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仍不知封魔刃的面目,只知道,女王快要死了。
沒有任何人,任何生物,能從這樣的創傷中生還。她的上半身不能再被這可憐的皮肉支撐,先錯開了位置,下半截也失去平衡,迎面倒在地上。地面在一瞬間變成紅色,濃稠的血蔓延在那些靜默的頭骨間,形成涓涓細流,骨頭就像是河裏的石頭。血向外蔓延,若是從上方看去,一定像一張巨大的、無序的紅色蛛網,而她殘破的身體就靜靜地陳列在中央。
也或者,像是林間嶙峋的石板上,蔓延着的紅色菌絲。這比喻更有生命力些——那些血是活的,至少曾經活過。它們以微不可見的幅度反抗着,想要將自己塞回那具原本結實的身軀里。可它們的力量還不如這靜謐的流淌,不論怎樣努力,都不會再像過去一樣生動。它們只得徒勞地像蛆蟲般蠕動,垂死掙扎,直到完全化為死物。
祈煥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用腳尖輕輕踩了踩她的手臂。她不再動彈了,沒有任何反應。有其他修羅或是羅剎,在死後會像魚一樣抽搐,他們太過頑強。但此刻的王,大概是死透了,連任何可能引起顫動的神經也失效了,與一灘凝固的肉沫無異。於是祈煥略微放心些,蹲下身,去拿她手裏的金剛橛。可就算是已經死了,她還緊緊攥着它,祈煥用力摳了很久,將屍體的指節掰變形了,這才拿到手中。
它沉甸甸的,看起來和那降魔杵的部分沒有區別,只像是半截杵一樣。
「金剛橛的確是結界的法器,我聽睦月君說過。」柳聲寒稍作思考,「修法時設立在壇場內,可使道場固如金剛,各種魔障無以來犯。」
霜月君打了個哈欠。「呼嗯?青陽初空?那老頭子好像是佛家弟子來着。」
「魔障我看他們就是最大的魔障。」白涯憤憤地說。
「確實。九天國的覆滅,是從內部被蠶食。」君亂酒說道,「我知道的不多,只是零零散散道聽途說。能被文字記載的東西,幾乎都被他們毀壞了。王,是人間的修羅,是無頭之鬼,最初這座戰神殿,只是普通的一處六道靈脈。後有修羅來到人間,心生歹念,與此地的同族裏應外合,趁着王城駐軍最為薄弱時一舉攻破。那時,也是潛伏在疆土之內的其他妖魔鬼怪為非作歹,才讓修羅有機可乘。如此想來,恐怕這些神神鬼鬼,早就沆瀣一氣了。」
這一切果然有所預謀。祈煥一面想,一面打量着手中的橛。它大約長八指,上端的柄雖然細,末梢卻鏤刻着精緻的五骷髏冠。
「修羅王本來也有這樣一個冠,一模一樣。」君亂酒說,「不過她不喜歡戴。」
「還有這個。」柳聲寒將剛撿起來的「鑰匙」的殘骸給他,「似乎還是完整的。」
「完整?」
祈煥知道那個杵尖已經被自己拍碎,怎麼會完整?但他拿到手裏之後,意識到柳聲寒說的只是上半截,屬於金剛杵的圓頭還完好無損,下面的三個佛頭也笑着罵着怒着。斷面十分平滑,讓人覺得很不自然。不過,斷面有一個缺口。
「能接上嗎?」霜月君來了一句。
「這怎麼行?」
祈煥拿起金剛橛,和那半個金剛杵。他打量了半晌,試着將二者接在一起。他把金剛橛的柄端調整好位置,試着卡進半個杵的豁口中去。這個過程很順利,他甚至沒察覺到任何摩擦,就像是把兩塊豬油膏按在一起似的。當然,手裏的玩意要結實得多。
二者挨在了一起,嚴絲合縫,看不出是兩個部分拼湊起來的。他再試着把兩個組成給分開,卻不論如何都拔不斷了。白涯伸出手,從他手中拿過東西,用力掰,紋絲不動。
「哎,你別又給撅斷了!」
「這跟熔起來了一樣。」
白涯再遞迴去,柳聲寒和霜月君也湊上來看,發現它果然就這樣輕易地凝在一起,沒有任何破綻可言。現在的它成為了與那把鑰匙一模一樣的降魔杵,只是作為法器,新的金剛降魔杵比它更加堅硬,靈力更加充盈。
他們打量法器的時候,因為沒人說話,顯得格外安靜。四人這才發現,君傲顏不在他們身邊。當他們抬起頭,將視線從降魔杵上挪出來,四處掃視的時候,看見她不知何時來到了君亂酒的雕像之下。她抬起頭,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巨像,感到一種怪異的失真。她的手在堅固的石頭上摸索過去,腳下走了幾步,然後便站住了。
君亂酒不知何時走過去的,但沒有靠得太近,生怕打擾這份安靜。父女間保持着三丈的距離,不再拉近。
他們之間不需要再說什麼了。將軍騙了傲顏,傲顏也誤會了將軍,這沒什麼可說的。只是傲顏覺得有些頭暈,她被弄糊塗了,但也不知糊塗在哪兒。誤會解除、破鏡重圓、久別重逢,諸如此類的欣喜微乎其微,或許是在心中演練了太多次,當事情真的這樣發生時,一種不該有的習慣主導了情緒,讓她的心情變得麻木,表情變得僵硬。
