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京城的冬天好像特別的冷。不過秋末初冬之際,京城便下了第一場雪。
而這第一場雪下了兩日之後,一直病重着的皇帝終於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年中之時太后薨,年底之時皇帝崩,一時連今年的這第一場初雪瞧着都顯得淒冷了不少。
舉國哀喪的同時,梁王繼位,是為下一任的帝君。
正所謂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梁王繼位,勢必會大舉提拔自己的親信之人,同時也會大舉壓制反對自己的人。
而徐仲宣作為曾經在梁王府侍講之人,這些年中又在暗中堅定不移的支持着梁王,所以梁王一即位,次日便將他遷為禮部尚書,同時拜建極殿大學士,是為內閣次輔。
至於寧王,皇子相爭,輸的那一方從來就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剛過完新年,皇帝便一道旨令下來,先是將寧王貶為廬陵王,驅逐去京城,去往封地,同時遣人密切監視。隨後未上一年,便說廬陵王有謀逆之心,賜了一杯毒酒下去。至於其家眷,有隨廬陵王一道自盡的,也有流放龍門衛,終身被圈禁的。
但這些於簡妍而言,她都是不在乎的了。
新年新歲,但鄭國公府里卻只有她和李信兩人,未免就有些冷清。
於是她便讓齊暉接了白薇和周林入府,又吩咐人買了許多的花燈和炮仗回來,又讓廚房裏燒了許多的菜式。至掌燈時分,她便讓人將國公府里所有的大門和二門都關了,大家無論主僕,全都齊聚花廳,打算熱熱鬧鬧的過一個新年。
李信這些日子雖然性子越發的沉穩了起來,但終究還是個少年。這會子猛然的看到了花廳里外,以及院落各處懸掛着的各式各樣的花燈,面上依然還是露出了很純真的笑容出來。
自從聶青娘出事之後,簡妍已經是放了一批奴僕出去。而李翼出事的消息傳來之後,她便又放了一批奴僕出去,所以現下這偌大的國公府,所有內院的丫鬟僕婦湊起來也就不到三桌而已。至於其他的小廝侍衛,則是另外擺了酒席在前院裏讓他們來享用。
花廳里的三桌酒席,每一桌上都放着一隻銅火鍋。裏面炭火正旺,湯水咕嘟咕嘟的響着,有裊裊的熱氣蒸騰而上。同時屋角各處都攏了一隻大大的火盆,於是就算現下是隆冬臘月,可這屋子裏也是溫暖如春的。
簡妍一早就放了話出去,說是今日不論什麼主僕上下的,大家盡情吃喝。菜管夠,酒也管夠,便是真的喝醉了,也沒有關係,不會有任何人會來責怪的。
當先起鬨的就是辛夷館裏的一干丫鬟僕婦了。
她們日日跟隨在簡妍的身邊,曉得她是說話算數的。且平日裏她私下對着她們的時候原就是沒有什麼架子的,所以她們便立時拿着酒杯毫不顧忌的吃喝了起來,而且還一個個排着隊的來灌簡妍,只把四月和白薇嚇也嚇死了。
但簡妍卻是來者不拒。
過年嘛,原本就應當是熱熱鬧鬧的。且她已是安排了齊暉領着侍衛在各處上夜的,便是她們都喝醉了,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事。更何況她覺得自己的酒量也並不差,便是真的喝了這一罈子水酒下去也不會真的爛醉如泥。
但事實證明,她還是太高估自己了。
因着她約莫喝了一罈子水酒下去之後,只覺得看眼前的一切都是重影了。直至她落入了一個尚且還帶着屋外寒氣的懷抱時,整個人便越發的不清醒了起來,眼前的重影都變成了三重影,四重影。
但就算是如此,她還是知道抱着她的人定然會是徐仲宣。
因着鼻中淡淡的伽南木香,還有那令她無比安心的感覺。
於是她便伸了雙手,緊緊的攥住了這人的前襟,努力的踮了腳,湊在那人的雙唇上親吻了一下,然後嫣然一笑。
帶着酒味的親吻,讓徐仲宣一剎那又是生氣,又是覺得心動。
她喝醉了之後,便是這般隨意的親吻他人的嗎?若此時抱着她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
但這時就聽得簡妍帶着笑意的聲音軟軟的響了起來。
&仲宣,」她側着頭,望着他笑的明媚,「你怎麼來了?」
她竟然知道抱着她的人是誰?可看她醉的這幅模樣,分明是誰都認不出的了。方才她不是趕着李信叫白薇,趕着白薇叫李信的麼?但現下她竟然一下子就認出了他來。
徐仲宣的心中是說不出來的高興。一時他唇角上揚,眉眼之間滿是笑意。
一旁的齊桑見了,只有無奈扶額的份。
任憑是誰,頂着這樣冷的北風,馬不停蹄的從通州趕到了京城來都不大會舒服的。
先時他們還在通州祭祖呢,只是祭完祖,徐仲宣便沒有停留,也不管外面天都黑成這樣了,怎麼說都要趕來京城。
他就是為了能趕過來跟簡妍過一個除夕。可是方才趕了過來時,齊暉開了門,領着他們到了這花廳,徐仲宣卻是站在花廳的院子裏沒有進去。
