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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箐回家後坐臥不定, 叫來從人發問:「還沒有買通姜智與姜仁嗎?」段青絲那邊的路已經走不通了,龔相那裏更是不可能,他就打算買通大王身邊近侍,好想辦法說動大王讓他去開元城。=
現在趙序都去開元城了,他卻還被大王關在行宮中, 動彈不得。
從人搖頭, 出主意道:「這兩人深受大王信任,聽說大王在蓮花台只能偷食物吃的時候他們就陪着大王,感情深厚, 想必不會背叛大王。聽說大王很喜歡王后,我們何不想辦法走走王后的門路?」
劉箐猶豫了一下, 點頭答應,嘆氣道:「王后那裏的門不好進……罷了, 看看家中還有什麼珍寶,收拾出來送給王后吧。」
鄭姬收到了一座美麗的玉山,送玉山進宮的侍人說這玉山在天陰的時間, 玉會像被雨淋濕了般變得青翠欲滴,隱隱還有煙霧洇出。
鄭姬喜道:「此物當送給姐姐賞玩!」當下親自帶着禮物送到姜姬這裏。
姜姬聽說鄭姬特地帶着禮物過來,只得抽出空來接待她。她迎到殿外, 牽着她的手走進去, 笑着說:「既是好東西, 何不送給阿旦?你們兩人一起賞玩更好。」
鄭姬現在已經長得快到姜姬肩膀了,她今年春天的時候已經來了初潮,所以面上開始妝點胭脂, 留起長指甲,染上蔻丹,兩邊耳上都扎了耳洞,一顆像血一樣鮮紅的瑪瑙墜子吊在雪白的耳垂上,顯得嬌嫩可人。
她與姜旦的感情很好,但兩人還沒有正式圓房。關於這個,她授意龔香找了幾個德高望重的人占卜出吉日是在五年以後,五年後的吉日,兩人召告天下之後,再圓房,當真正的夫妻,那時鄭姬的年齡就可以了。
她本來想推到八年後,不過龔香都說那太過分了……雖然她是為了鄭姬的安全着想,但太晚對她來說未必是好事。
變成了小少女的鄭姬很美。她的眼睛是標準的丹鳳眼,雖然是單眼皮,但眼尾上挑,格外精靈嫵媚。
她皮膚白暫,鵝蛋臉,小鼻頭,櫻桃小口,脖頸修長,削肩、纖腰、長腿,手足細長,十指纖細如春蔥。
無一處不美。
只看她就能想像得出她的母親趙姬生得有多美。當日趙王是真心想收服鄭王,所以嫁過去的女兒一定是個美人。事實上也確實如此,趙姬是在生下鄭姬後,又因為趙王把自家丞相派過去才失寵的,而在這之後,她還一直當着王后,直到鄭王想娶姜姬,才把她貶為夫人。
趙王現在已經快打到望仙城了。鄭王沒有太多兵馬,國中人心渙散,他不敢打,所以就一直質問趙王,一直求和。
這個「和」已經求了三次,三次,趙王都肯坐下來跟鄭王的使者談。要錢、要糧、要美人、要駿馬、要……
要完東西,鄭王奉上。趙王收到禮物,接着打。
確實很不要臉,但鄭王也確實拿趙王沒辦法。
鄭王已經重新把趙姬立為王后,據說和王后也是十分恩愛。當時他也是被小人所迷惑才拋棄王后的,現在小人已死,他與王后仍然恩愛如舊。
趙國打鄭國的事,姜旦沒有告訴鄭姬。但鄭姬的母親重新當上王后這個好消息他已經告訴她了。據說那一夜,鄭姬感動落淚,抱住姜旦不放,一直說「奴奴就知道,大王英明神武,必有辦法!」
把姜旦誇得險些就要留下過夜,還是在解開鄭姬的衣服後才醒悟過來,只是合衣抱着睡了一晚。
