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武看起來半信半疑。
姜姬知道她現在已經越來越難取得身邊人的信任特別是在關於權力這方面。從古至今的人擁有越多的權利就越對權力吝嗇人人都在渴求着他們手中的權力而他們也把每一個靠近的人都視為爭奪權力的對象。
似乎只有他們的妻兒能夠獲得他們的信任分享他們的權利。但不管妻子和兒子是太多還是太少最後因為權力引發的血案也層出不窮。
在權力的面前不管是血脈親情、愛情還是忠義都不值一提。
姜姬不打算說服身邊的人相信她願意去分享權力,她也遠沒有那麼大方,古往今來所有掌權者有的缺點她都有就是現在沒有,未來也有可能會有。她都不相信自己能永遠開明、理智,不會變得渾噩、盲目。
有時她身邊的人比她對她自己都更有信心但有時他們也比她能更早看出她身上的問題。
就比如現在,她還是搞不清楚龔香為什麼會故意去惹怒王姻。
她只知道一點龔香肯定是故意的。
只是還不知道是什麼引發了龔香的警覺心使他突然恐懼地需要給自己找一個敵人。
她只知道問題一定是在她身上。
他會選擇王姻當他的敵人也是因為他非常確信王姻不是他的對手。他沒選一個太蠢的敵人因為太不像樣;他也沒有選一個比他更強的敵人,比如姜武因為他絕對打不過。
在她做裁判的這場戰役中,龔香自認比王姻更有勝算。
王姻是一個恰恰好有足夠的威脅性不是他的對手的敵人。
可姜姬覺得龔香太自信了。
他和王姻有一個非常大的不同之處就是王姻比他年輕。
假以時日王姻未必不能做到他的位置。
但是在這件事情上她能做的很少。
她不可能讓龔香和王姻握手言和。
這不可能,敵意不像愛情,愛情會很容易地消失;但敵意,一旦產生就難以磨滅。
她只能儘量控制,讓他們之間的分歧只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發展,不會立刻就搞到刀兵相見,你死我活的地步。就這麼吵吵嘴,鬧鬧意氣就很好。
她對姜武說:「我現在只顧着鳳凰台上的事情,難以面面俱到。」她握着他的手,微微坐正了點:「霍九弈的優點同時也是他的缺點,這也讓他變得非常易於掌控。我利用他喜歡戰爭,喜歡打仗,渴望建功立業,揚名天下的這個心愿,利用他替我去攻打我的敵人。」她承認她利用了霍九弈的殘暴。
「但是,我卻不能夠過多地去約束他。我可以,但我不能做。」她一五一十的,毫無保留的「教」他,她是怎麼想的,處在她這個位置上,權力與約束一樣大。
「約束他的辦法有很多。比如我可以下令讓他憐惜士兵,或者直接告訴他,士兵非戰損的情況下損失過多,不管是逃了還是死了,我都要懲罰他,問他罪,或者更直接一點,我斷他的糧草。」
「這都不行。我雖然是他的主人,但是。我不是一個將軍。他不會信服我的話。他信仰我的權位,但是他不會相信我能比他更擅長打仗。在戰場上他會更相信自己的判斷,而不是我的命令。「
「所以就需要另一個人去約束他,去管理他。一個和他一樣擅長打仗,和他一樣在戰場上。有權威性的人去約束他,而這個人我希望是你。「
姜武沉默了很久,最終屈服在她的目光之下。
「我答應你,我可以試試看。但是我希望你先告訴我,我能做多少。「他平靜地說。
姜姬明白姜武的意思。
一個沒有讀過書上過學,甚至連字都認不全的人,他能夠領兵,能仰仗的就只有他的刑必罰,賞必果的這兩條準則。
在他的軍隊裏,軍令大如山,他就是唯一的法,唯一的聲音,唯一的王。
任何反抗他、反對他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條,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但是他現在能夠用同樣方法去對付霍九弈嗎?
