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宗政恪終於露出由衷喜色,大勢至微微一笑,二人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金黃葉片在清水中沉浮。
不過片刻,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飄飄然自茶盅中散溢而出,原本金色的茶葉神奇地變做了盈盈一汪碧的翠綠色,只有脈絡仍然金光四射,端端正正是一個佛家的「卍」字。
宗政恪臉上笑意越來越明媚。大勢至見她如此高興,也頗為欣慰,不枉他千里萬里特意走這麼一遭兒。「這水是我來前在此山偏僻無人處尋了一眼活泉現汲的,比不了南山的觀音泉,嘗着卻也清幽甘甜。你快嘗嘗味道。」他笑着催促。
宗政恪連連點頭,伸手端起那茶盅,剛剛舉到唇邊要喝,卻又止住,不好意思地對大勢至道:「忘了你還不曾品嘗,你快將那盅水給倒了呀!分你……一點點。」
大勢至卻笑着搖頭,緩緩道:「走這一趟,就為你能嘗一口鮮兒。左右師傅和師兄們定捨不得一次飲完,我回去飲他們的茶就是。」
他含笑的眼睛深深凝住她,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一個人,不遠千里萬里,渡海翻山,就為了給她送來一盞茶。
大勢至消失四年重返佛國,宗政恪發現,師兄看向自己的眼神變得越來越莫測難懂。有時候,他似乎隱含怒意,用力地瞪她;又有時候,他很開心,眼裏似乎要開出花來。
就譬如現在,大勢至的眼裏和臉上都似乎要開出花來。宗政恪不大懂,同時下意識決定永遠都不去看懂。所以大勢至的那些話,只讓她的心湖微微地顫了一小下下,便繼續變得平靜無波。
對此,大勢至暗暗嘆息。但他並不着急,有些事他已經做出了安排,現在就等時間過去。見宗政恪用雙手捧住茶盅,小口小口地細細品嘗那茶湯,他忍不住道:「不如我回去後,將師父和師兄們的茶都拿來給你。」
宗政恪捨不得開口,將茶湯含在嘴裏遲遲不肯咽下。聞言,她急忙搖頭,嘴裏嗚嗚的,惶急得甚是可愛。大勢至又笑起來,雪白手指輕輕刮過她臉頰,低笑着說:「小饞貓。」
宗政恪也不計較,整個人都沉浸在了味蕾的無上感受之中,真正是心神俱醉。安靜品茶片刻,大勢至又道:「嬴尋歡想見一見你,托我來問你的意思。」
好煞風景!師兄明明知道她不愛摻合這些事兒,還偏偏要來扯她入局。宗政恪的眼神便有些哀怨,咽下口中茶湯道:「師兄,我不認得嬴尋歡。你知我性情,我恐怕與她無甚話好說。」
「不妨見一見。你可知,她其實並非真正的嬴尋歡,而是自天外而來的異人。她若回去,你便永遠錯失她那樣有趣的人。」大勢至笑着勸說。
宗政恪驚住,喃喃道:「是異人?怎麼……」
「有蕭琬琬和蕭鳳衡作保,自然容得了她,但也要看她的作為。」大勢至淡淡道,「蕭琬琬還罷了,畢竟嬴尋歡為她出生入死,竭誠賣命。但是連蕭鳳衡那個冷血怪物也要保她……阿恪,就當幫我一個忙,去與她見一面。她說,有事情想求你出手相助。」
看在這盞茶的份上,宗政恪就不能拒絕大勢至的要求。她家小師兄就是這樣,哪怕雙方都心知肚明或有為難之處,他也總能讓人無法抗拒心甘情願為他出手。也許,這便是日後他會有那般驚天動地偉業的原因吧。
宗政恪便乾脆點頭,應下道:「師兄安排就是。」
大勢至含笑頷首,不再多言,專注地看宗政恪品茗。等宗政恪將那一小盞不過四五口的茶湯盡數飲完,小臉上浮現幾許極為難得的明顯陶醉神色,他才冷不丁地問:「你又擅動了神通?」
總算來了!宗政恪自見到大勢至起,就在等他問這件事兒。她放下仍有餘香的茶盅,正襟危坐,肅容點頭道:「事關萬千百姓性命,我不能坐視不理。不管怎麼說,這裏既是我的國,也是師父的國。」
大勢至微沉了臉,抿住唇並不言語。他笑時,宛若春風拂面,令人渾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恨不能溺死在他的笑容里。但此時他怒了,便有一股尊貴無匹也凌厲無匹的威重氣勢直向宗政恪迫去,並不因為她是他心頭至寶而有所收斂。
宗政恪便縮了縮脖子,臉上不由自主露出害怕神情。大勢至微怔,慢慢放緩了臉色,才見她如釋重負一般徐徐吐氣。
「阿恪,為何你還這般怕我?」大勢至鬱鬱不樂地問。
能不怕你嗎?我可知道你的底細!宗政恪在心中腹誹,卻不敢說出來。畢竟直到現在,清楚大勢至俗家身份的人,舉世只怕都湊不滿一個巴掌——其中並不包括重生的她。
垂下頭,宗政恪輕聲說:「你對我這樣嚴厲,我不怕你才怪。」
大勢至明知道她在找藉口,卻捨不得再逼她吐露真言,只得又道:「現下瞧你身子似乎無礙,阿恪,你是真的無礙嗎?」