姜姬覺得吧……這男人真是看臉的。
她本以為姜旦等於是親手把鄭姬養大的,是不會動心的。結果鄭姬長大,長得這麼美,姜旦這心就活動了。
雖然這也是件好事,不過還是讓她感受頗為複雜。
雖然姜旦的初戀很悲慘,但他對鄭姬的心卻似乎不遜於對初戀。他學會放慢腳步,去引導鄭姬。
——換句話說,他會勾-引人了。勾得鄭姬對他一顆心兒砰砰跳。
以前鄭姬愛他像愛真理,愛大王,奉獻之心大於愛情。
但他現在把鄭姬從一個信徒變成了一個小女人。
當時他與小星相愛是直奔主題式的,愛是做出來的,固然濃烈炙熱,但急速奔跑的愛情事後回味起來就只剩下床榻上的那點事了。
偏偏那點事對他來說實在是唾手可得,見得多了,就不稀奇了。
他在鄭姬身上試驗般的搞出來的,卻是細水長流式的。
從野外給鄭姬摘許多花,看到好看的小石頭撿回來給她,看到街上有個女子頭上的花釵好看,特意用禮物換下來後拿來送給她,等等。
都是一些小事,但就是用這些小美好一刻不停的出現在鄭姬身邊。
姜姬親眼看到鄭姬一日比一日更愛他,看他的眼神更加熱烈,笑容更加甜蜜。
鄭姬的愛,大到開始潑灑到跟姜旦有關的人身上。
愛屋及烏。
我愛你,連你家門口的烏鴉我都覺得它羽毛更加黑亮,叫聲更加明亮,眼睛更加溫柔有神。
姜智、姜仁、段青絲都受到王后體貼入微的關愛。
姜姬這裏更是重災區,鄭姬看到個好東西都要送來給她。因為她自己的「愛好」實在是人盡皆知,所以鄭姬送來的不是黃金珍寶,就是俊美少年。
……
她能說什麼?她也很絕望啊!
她能把鄭姬送來的黃金珍寶拿去變賣嗎?鄭姬來了看不到怎麼辦?那些俊美男子倒是可以送走,但鄭姬發現人不見了就擔憂自責「必是此人不美,才不能令姐姐滿意!」
如果說姜姬以前對鄭姬只是面子情,在感受到她的直白樸素的關心和愛護後,她就感動了。
這樣天真純潔的小孩子,她的感情不管會持續到幾時,長大後又會怎麼看她,現在她的感情是真摯的,是值得她去珍惜的。
陪着鄭姬說了一陣的話,聽說姜旦那邊已經分出勝負了,她就把鄭姬送走了。
回到龔叔叔這裏,他問:「我聽說王后送的是一座玉山?不知能否一觀?」
姜姬讓人把玉山送來。
這座玉山要說技藝如何高明倒也不見得,雕刻的痕跡是很明顯的,像是一個玉匠只是拿着刀與斧在一塊玉石上就着顏色分佈漫不經心的敲擊着,事後刀痕都沒有修飾。
但正因如此,如果仔細觀賞,反倒會有種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感覺。讓人不免神往,何處有這樣一座山?是否和這玉山一模一樣?這邊是濃蔭綠樹,另一邊是怪石嶙峋,這一面山勢平緩,鬱鬱蔥蔥,另一面山勢陡峭,直上直下。
越看越美,是一件值得靜下心來好好欣賞的寶物。
姜姬覺得此物值得一賞,難得不帶匠氣,就讓人煮茶燃香,打算和叔叔一起放鬆一下。
龔香輕輕嘆了口氣,剛才他都快把眼睛貼到上面了,此時直起腰放了個大雷:「果然是馮家那一尊。」
姜姬愣了,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馮家?馮瑄的馮家?」龔香:「還有哪個馮家?」
她只是沒想到……他們家這是想出來了?
