。姜奔把姜姬放到地上,為難的說:「爹說話時不讓人進去。」
姜姬走近,揚聲喊:「爹爹!」喊出這一聲後,再喊就容易了。眼淚很輕易的就掉下來,她帶着哭腔喊:「爹爹!」
喊完這一聲後,她就低頭捂住眼睛小聲的哭,像個小孩子那樣哭。
姜奔沒見過這樣的姜姬,他甚至沒見過姜姬哭,他躊躇着走到車前,想開口叫,卻又不敢。
哭了一會兒,姜姬聽到有人出來了,她揚起頭,看到出來的是馮家人,似乎是馮瑄的父親。這個男人溫柔的對她笑着說,「女公子,某送你回去吧,你爹爹現在有事,不能見你。」他抱起姜姬,一路都沒有說話。
不過姜姬想知道的已經知道了。
剛才車裏沒有憐奴。
回到車裏,陶氏已經不見了,姜武還躺在原地,那匹布被人隨意掀開放到一旁,姜姬大怒,見姜奔要走,喝止他,「站住!去把剛才隨意進我車裏的人抓過來!他弄污了我的布!」
姜奔此時也看到車內不見了陶氏,卻聽到姜姬不問陶氏先問布,既奇怪又憤怒,可又不敢反抗,因為姜姬的態度已經不同了,她對他就像對從人一樣,周圍卻沒什麼人覺得不對。
龔獠正在與馮營搭話,見姜姬發怒才趕緊過來,道:「女公子休怒,這布污了就不要了,某再送給女公子一百擔。」
姜姬問他:「剛才是什麼人膽敢進了我的車?叫過來!」
剛才來收拾殘局的當然是馮家的人,馮賓不能不說話了,道:「女公子休怒,若是此人惹女公子生氣,某回去就叫他來給女公子陪罪。」
姜姬一眼看到焦翁就在遠處,喊道:「焦翁!!」
焦翁很快跑過來,「女公子有什麼事叫某去做?」
「剛才有人進了我的車,把他抓來!」姜姬怒道,「我要殺了他!」
馮賓知道肯定跟布沒關係,而是那具屍體。他還想再說,但焦翁已經應了一聲,跑去抓人了,很快從人群中抓小雞一樣抓出來一個人,那人還要反抗,姜姬喊道:「死活不論!!」
焦翁立刻下了狠手,抓住這人往地上一摜,等這人摔暈了再拖過來。
馮賓驚怒交加,萬萬沒想到姜姬竟如此暴虐。
焦翁將此人拖到姜姬車前,這人雖然摔得灰頭土臉,卻努力仰起頭,「女公子好威風!」
姜姬不理他,對姜奔說,「你可敢砍下他的雙手?」
馮賓本要說話,聽到這句突然閉上了嘴。
那個被焦翁踩在地上的人聽了以後稀里糊塗的,還要說話,焦翁已經舉起了他的巨劍,「女公子要他的手?」
姜姬道:「他的手太髒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間,焦翁已經揮下巨劍!這人只覺雙手一涼,一輕,跟着兩隻手腕就像被澆上滾油一樣熱燙起來!他的兩隻手已經被斬下來了!血正自兩隻斷腕出噴涌而出!
姜奔往後退了一步。
這人慘叫起來。
可他卻還能聽到姜姬又說了一句話:「你把這車內的女人送到哪裏去了?說出來,我就把你的舌頭留下來。」
焦翁把巨劍放下,從腰後抽出一把短匕,單膝跪下,伸手去扳這人的下巴。
這人嚇得拼命把頭往一旁扭,大喊道:「在河邊!在河邊!!我把她扔到河邊去了!!」
扔到河邊,就會有去飲水的野狼什麼的把屍體吃掉。
姜姬讓姜奔去挖坑,「給她做個墳吧。」
姜奔看到姜姬眼中的悲憤與眼淚,似乎又回到了他們一家人相依為命的時候,他低低的嗯了一聲。
此時,龔獠、馮賓也知道姜姬是想做什麼了:她想安葬那個「夫人」。
可看姜元的意思,根本就沒把那個女人當回事。
龔獠猶豫了一下,上前道:「公主,讓我幫忙吧。」他當即就開始卜卦,要替陶氏找一處風水寶地立墳。
焦翁提着那個馮家從人,和姜奔去找陶氏了。
馮賓拂袖而去。
姜姬坐在車內,看着仍在昏迷中的姜武,輕輕把手放在他的鼻下,感覺到那急促、輕淺的撲在她手上的呼吸,她慢慢放鬆僵硬的後背,靠在了他毫無知覺的背上,輕輕哭了起來。
馮賓回到姜元那裏後,有些忿忿不平,可他並不是個衝動的人。他仔細觀察着姜元的神色,覺得他甚至還有一絲愉悅和輕鬆。
看來「夫人」果然是他殺的。
這個女人對他來說確實是個污點,但何必如此着急呢?大概是想在進蓮花台前處置掉她吧,不然等回去之後,到底要不要讓她當「夫人」呢?