如果不能殺霍九弈,那麼他在霍九弈面前的權威性就要打折扣。霍九弈未必會服從他,而且這樣也會令他在軍隊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權威崩塌。
姜武敏銳的抓住了重點,他現在賴以為生的不再是姜姬的幫助和支持,而是他在軍隊中的權威。
如果以犧牲他的權威為代價去「教訓「霍九弈卻又不能傷害他,那他就不太滿意。
姜姬發笑,說:「你和他比,自然是你更重要,你是不可取代的。而霍九弈,我能夠發現一個,就能夠得到第二個。你不用在意他是否對我有用,如果他不聽你的號令,你可以照你的方法去對付他,不管是打是殺,還是怎麼樣,我都沒有意見。一件事情我既然交給了你,我就會完全認同你的做法。你可以相信我。「她輕聲說。
姜武:「如果我派別人去可能會和霍九弈發生衝突。如果我去的話我可以在第一時間把霍九弈給控制住。你想我去嗎?「
姜姬說,「如果你覺得你有這個必要去的話,那你就可以去。「
姜武說:「那鳳凰台怎麼辦?你和三寶都在這裏,我一旦離開了,誰來保護你們?「
「鳳凰台目前上下並沒有可以與你的軍隊一敵的力量,周圍也沒有。萬應城已經垮了,黎家全部都被遷進了公主城。兩三個月以內,我想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而且接下來我會讓他們忙得沒有時間來找我的麻煩。「
姜武點點頭,說:「那麼我就親自去一趟。「
這天晚上,兩個人沒有再聊其他的。好像話題說到這裏就已經說到頭兒了,再勉強往下說下去,很可能會面對一個,他們都不願意,也都不能去收拾的局面。他們安靜的躺了下來,入睡了。
姜武在第五天走了。
他是悄悄離開的,軍營中的士兵分批出發,一隊一隊走的,跟平時一樣,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至少王姻和龔香都沒發現。他們都是在姜武走了以後才發現,然後就驚覺可能是公主和將軍商量了什麼事,但他們都被屏除在外!
但是兩個人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麼不同,也沒有當着別人的面提起,而是私底下單獨、悄悄地詢問姜姬是不是大將軍有什麼任務?需不需要他們的幫助?
比如供應糧草,或者徵召壯丁,或者打造兵器。
姜姬都搖了頭,說,這些都不用。
王姻和龔香都開始擔心是不是之前他們之間的衝突令他們失去了姜姬的信任。姜姬沒有安撫他們,讓他們隨意去想,這樣也有助於減輕一下鳳凰台上下日益高漲的火藥味兒,每次他們兩個人撞到一起,周圍的侍人會在旁邊小心翼翼的圍觀。
好在他們兩個還顧及面子,沒有直接扭打在一起,就是互相諷刺個不停。
她想像那個場面,總覺得他們兩個簡直像是……兩個蠢貨。
現在擺在鳳凰台百姓面前最大的一件事就是今年這個冬天會比往年更加難過。
首先,大部分跑掉的百姓,現在就算回來了,家裏也已經沒有糧食,沒有財產。帶出門去的衣物也好,金銀首飾也好,都已經遺落在外,他們能夠活着回到鳳凰台來,已經是非常幸運的,至少他們撿回來一條命,有的人只有自己逃回來了,父母、妻兒、兄弟姐妹不是死在外頭了,就是走丟了。
這讓整個新年都瀰漫着悲涼的氣氛。
當天越來越冷以後,鼎食也不再施捨。終於有百姓們因為餓肚子而餓死了。
他們有的就餓死在家裏,有的則倒斃在街頭巷尾。
姜姬剛到鳳凰台的時候就遇上過一回,那一次是連綿不絕的大雪令百姓突然間凍死在了家裏。一切處置還算是有條不紊,所以這一次當她聽說的時候王姻他們已經開始着手將屍體從城中運出去,運到城外進行深埋。
因為有許多人都是已經尋不到他們的親眷和家屬,也很難得知他們的真實姓名,有的甚至只能從鄰居口中打探出他們姓什麼,家鄉在哪裏,或其他的一些零星的信息來證實這個人的身份。
等到需要記錄的時候就只好籠統地記下一個姓氏排行,家裏住在第幾條街第幾巷?第幾戶?
很多時候連這些都做不到。
差役們只能匆匆把一具具屍首搬上車,運到城外去。因為很難確定每一具屍體的身份,他們被運到城外的一個大坑裏全部一起埋下去,深埋。
現在雖然是冬天,不會引發疫病,但等到春天的時候如果埋得不夠深。狼、野狗、狐狸等走獸會把屍體拖出來,就有可能會引發疫病。
毛昭夜觀天象,心生不安。今年鳳凰台沒有降太多雪,而各地的天官也已經把過去一年的天象記錄遞進鳳凰台,那隱約有點熟悉的記錄讓他不自覺的開始擔憂。
大梁內憂外患,難道現在老天爺也要在裏面插一腳了嗎?
他又去查閱鳳凰枱曆代的天象記錄,反覆推演中得出一個讓他有點心驚的結論。
這讓他在很長時間裏都難以成眠。
他和白哥一直都屏除在姜姬的政治中心之外。他不確定他的話,是否能引起姜姬的重視,但是一種責任心,一種對大梁的忠義,對徐公的尊敬崇拜信任,讓他寫了一篇奏表遞到姜姬面前。
她會看嗎?