她警覺起來。
馮家現在能出頭的只有姜谷的孩子!算算年紀,應該比姜旦小,比姜揚大。
那也確實是不小了。
再看這座山,就沒有心情去賞了。
龔香看公主:「公主,要做什麼嗎?」「……」她搖頭,「我不能不讓馮家出頭。馮瑄去後,馮家只剩下老弱。馮賓今年……也到耳順之年了吧?他可能只是想安排一下他的兩個幼子,免得他離開後,姜谷和孩子們無依無靠。」
龔香搖頭:「依靠?公主難道不是他們的依靠?若有依靠,他們不會走王后的門路。」
鄭姬有什麼門路?她只能靠姜旦。而姜旦的門路在哪裏?別人不知,馮家不會不知。
姜姬眼神木然:「馮瑄死了,馮賓不會把子孫的前程寄在我身上。他們不會想靠我取得榮華富貴,高官顯爵。」
龔香恨道:「公主可是在自欺?馮賓如果真的想安頓他的兩個孩子,如果不想依靠公主,那何不離開樂城?去外地求生?如果打算走大王的門路,也可以進學府考試入官,也可以投書上殿!這才是正途!他卻故意投石問路,讓公主知道,他馮家來報仇了!」
如果公主能狠下心對付姜谷的孩子,那馮賓也認了,他不忍心對自己的骨肉下手,但他真能接受公主姐妹生下的孩子嗎?
如果公主不能下手,那她就要面對親姐姐之子的報復。
馮賓可能要死了,他要在死前替馮瑄報仇。
「讓他們來。」姜姬說,「恨我的人很多。叔叔,我當日殺了馮瑄,就有準備馮家後人會恨我。如果當日我要斷絕此事,早就把我姐姐和她的孩子搶出來了。」
她為什麼沒做?
因為姜谷和她的孩子未必想出來。如果她當時把姜谷和孩子搶出來,那姜谷和孩子就永遠都要背負罵名,罵他們忘了自己的姓氏家承,貪生怕死,貪慕虛榮。當八姓馮氏後人的驕傲與自豪遠遠勝過她給他們提供的錦衣玉食。
易地而處,她知道自己的選擇,她會選擇驕傲的,有自尊的活着,而不是滿足另一個人虛假可笑的慈悲心。
「我不怕他們恨我。」她對龔香說,「我能對付得了他們。」
龔香氣得直跺腳,怒氣沖沖的甩手走了。
在他看來,公主的慈悲確實很可笑。她自持強大,所以能因為愧疚而放縱仇恨。但她能殺馮瑄,卻不會對親姐姐的孩子動手。
她自認穿着鎧甲站在那裏讓人去殺,而對方絕對傷不了她。
——但萬一呢?
龔香不敢賭這個萬一。
他離開行宮後,去了馮家。
馮家看起來就像一處貧戶,早就不見當日八姓的風光了。
門開了半扇,沒有人看門。他邁步進去,徑直往馮賓屋裏去。
以前他也是來過的。
走到半路,一個人氣喘吁吁的追過來,罵道:「我不過背東西去廚房,你怎麼就自己進來了?快出去!!」
這是一個老僕,他衣衫破舊,滿面塵土,但卻絲毫不懼衣着華美的龔香,上來就要拉他。
龔香回身一揖,道:「在下龔四海,求見馮公。」
龔四海。
老僕怔了一下,有些猶豫,但仍攔着他:「我家主人不見客。龔公請回吧。」
知道了龔香是誰後,老僕就不敢再碰他了。龔香也就硬闖到了後面。
繞過幾株瘦梅,看到一排房舍。瓦還算新,這裏應該住着人。
一個穿着半舊衣衫的婦人小心翼翼的從門後出來,站在廊上:「這位……是什麼人?」
老僕道:「夫人,這是來拜訪老爺的客人。」
婦人茫然而無措,「老爺不見客……」
老僕指點她:「夫人快回去問問老爺。」
「哦,哦。」婦人轉身回去了。
老僕輕輕嘆了口氣,對龔香說:「龔公,馮公久病,你又何必來打擾一個病人?或許明年你再來,他就已經不在了。」
龔香不肯走。
婦人一直沒出來,龔香一直站在這裏等,老僕也陪着他等。
等到天色轉暗,太陽落山了,兩個少年一前一後活潑潑的走過來,前面那個高大而穩重,後面那個一蹦一跳的。