現在沒了「夫人」,那個男孩就不值一提了。如果其母是夫人,就算是農民家的女孩子,也算來歷清白。現在人已經死了,說他是奴隸生的就是奴隸生的。
一直到天快亮時,馮賓才回到馮家的車裏。馮甲已經醒了,披頭散髮的正在罵馮瑄。馮賓進來,滿臉疲憊,對馮甲說:「要出發了,你去跟車,我要睡一覺。」再看馮瑄的劍放在一旁,上面還有血污,馮瑄的腳和衣服上也有草梗泥土,道:「你去哪兒了?現在才回來?」
馮瑄正在喝湯,他要餓死了,此時放下碗,一抹嘴,笑道:「爹,你不是想要那小子的命嗎?」
馮賓皺眉,坐下說:「你今晚去殺他了?在哪裏?」
馮瑄道,「他趁夜殺了陶夫人,我恰好在那裏,就追過去了。」
「人殺了?」馮賓道。
馮瑄搖頭,「刺了他兩劍,人叫跑了。」
「跑了,就不要管了。」馮賓道。
馮甲道,「今天怎麼了?在大公子那裏,出了什麼意外?」
馮賓搖頭,沉吟片刻,看向馮瑄:「……你觀女公子,是何等樣人?」
馮瑄放下碗,鄭重道:「其心之高,可比山嶽,其心之深,可比幽淵。」他沉思道,「我與她相處數月,其心性舉止,或可稱聰慧,卻也無特異之處,但……」他看着馮賓道,「姜元與她相比,雖為父女,殊不及也!」
以前馮瑄這麼說,馮賓與馮甲都不以為意。但今天,馮賓卻信了。
他把姜姬剛才是如何處置那個從人,如何對姜奔、如何對焦翁,全都告訴了馮瑄與馮甲,嘆道:「她當時要焦翁砍其雙手……」陶夫人曾是姜元的女人,姜姬要砍那人的雙手,可以說是在維護其父。這就堵住了馮賓的嘴,讓他不能再維護那個從人。而手被砍掉後,那人自然而然就會相信她的威脅。
「姜奔從今之後,應該也會成為她的從人了。」馮賓道,「姜武剛剛受傷,她就立刻能把姜奔重新攏回來。這等心計,這等……令人心驚!」
馮甲都有些愣了,半晌才道:「……頗類其母。」
馮賓道,「如果當年永安公主能有女公子如今的能耐,現在留在鳳凰台的就不是朝陽公主了!」
馮甲倒抽一口冷氣!
這是說姜姬有這樣的野心嗎?
只有馮瑄,自己吃完飯,叫來從人侍候他更衣洗漱,再拿起仍沾着血漬的寶劍,又準備出去了。
馮賓叫住他:「你又要去她那裏?不要去!」
馮瑄回頭要說話,被馮甲攔住,說:「你去,我來勸你爹。」
馮瑄走遠,聽到馮甲在他後面對馮賓說:「你我都不喜馮營,怎麼如今你卻要學他嗎?」
馮賓道:「如果女公子是個男兒,我絕不攔他!」
馮甲道,「她手中不是還有個姜旦嗎?若姜旦長成後有她三分,也足夠了。」
馮賓道:「若是她,你當姜旦能長大嗎?」
馮瑄走在路上還在想馮賓的最後一句話。
會嗎?
他想起之前他把姜旦送回去時,姜姬一夜沒睡,雙眼紅腫,見到姜旦仍露出溫柔的笑,伸手把他抱在懷裏,哄他睡覺。姜旦問起陶夫人,姜姬輕聲說:「她去給你煮湯了,睡吧。」
另外兩個女奴仍驚魂未定,看到車裏只有昏迷的姜武,不見陶氏,就四下張望,姜姬也讓她們吃放在盆里的餅,喝水,讓她們先睡覺。
她可能是他們這個「家」里最堅強的一個,卻也是最脆弱的一個。
馮瑄不免去想,不知她可需要一個人扶她一把?
如果……
姜姬一夜沒睡,等姜旦醒來後,就讓姜奔抱着他,送他去給陶氏磕頭。
今天走了以後,可能他永遠都沒有回來的機會了。
姜武到早上也沒醒,身上變得滾燙起來。姜姬看他嘴唇乾裂,知道他這是缺水了。可除了拿水滋潤他嘴唇,可他仍然會缺水。她只能用水擦他的腋下與大腿內側來幫忙降溫,可別的,她也做不了。
他會不會就這樣一直昏迷下去……然後死了……
她一直抱着他,一刻都不敢放下。她還記得昨天有人突然冒出來時,是先擊倒了姜武,等姜武手中的油燈落地後,他才趁暗一下子就擊中了陶氏,陶氏受襲,喊了一聲「跑」就轉身抱住她,因為她離陶氏最近,把她撲倒在地後,驟暗之下看不清東西的姜姬還沒反應過來,等她能看清之後,就看到姜武死死抵住那個人,兩人正在纏鬥。
姜武一直堅持到那個人逃走才倒下來。她不知道是什麼支撐着他,一直堅持下去。
她摸着他滾燙的面頰,他的呼吸比起昨晚變得更加短促和滾燙。
他會死嗎?