她看向君亂酒,覺得自己應該笑一笑的。她笑了嗎?冰涼如石頭的臉好像沒有拉扯的感覺。她又試着努力動動嘴角,卻不知自己究竟做出了一種如何可怕的表情來。這令一旁的幾個人都感到不適。
君亂酒仍面無表情,只是腳下躊躇着,似要往前,卻始終沒能邁出步子。
他終於露出抱歉的神情。
「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他搖搖頭,忽然這麼說,又搖了搖頭。
君傲顏的嘴張開,僵了一會。接着,她咽了一口唾沫,乾巴巴地吐出幾個字來。520
「沒有的事。」
此刻,白涯忽然走到兩人之間,頗有些不合時宜地打破了現在的僵局。
「我沒有破壞你們爺倆敘舊的意思但現在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首先,我必須先弄清楚一件事:外面那些修羅還在麼?結界還在發揮作用嗎?我們該怎樣突破重圍?他們的王已經死了——他們不會輕饒我們。而且憑現在的我們,我不認為誰還有力氣與他們廝殺。」
「他們還在。結界也還在,我進來也費了不少力氣。我將矛頭帶在身上,最後用它才得以突破。」君亂酒恢復了先前那種老將的沉穩,「但他們不會輕舉妄動。我是八位要將中僅存的一員,按照修羅以武為尊的習性,我仍是說得上話的。」
「這可不好說您只是個人類罷了。」
祈煥嘆了口氣。他轉過頭,去看君亂酒帶進來的那根長矛,忽然一愣。其他人看向了女王的雕像,也隨之瞪大了眼睛。
長矛的矛頭沒入它前胸的孔洞之內,溢出黑色的、長長的痕跡。
那是血嗎?
石頭怎麼會流血?
沒時間想這些了緊接着,白涯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
「修羅王提到過,武國來了一個蛛妖,獻上了一枚藍珀。您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嗎?」
祈煥咋了咋舌,感慨道:「她果然就沒想着讓我們活命。看樣子,她也打算找準時機,除掉我們,再把琉璃心據為己有。要說,他們還沒那蛛妖厲害呢,至少他能把東西從我們這兒搶走。」
白涯又白了他一眼。但君亂酒連忙問道:「你是說那個琥珀,也曾在你們手裏?」
「的確。」祈煥解釋說,「那個算是機緣巧合到手的。也是我們最初登陸時得到的寶物——或說法器?按理說,現在已經莫名其妙地拿到第三件了。」
「也許,是天意讓你們來破壞諸神的統領。」
「您這可說笑了!」祈煥一點也不敢擔下君亂酒的說法,「我們幾次都差點把命丟了。」
君亂酒此刻有些疑惑:「不過,夜叉不是在九天國那一岸的領域嗎?你們為何從那方登岸?白少俠的父親,分明是從這邊來的。」
「這我也不清楚。」白涯如實說,「您說他從這邊的海岸來,我那時也覺得不可思議。您是否還記得,自己從何處來?」
「應當離你父親的登陸地不遠。當然,還是有些距離的。可你們完全在對岸,這聽上去就有些離奇。」
君傲顏道:「我們曾遭遇海難。但我們覺得,也不至於這麼巧,就繞了半個島。」
白涯深深吸了口氣。他的氣息依然有些不穩,呼吸的時候,自己也能聽到體內嘈雜的噪音。他定了定神,問出第三個問題。
「我最後想問的便是關於我父親的。我爹他當真沒說過自己去哪兒了?」
「白少俠,對不住了。我那天與你說的全是實話,知道多少,便說多少,不敢胡編亂造,也絕無半點虛假。我怎會不知你的心情?能幫的,我一定都幫。」
白涯揉了揉太陽穴,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力。君亂酒接着說道:
「至於那個帶着琥珀的妖怪若不出意外,應當還在皇宮內。只不過,海神的法器我也不知藏在什麼地方,大概要當面與他對質才行。我帶你們去找他。」
於是他們便隨君亂酒走了出去。一開始,幾人還有些緊張,生怕隨着他剛走出去,便被守衛們一擁而上,光是壓都足以壓死他們八十回。可是,不曾想,那些修羅們最多只是死死盯着他們,卻沒有說任何話。雖然那些目光的確刀子似的在他們身上片來片去,但眼神又不會真殺死人,誰在乎。
無需將軍多言,修羅們也沒有過問。他們一定是聞到了殺戮與死亡的氣息。
尤其是一個特定的人。
黃昏最後的色彩是何時褪去的?西方的天空何時泯滅了最後的微光?黑夜早已到來,在他們還悶在戰神殿內中便神不知鬼不覺地降臨。現在是戌時還是亥時?沒有人知道。
他們只知道,修羅王死了,修羅的王朝覆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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