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浮生錄 第二百八十九回:凶不露機

    「大家都到哪兒去了」

    問螢無助地四下張望,時不時望向遠處一個漆黑的蛇影。她和寒觴竟然已經跑了這樣遠了。不知為何,那巨蟒停留在那一帶,並沒有什麼動作了。

    「那怪物一動不動,事情恐怕並不簡單。說不定,大家就在它附近。」

    「怎麼辦,我們是不是過去幫幫他們比較好?」問螢揪着自己的領口,滿目焦慮。她既有些害怕,卻也不想讓其他人直面危險。她又感嘆道:「可我們不一定是它的對手。」

    「該死的妄語——」

    寒觴咬牙切齒地攥緊拳頭。但實際上,他心裏也是沒底的。剛拉着妹妹逃離危險,現在又要回去,這不是送嗎?可他單獨把妹妹留在這兒,不知又會遇到什麼危險,而且她肯定不會乖乖配合。自己單去救人,也沒什麼把握。往壞處想,大家要是都搭在這兒,問螢該怎麼辦呢?若想保全兩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趁着現在走為上策,但他鍾離寒觴絕不是這號人,干不出這檔子事兒。

    還沒想出個辦法,一個熟悉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你們可真是執着啊。」

    兩人猛然回頭,在同一時刻看到了那個人。

    那個他們朝思暮想的人。

    「溫酒!」

    問螢衝上去,卻一把抱了個空。再一抬頭,溫酒又站到另一個位置了。移形換影是狐妖常用的把戲,她該想到的。但她不甘心,又跑上去一次,果不其然只抓到影子。寒觴走到問螢身邊,將手搭在她肩上,希望她先冷靜下來——儘管他自己的手都在輕顫。

    溫酒長發飄飄,錦衣玉帶,風華正茂,仍是翩翩少年的模樣

    但他們眼前的溫酒,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溫酒了。

    寒觴想過很多次,與親兄弟般的溫酒再度見面時,他該說些什麼,但最終都沒有個決定的順序。比起他究竟有沒有殺害師父,他為何不辭而別才是最重要的。可剛見面時,心情一定很激動吧,這樣的話寒觴當真說得出口麼?他還沒琢磨明白,重逢便比預想中來得更早。

    「你到底去哪兒了?!」問螢卻比他心直口快。她大聲質問着,與方才細膩的語調截然不同,幾乎到了聲嘶力竭的地步。「你為什麼拋下我們?!有什麼事不是我們能說清楚的?你不信任我,不信任我哥?說過的話都能不算數,做過的承諾都能反悔——可這根本就不是我認識的溫酒!!」

    她字字泣血。

    溫酒面不改色,帶着他一如既往平和的笑。過去,這樣的笑令他們心安,令他們平靜,如今只讓兩人覺得陌生而危險。他淡淡地說:

    「你就當你認識的溫酒死了吧。」

    「開什麼玩笑?!」

    兩人異口同聲。寒觴拉住問螢,提前預判了她可能的過激舉動,緊接着質問:

    「你到底經歷了什麼?你不說我們怎麼知道?是不是讕對你灌輸了什麼惡劣的思想?他就是個混蛋!我見識了他如何用他的話術迷惑別人,你不該輕信那些!」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和他沒什麼關係。總是理所當然地認為二者應該掛鈎,是你們的思維習慣。況且,我就這樣容易被人帶偏,你們未免也太小瞧我了」溫酒閉上眼,輕輕搖了搖頭說,「不如說,你們不認為我會自發地改變什麼,已經在小看我。是的,我變了很多,我只是看了很多事,想了很多事,弄明白了很多事。我沒有義務對你們一一解釋,想要徹底弄清楚,還是自己慢慢去悟。當你們完全理解我的時候,再來找我罷。」

    「你到底在說什麼?!」問螢幾乎要哭出來了,「我為什麼、為什麼一句也不懂你怎麼總是說我聽不明白的話,做我看不明白的事」

    溫酒的語調放慢了些,像個安撫笨學生的老師。

    「你差得還太遠呢。但是,就這樣修行下去,有朝一日你或許能有鳳毛麟角的理解。我此次見你們,本是隨藍過來,想試着與你們正面交流一次,看看如今的你們究竟是什麼水平。但很顯然,不出兩句話,你們的認知已暴露無遺。我想我已經沒必要耽誤時間,去說我準備好的那些話了。」

    寒觴難以置信地問道:「溫酒,你究竟何時這般傲慢了?」


    「將認知的不同理解為傲慢,也是你一貫的傲慢吧。」

    被這麼一嗆,寒觴無言以對。他知道溫酒在無禮的外人面前可以極盡刻薄但沒想到這番話對着自己說出來,竟是這樣傷人。

    溫酒慢悠悠地說:「這世上本無對錯,只是我們選擇了不同的路,沒必要為此吵個頭破血流、你死我活。我們之間,總不該走到大打出手的地步。這世間儘是庸人,我只是想做個不那麼庸的庸人。話就說到這兒吧。想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和平的見面了。」