龔香轉頭看過去,見兩人都與那個婦人相似,應當是母子。
兩人看到老僕,再看到龔香,都愣了。
大點的帶着弟弟行禮問好,道:「不知客從何處來?」
龔香揖禮:「在下龔四海。」
弟弟驚呼:「龔相?!」
龔香看這少年天真純潔的樣子,不免露出一個笑來。
大點的就顯得嚴肅多了,他帶着弟弟進屋去了,過了一會兒,弟弟先出來,卻不敢看龔香這邊,沿着廊下走了,一路低着頭,好像是挨罵了。
跟着大點的出來,請龔香進去。
龔香邁上石階,大點的請求他:「爹爹病久了,不能說太長時間的話,還請龔相多多關照。」
這是讓他不要打擾馮賓太久。
龔香點頭,進去後,看到了陳舊的家具,空蕩蕩的屋子,裏面的一張榻上,一個人艱難的坐着,不停的喘息着。
馮營。
龔香走過去,揖禮,坐下。
馮營兩手努力撐着腿才能坐直,但就算這樣,他也忍不住要往下倒,他的頭努力的抬着,胸口努力的挺起來,可整個人看起來還是像一副掏空了的骨頭架子上罩着一層皮,好像五臟六腑都已經在衰老中早就枯竭了。
唯有一雙眼睛,閃着光芒。
龔香看着馮營,知道他不會放棄仇恨,打消了勸他的念頭。他說什麼都沒用。馮營放棄了馮家的驕傲,放棄了一切,他僅剩的唯一的信念就是替馮瑄復仇。
他沒有說一句話就起身離開了。
馮營的目光追着他出去,沙啞道:「你全家盡沒,死於一人之手……你為何還活着?她為何還活着?」
那婦人坐在角落,神色呆滯木然。
那個大點的男孩站在門前,聽到父親問起,露出堅定的神色來,他看着龔香,帶着審視。
龔香在門前站住腳,沒有回頭:「馮營,你有多少時間沒出去看過了?」
馮營沉默着,逼視着他。
「看看這魯國。」龔香望向天邊,帶着懷念與惆悵,「這就是我與玉郎曾經想要的魯國!」他張開雙臂呼喊了這一句,然後大步邁下台階離開了。
屋裏漸漸安靜下來。
太陽落下去了,屋裏變得漆黑。
老僕舉着燈進來,慢吞吞道:「飯還沒做好。」
婦人連忙起身出去:「我這就去做。」
少年看着婦人出去,想追又不敢,留下聽父親訓示。
不料今天父親不想跟他說話,擺擺手讓他出去了。少年趕緊出去追母親,幫母親挑水、劈柴、架鍋、煮飯。
屋裏一燈如豆。
老僕坐在馮賓榻前,幫他慢慢躺下來。
馮賓閉上眼睛,老僕也不說話。
馮家現在只剩下他們幾個人了。
馮丙去世了,臨死前死死抓住半子的一件衣服,死不瞑目。
馮甲出門後就沒有再回來,應該也……死了吧?
馮路帶走了馮理,從此不知去向。
老僕不知該不該去恨那個婦人。她是個純樸老實,逆來順受的好女人,好妻子,好母親。
「她」所做的孽,不該記在她的身上。
何況她在玉郎離開後,在馮賓不再親近她之後,竟然又生下了一個孩子。
老僕知道,他的主人和他一樣,對這個女人不知該怎麼辦。無法憎恨她,無法接受她,最後只能無視她。
「魯國……再好,玉郎也看不到了。」榻上的馮賓突然說。
老僕沒有說話。
榻上的馮賓,長長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像要把最後一口氣也吐出去。
他不想活了。
老僕不想讓他的主人這麼痛苦悲慘的死去,像以前一樣,說:「我們要給玉郎報仇啊。」
馮賓像是有了精神,睜開眼睛:「對。」
要報仇,要報仇。
——因為不報仇,他也不知道活着還有什麼意義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晚安,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