齊桑心中納悶,便忍不住的問了一句,結果徐仲宣說是,簡妍好不容易這麼高興,自己還是不要進去打擾她的好。
齊桑聞言,差點吐了血。
花廳裏面溫暖如春,可這院子裏卻是朔風如刀啊。
到最後他也不曉得自己到底是挨了多少刀,只知道整個人都快要凍成一截冰凌子的時候,終於是看到白薇和四月開了花廳了門,扶着簡妍出來了。
原來簡妍喝醉了,只管坐在那裏,拿着酒杯抵着額頭在那傻笑。白薇和四月一見這不是個事啊,便想着要扶了她回辛夷館去歇着,但剛一出門,就見着徐仲宣正站在庭院中的一株梅花樹下。
他着了墨綠的圓領錦袍,外面罩了玄色的絲絨鶴氅,身材頎長如翠竹。
枝頭紅色的梅花正開的簇簇擁擁的,暗香襲人。
見着白薇和四月扶了簡妍出來,他忙兩步搶上了前來,伸了手出去就要接。
白薇和四月對徐仲宣素來便是信任的,所以當下見得他伸了手來接,她們兩個人便都放開了手來。
徐仲宣將簡妍抱了個滿懷。
她素日澄澈的一雙秋水眸現下卻是染上了一層醉意,越發的朦朧勾人了起來。兩頰更是酡紅,暈着一層霞光一般,嬌艷萬狀。
但就算是醉成了這副模樣,她依然是曉得他的,且一眼就認出了他來。
徐仲宣只覺得對着這樣的簡妍,自己胸腔里的一顆心都要融化開來了一般。
簡妍現下醉的走不動道了,只曉得揪着徐仲宣錦袍的前襟傻笑。不時的又會嬌嬌嫩嫩的喚一聲徐仲宣。
徐仲宣越發的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化的跟一汪水似的,最後他索性不再擁着她前行,反而是打橫抱了她起來。
白薇和四月在前面領着路,齊桑則是和齊暉一起留在了原地,照看着國公府的各處。
總不能大家真的都吃喝玩樂去了,這國公府里還是得有人在各處看視着的。
簡妍住的辛夷館在花園子的深處。一路上倒都是懸掛了各式各樣的花燈,點綴在枝頭廊下,遠遠望去,千點明珠一般。
簡妍縮在徐仲宣的懷中,被外面的冷風一吹,人就清醒了幾分過來。
&仲宣。」
這次她喚他的時候不若方才的那般迷濛,反倒是口齒清晰了起來。
徐仲宣聞言,便低了頭,望着她的雙眼,隨後又用鼻尖去輕輕的蹭了蹭她的鼻尖,輕笑了一聲,問着:「酒醒了?」
簡妍不答,卻是抬頭望着黑漆漆的天空,驚喜的叫着:「徐仲宣,快看,下雪了呢。」
早晨起來天就一直陰沉着,隨後整吹了一日的朔風,到得現下總算是下起了雪來。
漫天細碎的雪花,柳絮飛舞一般,落在了她的臉頰和鼻尖上,但不過頃刻的功夫,立時就化為了冰涼的一滴水珠。
簡妍嘻嘻而笑,伸了手去接雪花,然後又惡作劇似的將一雙冰涼的手往徐仲宣的脖頸裏面塞。
徐仲宣待要躲,但又被簡妍惡狠狠的威脅着:「你敢躲?」
他無法,也就只得任由着簡妍這樣一直玩鬧着。
很快的辛夷館便到了,只是簡妍卻是不願意進屋,只鬧着就要在院子裏看雪花。
對着一個酒醉的人,和她講什麼道理都是行不通的。於是徐仲宣便也只得隨着她,只是讓白薇取了一領斗篷來給她披好,又將兜帽也給她戴上了,以防她冷。
雪青色的斗篷,邊沿處皆是一圈白色毛茸茸的風毛。兜帽的邊沿也是同樣一圈白色毛茸茸的風毛,倒將她一張臉給遮了一半起來一般,越發的顯得她臉小了。
簡妍在漫天雪花中奔跑着,時而又停了下來,仰頭望着天空。
辛夷館中此時也是上下燈火通明,院中各株樹上也都掛了一盞花燈。所以縱然是天空漆黑,但橘色燭光所及之處依然可見細小的雪花簌簌而下。
雪落無聲。
徐仲宣雙手攏在袖中,看着在雪花中歡欣的簡妍,唇角蘊着一抹笑意。
自從聶青娘出事之後,他數次見着簡妍,她眉宇之間始終都有一股淡淡的陰鬱之色,如今日這般的歡欣實在是難得一見。
所以徐仲宣是不忍去打攪此刻的簡妍的。
但他不去打攪簡妍,並不代表簡妍不會來打擾他。
簡妍自己在雪中跑得一會之後,見着徐仲宣只站在原地不動,便趕着上前來拉他。
&仲宣,」她笑得大聲,「你能過來和我一塊兒過除夕,我很高興。」
&也很高興。」徐仲宣一面緊緊的握着她的手,以防她跌倒,一面眉眼含笑,柔聲的問着,「那往後每年除夕我們都一塊兒過好不好?」
&啊。「簡妍歡快的點頭,」往後每年除夕我們都一塊兒過。「
徐仲宣輕擁她入懷,於漫天飛雪,梅香襲人之中,垂首與她深深一吻。
隨後他緊緊的將她抱在懷中,下巴輕輕的擱在她的頭上,低聲卻堅定的說着:「一切都過去了。妍兒,往後每年的除夕我們都會在一起過的。」
簡妍埋首在他的懷中,無聲落淚。
次年除夕,徐仲宣依然如現下這般,在通州祭完祖之後便馬不停蹄的趕來了鄭國公府與簡妍一起守歲。
而後年丹桂飄香之時,徐仲宣上奏請求皇帝給他和樂安縣君賜婚,皇帝欣然應允。
於是等到年底簡妍除服之後,趕在除夕之前,徐仲宣終於將簡妍娶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