宗政恪抬起頭,對他露出笑臉,低聲道:「讓師兄操心了,我沒事的,休養幾日便大好了。」
「既知我會操心,便少做些讓我操心的事兒。」大勢至嘆一聲,又道,「天一真宗那黃口小兒,來歷頗有些複雜。阿恪,儘量少與他打交道罷。」
宗政恪不禁瞠目,無垢子那傢伙在她的大勢至師兄眼裏,原來還是個黃口小兒。而且,無垢子什麼時候得罪了師兄,他的語氣很是不善。
「無垢子是什麼來歷,師兄可否說與我聽?」宗政恪想起無垢子被長壽兒欺負得渾身狼狽的模樣,嘴角便噙了一抹笑。
大勢至眼神微沉,聲音裏帶出冰冷肅殺之意:「無垢子是他的道號,他俗家姓李名懿,乃東唐國皇帝第七子,受封臨淄王。他母親是天一真宗太上長老天一真人的孫女,如今改名換姓進入東唐皇帝的後、宮,被封為真妃。」
「但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懷疑東唐國皇帝是異人。」大勢至語氣冰冷,毫不掩飾地露出了殺機,「李弘基很聰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發展東唐國力,並沒有露出什麼破綻。但既然嬴尋歡是異人,自然也能看出李弘基的特異之處。」
原來,這就是前世東唐國被大秦毫無理由悍然滅國的真正原因。宗政恪眼神複雜,不敢去看大勢至含威帶煞的臉色。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她,也是個異人。
心中微微一動,原本有些勉強,宗政恪此時倒真的想與那位大昭的殿前四品女官嬴尋歡會一會面。不過,此時,宗政恪不想再從大勢至嘴裏聽到有關異人的任何事情。她便問:「師兄,你什麼時候走?」
「我雖然特地來看你,但受了蕭鳳衡之託,還要護送嬴尋歡前往蘇杭府,不能久留。」大勢至苦笑兩聲,低頭收拾茶具。見她毫無挽留之意,心內實在不甘,便抬眸看她一眼問,「你就不留我?多了不說,一兩日時間還是能擠出來的。」
宗政恪從善如流,毫無誠意的說:「師兄不如多留幾天。」
大勢至哀嘆一聲,將飲茶四件套妥善收好,指着說:「這些物件留給你使,好好保管,不可砸了少了。」
自小到大,宗政恪不知得了多少大勢至的好東西。她對那些好物其實並不在意,也從來沒有為此上過心,但大勢至總是借着各種名頭送她東西。因大多與茶有關,她很少拒絕。所以這次,她也順從地收下了大勢至隨身使用了多年的飲茶四件套。
二人起身,宗政恪跟在大勢至身後,送他出了門。大勢至抬頭瞧向白茫茫一片的天空,伸手向檐外接住了十數滴雨珠,沒頭沒腦地感嘆:「讓那黃口小兒多幹些活也好。」他心愛的姑娘就能做個閒人。
宗政恪默不作聲,覺得大勢至師兄越發讓她看不懂。大勢至轉頭,將宗政恪鬢角飛濺上的雨滴輕輕抹去,柔聲道:「你進去吧,別着涼了。」
說得好像她真是弱不禁風的弱女子一般,也不知是誰曾經往死里教訓她!宗政恪乖巧點頭,退後一小步進入門內,給大勢至斂襟福了福身,淺笑道:「師兄一路順風。」
大勢至微微一笑,對宗政恪點點頭,邁步徐徐走入雨中。那雨絲倏然離他足有一丈遠,扭曲成古怪的形狀只為避讓他。那有如鬼哭狼嚎一般的呼嘯狂風也剎時失音,這座小小院落四下里竟然變得離奇肅靜。
天地間,雨無聲地下,風無聲地刮過,只有他的腳步踏在滿是積水的青石板路上,發出輕微卻又不容人忽視的咯嗒咯嗒聲響,向世人召示——他是大勢至,他來過。
目送那黑衣的修長挺拔身體完全沒入茫茫大雨,再也看不清楚了,宗政恪終於徹底放鬆下來。她將門輕輕掩上,靠在門後默然半響,直到聽見內室發出動靜才回神。
最先醒來的是明心,她挑簾而出,向來清冷的眼神沾染上期許與隱隱的失落。她看向宗政恪身後緊閉的門扉,目光如有實質,仿佛想穿透這扇木門追上那個早已遠去的人。
宗政恪鳳眸微閃,幾許不忍掠過,低聲道:「他已走了。」
明心苦笑,看見地上留下的飲茶四件套,身體微僵,喃喃道:「他竟將這些都留給了姑娘。」
「你知道什麼?」宗政恪問,仔細分辨明心的神色。
明心沉默片刻,終是艱難說道:「這些都是尊者的親生母親曾經使過的茶具,雖然普通簡單,尊者卻珍之如命。」
宗政恪心頭劇震,猛地轉身拉開木門。但最後她只能凝望一刻不停沖刷天地的大雨,久久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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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鋼牙兔這一口鋼牙真是威武霸氣!!
鞠躬感謝甜竹君的打賞!xh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