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賀氏是在宮門落鎖前回端木府的,一回府,就氣急敗壞地讓人把端木紜叫去了永禧堂。一筆閣 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是不是你」
沒等端木紜請安,賀氏就抬手指着端木紜的鼻子質問道,臉色鐵青,一向保養得當的臉龐近乎扭曲。若非還有一絲理智在,賀氏已經一巴掌直接甩在了端木紜的臉上。
賀氏方才隨程嬤嬤進宮見了端木貴妃,本來滿心欣喜,以為是女兒要跟自己低頭,誰想一到鍾粹宮,端木貴妃就說起了金七姑娘的事,質問她為何擅作主張送金七姑娘去南境。
賀氏本想用慈愛為由含糊矇混過去,卻被端木貴妃點破說她不過是收了歸義伯府的銀子就把皇子給賣了。當下,賀氏羞得差點沒暈厥過去,端木貴妃絲毫沒心軟,不留情面地斥責了賀氏一番
「母親,皇兒姓慕,您還做不了皇子的主」
「您再胡鬧下去,別怪女兒不念母女之間的情分。」
「大皇子是女兒的命根子,誰敢擋着他的前程,給他添亂,女兒就算拼着不孝的名聲,也要去皇上那兒說上一說。」
「母親,您是我的母親,女兒才費心費神與您說這些,希望您莫要再讓女兒失望」
端木貴妃說的話如同千萬根針一般扎在了賀氏的心口,讓賀氏現在想來,還覺得心痛難當。
方才端木貴妃雖然沒說她的消息來源,但是賀氏不是蠢人,回府的路上,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她今天才跟歸義伯夫人說了那件事,轉眼就讓宮裏的貴妃知道了,不是端木紜去告的狀還會有誰
賀氏又羞又氣又心傷,她不能怪貴妃,就只能把矛頭直指端木紜,「啪」的一掌拍在身旁的方几上,連名帶姓地喚道「端木紜,你存的什麼心,你想在我與貴妃之間挑撥離間是不是」
「真是上不了台面的東西就會在暗地裏使這種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
「這端木家還由不得你當家,你還真以為你可以為所欲為不成」
賀氏喋喋不休地罵着,心口的怒意越來越高昂。
一旁的端木紜始終雲淡風清地笑着,身姿挺拔如修竹,賀氏早就影響不了她了。
五年前,剛回京的時候,因為初來乍到,又要守孝,當時,賀氏的喜惡決定着妹妹在府中能不能過得好,所以端木紜必須爭,她爭的是她們長房在府中的地位。
但是現在,賀氏頻頻鬧出的妖蛾子已經讓祖父越來越不喜她了,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賀氏已經起不了什麼風浪了。
既然如此,她與賀氏再爭一時長短,也只是在浪費時間,浪費口舌罷了。
反正賀氏向來不喜自己,無論自己說得在不在理,她也聽不進去。
賀氏心口的邪火還沒宣洩完畢,面頰氣得通紅,還在罵着「我怎麼說也是你祖母,還容不得你說我的不是像你這般不孝不敬,果然是邊境野蠻的地方出來的」
端木紜雖然懶得和賀氏理論,卻也不是任人揉搓的麵團。
聽賀氏越罵越起勁,端木紜也不想污了自己的耳朵,直接福了福身,截着賀氏的話尾打斷了她「祖母,祖父壽辰將近,孫女還有很多事要做,要是祖母沒別的事的話,孫女先退下了。」
她也不等賀氏回答,就直接自己打簾出去了,屋子裏服侍的丫鬟根本沒反應過來,眼角瞟到賀氏鐵青的臉,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端、木、紜。」
賀氏看着那道從半空驟然落下的湘妃簾,繃着臉,氣得手發抖,屋子裏的氣氛愈發緊繃,空氣中似乎透着一股寒氣般,直沁入人的肌膚。
賀氏咬了咬後槽牙,又一掌重重地拍在方几上,恨聲念叨着「這府里還有沒有我的地位了」
「果然是喪婦長女,無教戒也。」
「一個個都被老太爺給寵壞了無法無天,如此下去,遲早要給家裏惹禍」
賀氏的臉色難看之極,當說到老太爺時,她的神色微微一變,氣過以後,她開始怕了。