姜姬輕輕靠在他的臉上,感受着他的呼吸。
他還活着,現在還活着。
馮瑄走到車前,看到姜姬在親吻那個養兄。
他走過去輕聲說,「公主,他還沒醒嗎?」
姜姬不想理他,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眼睛還看着姜武,一刻也不移開。
馮瑄道:「要讓他醒過來才行。公主,可能讓某一試?」
姜姬抬起頭,直視馮瑄,「你要幹什麼?」
馮瑄從頭上拔下一根銅簪,「用這個刺他指間,令其醒來。」
姜姬反應過來,對,有這種做法。比起他可能有的內傷,刺指間已經算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傷口了,等他醒來後,至少可以喝水服藥。
雖然現在沒有治內傷的藥,也不知道他到底傷在何處。
姜姬沒有用馮瑄的銅簪,喊來姜奔,道:「去找幾根竹子來。」
姜奔從昨天就沒有離開了,姜旦回來後,姜姬讓他去擔水,拿飯,照顧姜旦等等,一直把他栓在這裏。
姜奔昨晚去挖了一晚上坑,剛才就一直靠在車轅上睡覺,聽她說要竹子,答應了一聲就去找了,也沒顧上問要竹子幹什麼。
馮瑄沒有離開,把銅簪插回發間,道:「某的手穩,也曾為別人這樣施救,一會兒還是由某來吧。」
「正在拜託先生。」姜姬道。
馮瑄溫柔的望着她,輕聲說:「公主,你要珍重自己。」
姜姬看了他一眼,仿佛有些感動的應了一聲:「嗯。」
車隊出發了,姜姬的車也跟上去了。
姜奔已經從水源處找到了幾株幼竹和老竹,他不知哪個合用,全都給砍了回來。
馮瑄正坐在車內,細細的把竹子的枝椏削平,再把竹子劈成合適的竹片,邊緣打磨鋒利,然後由姜奔握住姜武的手,由馮瑄把細竹針釘進他的指縫間。
釘一根時,姜武的手連顫都沒有顫一下;第二根時,他的手動了動。
姜姬捧着他的手欣喜的親上去,幾乎要哭了。
姜奔在旁邊眼睛都快瞪出來了,他不知該說什麼,又似乎心中有一絲觸動。
馮瑄繼續釘,終於在釘到第四根手指時,姜武睜開了眼睛。
姜武醒了,他仍很迷糊,連姜奔都認了好一會兒。硬給他餵進去了兩口水,他說噁心不想喝。
馮瑄已經把竹針都□□了,拔完竹針,姜武好像更加清醒了。
姜姬拆了很多布,把車內都給鋪得厚厚的,讓姜旦與姜武都躺在車裏休息。
姜谷與姜粟也累了,見姜武醒來,都放心了,靠在車壁上昏昏欲睡。
姜姬卻更加有精神了,馮瑄看她雙目炯炯,道:「某昨日追上一人,刺了他兩劍,叫他跑了。」
姜姬看向他。
「不過,某沒看到他的臉。」馮瑄握着劍,將劍上的血漬露給她看。
姜姬道:「跑就跑了吧。」日後總有機會。
馮瑄道:「不過……他看到某了。」
姜姬道:「那先生要小心了。」
馮瑄道,「公主以為他會來殺我?」
姜姬搖頭,「不,我以為他會借着這兩道劍傷,污衊馮家。」
馮瑄笑道,「是啊,只怕馮家又要做蔣家的踏腳石了。」不過他也不看好馮喬能當王后,還是別嫁了,到底也是他的妹妹。
憐奴捂住胳膊上的傷口,血順着胳膊往下流,他跪在姜元腳下,「不是,奴回來時沒讓人看到,是那馮瑄看到奴就一劍刺來!半句話也不讓奴說!」
姜元皺眉道,「你是說……他是看到是你才殺的?不是因為你被人撞見?」
「不是!」憐奴肯定道,「奴當時已經離開很遠了,身上的衣服都換了,劍也扔了!手無寸鐵才會被他刺中!」
姜元驚疑不定,「他為何要殺你?你與他有仇嗎?」
憐奴道:「奴才十五,那馮玉郎早就不在國都了,何況奴在蔣家時是不能出門的!」
姜元喃喃道:「既然不是與你有仇……又見你就殺……那……」
憐奴抱住他的腳,小聲道:「會不會……會不會是想……讓爹爹身邊只用他們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