    說罷,他轉過身去。明亮的月色讓他周身都被籠罩了一層淡淡的光,兩人看着眼暈。臨走的時候,他的衣袖裏滑出什麼東西,落到了地上,浸泡在水中。那好像是什麼紙製品,不知他是否故意丟掉的。寒觴讓妹妹別動,自己追了上去。問螢確實沒有跟上,而是被那濕漉漉的紙吸引了目光,彎腰上前。

    寒觴追啊,追啊。不知為何,他的身影越來越遠。明明他是在用走的,可憑自己再怎麼步履生風也追不上他。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在他的心中擴散,如早已種下的種子突然就開枝散葉。這個無望的背影,像是溫酒留下的最後一個法術——讓他死心的法術。

    在那邊,問螢所撿起的,是一封單薄的信。它已經完全浸透了水,問螢將它捧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用法術烘乾,又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從信封里拉出來。上面的墨散了不少,許多字已經分不出形狀。但結合前後的字句而言,勉強能猜出點意思。

    她攥着紙的手收緊了。隨着視線掠過每一個字,她的心臟都要無規律地抽搐一下。令人暈眩的悲憤,或是別的什麼她難以理解的感情,如漫延的海潮滲透到她的每一處毛孔——儘管海離這裏很遠。她像是被透明的水泡包裹起來,無處可藏,也無法呼吸。暴露在如此刺目的文字之下,她的大腦時不時就會陷入空白。她需要很努力地將自己拉回現實,再繼續看下去。可每當這麼做的時候,上一句話就會被完全遺忘,就像是大腦並不想記住。看完這封短短的信,她用了遠超過尋常人的時間。即使裏面有閱讀困難的部分,但對於任何一個不是文盲的人而言,這也未免太久。何況這些東西,她記住的也沒有太多,更不要提理解。乾燥沒有太久的紙張迎來幾滴眼淚,又散開了幾個字,加大了閱讀的困難。水漬緩緩擴散,增加得很快。

    問螢現在所能做的,只是呆呆地站在這兒,任由這張紙從自己手中再度滑落,重新浸泡在滿地潮濕之中。這次浸泡得久,墨水完全散開了。灰濛濛的紙張落在地上,遠遠看去,像是草甸上光禿禿的一小塊地皮。

    「問螢?!」

    寒觴從前方跑了回來。他大約是放棄追逐了吧。他追不到的問螢就知道。但她給不出太多反應,她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對付那封信上。

    「我沒追上他」寒觴氣喘吁吁,又抬起頭問,「你怎麼了?」

    問螢呆板的臉是一片慘白,像真正的雪。她扭過僵硬的頭,恍惚地看向他。像是經過了一番很努力的辨識,她才認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兄長。

    她的眉眼慢慢地擠在一起,看上去委屈得要命。若是有狐狸的耳朵,此刻它們一定緩緩地垂了下來。接着,她用自己變了調兒的,像孩子一樣的聲音哭訴道:

    「他不要我了」

    下一刻,她嚎啕大哭。

    寒觴慌忙跑上前抱緊她,一面拍着她的背。她在兄長的懷裏不斷抽噎,像是小時候每一次受到委屈的時候。她哭得聲嘶力竭,脆弱的肺與心臟彼此震顫。她單純地發泄着心中的悲傷,而上一次這麼做,還是很小的時候。這一刻,在兄長的懷裏,她似乎又回到了過去,變成了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她不夠優秀,所以她的未婚夫走掉了。這是真的嗎?這難道真的是自己的錯嗎?不該是這樣的,倘若是以前的溫酒,他一定會告訴自己這從來不是姑娘的問題。可他說了,過去的溫酒已經死去,如今這身處現世、又披着溫酒之皮的鬼怪究竟是誰?

    問螢甚至哭得上不來氣,時不時打出一個嗝,看上去狼狽又可憐。這是她所能設想的最壞的事了,沒想到就這樣輕易變成了現實。儘管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但這一切真正發生的時候,還是遠遠超過了她的心理準備。她好像就這樣在這個溫暖的懷抱里將自己哭干,連軀體也一併消融,化作一灘雪水,滲進地里,或蒸發到天空,掙脫紅塵之網,尋得永恆的安寧。

    還會有更糟糕的事嗎?

    還會有更糟糕的事嗎?

    兄長的擁抱太緊了,讓她完全喘不上氣。恍惚間,她的眼前泛起陣陣白光,時明時暗。她覺得自己隨時要背過氣,當真化作一灘純淨的雪水。

    「別哭了,不值得,別哭了——」

    寒觴只是一手拍着她的背,不斷地說着。

    問螢是想說什麼的,可她的喉嚨被完全堵住,哽咽得一個字都說不出。她試着將寒觴推開,對方卻越抱越緊。

    緊接着,一柄燃燒的利刃從身後貫穿了問螢的軀體。

    「或許會發生更糟的事也說不定。」

    「寒觴」鬆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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