姜姬當天就把毛昭給叫來了。她指着奏表說你能確定嗎?
毛昭說:「十有,老天爺是不會騙人的。他老人家每隔十幾年,幾十年要打個噴嚏,還是很有規律的。前後總差不了幾年。現在從河谷往南這一片都有水位降低的奏報,有可能我們接下來的一年會迎來一場大旱。」他沉重地說:「如果要發生大旱的話,糧食減產是必定的。而且在春天,也有可能會引發疫病,疫病會流行,因為今年死得人太多了。」
毛昭沒有想到的是,姜姬立刻就取信了他的話。
姜姬說:「那照你所說的,寫一本更詳細的奏表送上來,以前鳳凰台是怎麼應對的?什麼地方旱情更嚴重,什麼地方受災會輕一點,哪裏的百姓跑得最多,哪裏的百姓都沒有跑,凡此種種都列上。」
然後她把將要發生大旱的事告訴了王姻和龔香。
對鳳凰台來說,他們三人都是陌生人。
說起魯國的天候,王姻和龔香可能都能說得出來某年月日,某地大旱,某地地動,某地天降奇石,某地河川泛濫,等等。這些不止留在他們的記憶中,家族中也會記載。
但是在鳳凰台,他們就真的是兩眼一抹黑。
這不是去讀幾本書,熟知鳳凰台人物典故能了解的,哪怕鳳凰台肯定有記錄,現翻也來不及。
但讓他們就這麼相信毛昭也不可能。
兩人不約而同,一開始是先懷疑毛昭的用意,跟着就懷疑毛昭此時遞奏表是什麼意思,他會不會誇大了災情?會不會是為了讓姜姬救皇帝設下的計謀?
姜姬說:「不妨先相信他,我們對鳳凰台來說都是陌生人,他一個在鳳凰台生活了十幾代的人我覺得可以相信他對鳳凰台對這一片天地的了解。」
王姻說:「假使說要發生乾旱的話,那麼現在城外那些被掩埋的屍體最好全部焚燒掉。為了避免在春季引發疫情。」乾旱不止是影響人類,它會影響這一片所有的生命,不管是花草樹木還是飛鳥走獸。
花草樹木長得少了,吃草的動物就沒得吃了,它們會就餓死或遷走;吃肉的動物們找不到食物,就會挖出屍體來吃。死屍露在外面,就會散發屍毒與陰氣,活人就會染病——這是龔香和王姻的現場教學。
姜姬默默點頭。
陰氣也好,毒氣也罷,能認識到會引起傳染病就可以了。
龔香點頭,難得沒在這時反駁,說:「還有水。」
目前鳳凰台的所有的用水,靠的都是城外的河流。河流是最容易被污染的,因為它是開放性的,一旦發生乾旱,除了人之外,野外的動物也會有大批量的死亡,一旦河流被污染。城中用水的人也會跟着染病,大量染病時就等於暴發了疫情,人群聚居,食水共用,同寢同臥,很難控制得住。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最好現在開始引導百姓使用井水。
鳳凰台現有的城中用井最好也進行一下嚴格的區分,這是為了避免交叉感染。
一街一巷一戶,最好能保證這個井水不會被外來人污染。而且如果幹旱的話,現有的井深度應該已經不夠了,需要再深一點兒。
姜姬點頭,說:「記下來。」然後她就把這活派給王姻了,跟着她就讓王姻退下了,顯然接下來她有事要跟龔香商量。
她來確定兩人的高低地位,就不用他們兩人爭高下了。
也是因為她確實更相信龔香而不是王姻。
然後最重要的其實還是糧食。
姜姬對龔香說:「我需要雲青蘭變的更瘋狂一點兒,如果我把皇帝東西送給他,你覺得他會因此變的更瘋狂嗎?」
龔香瞪大雙目,非常不捨得、非常可惜的說:「不如造一套假的給他?」
叔叔沒反對已經讓姜姬很高興了。
姜姬笑着說:「反正到時我會再造新的,我不會用大梁朝留下來的東西。那麼這些東西白留着,不讓它們發揮一下最後的作用。就把這個給雲青蘭送過去吧,把這個大殿中能取下來都給他送過去。」
她站在大殿中央,環視四周,露出小女孩兒在惡作劇一樣的笑容,「他看到這個的反應我覺得會非常有意思的。」
龔香苦笑搖頭,背上全是冷汗,既恐懼又興奮,因為他也想到了公主所說的場面。
他說:「公主,我笑都笑不出來了。」
這殿中的榻、香、幾、鼎、鍾、牌、箭、壺、瓮,等等,全都送過去!
他也真想當場看一看雲青蘭的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