今天她去宮裏見了端木貴妃,貴妃從她口裏逼問出了那筆銀子的具體數目後,就給了她那筆銀子,讓她去還了歸義伯府的那筆錢
想着,端木貴妃當時憤怒而失望的神情就清晰地浮現在賀氏的眼前,賀氏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嘴角緊抿,眉宇深鎖。
但是可想而知,端木憲肯定很快就會知道這件事的,哪怕端木貴妃不說,端木紜這個小賤人恐怕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在端木憲面前告自己一狀了。
要是端木憲知道了賀氏幾乎不敢想下去。
過去的這一年多來,端木憲對她越來越冷淡了,上次若非是賀家主動把她送回了府,她簡直要懷疑端木憲恐怕永遠不會去接她了。
賀氏白皙的手指緊緊地捏着手裏的紫檀木佛珠,指尖微微發白。
她真的怕了。
她還記得,她從賀家回來的那晚上,端木憲與她長談了一番,說萬事都講個規矩,她既然選擇回端木家,就該守端木家的規矩,盡她應盡的本分;說事不過三,再有下次,就休怪他不念夫妻之情。
夫妻幾十年,端木憲的性子賀氏再了解不過,從來就是說到做到的。
想着,賀氏瞳孔微縮,身子仿佛一尊石雕般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裏,心潮澎湃,心底升起一股濃濃的厭惡與憎恨。
這一切都要怪端木紜這死丫頭,總是興風作浪,搬弄是非,非要挑撥得他們夫妻離心,母女失和,非要把一個好好的家搞得家烏煙瘴氣
以前沒有長房這對姐妹,她的日子一向順順趟趟,他們端木家一向和和樂樂
賀氏恨得幾乎捏碎手裏的佛珠,就在這時,一個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打簾進來,恭聲稟道「太夫人,老太爺回來了,已經快到院子口了。」
賀氏聞言反射性地看向那個小丫鬟,身子劇烈地一顫。
一瞬間,她眼中閃過許許多多,思緒翻湧,立刻就有了決定,對自己說,事不宜遲,這件事她必須要先發制人,方能立於不敗之地
賀氏深吸一口氣,整個人漸漸冷靜下來,眸子裏幽深如墨。
此時,窗外那金紅色的夕陽已經落下了大半,外面的天空半明半暗,屋子裏的光線有些昏暗。
賀氏抬手做了個手勢,一旁的青衣丫鬟趕忙點燃了一盞八角宮燈,瑩瑩的燈光照得屋子亮如白晝。
丫鬟剛點亮了燈,下一瞬,端木憲就昂首闊步地打簾進來了,他身上掩不住的疲憊之色,但是臉上卻帶着淡淡的淺笑,看着心情還不錯。
端木憲在賀氏身旁坐了下來,丫鬟手腳利索地給端木憲也上了茶,淡雅的茶香裊裊。
待端木憲淺啜了一口鐵觀音後,賀氏才笑着與他寒暄道「老太爺,你三天沒回府了,可是朝中政務煩惱,這段時間天氣炎熱,你可要注意身子,免得染了暑氣。」她力圖鎮定,微微笑着。
端木憲悠然地捧着茶盅,又抿了兩口熱茶,感覺這幾天的疲憊一掃而空,道「忙過這陣子,我也可以過幾天閒雲野鶴的日子了。」
賀氏暗暗地鬆了半口氣,看端木憲的樣子應該還不知道歸義伯府的那件事,也就是說,端木紜還沒見過他。
那麼,自己得先下手為強了,徹底把端木紜打壓下去才行。
賀氏也抿了口茶,看着翠綠色的茶湯里那些沉沉浮浮的茶葉,眸光微閃,她一邊放下手裏的粉彩琺瑯茶盅,一邊為難地說道「老太爺,有一件事,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得與你說說才行哎,這紜姐兒,我也管不了,還是得老太爺你來琢磨着該怎麼辦才好。」
賀氏說得含混不清,端木憲自是聽得一頭霧水,問道「紜姐兒到底出了什麼事」
賀氏幽幽地嘆了口氣,似是遲疑了一瞬,才道「今日有一位年輕的公」
她的話被一陣挑簾聲打斷了,一個青衣婆子走了進來,恭敬地對着端木憲屈膝稟道「老太爺,太醫院的方太醫來了。」
方太醫來了端木憲一臉的莫名,心想自己沒請過太醫啊。雖然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但是他吩咐婆子去把方太醫請了過來。
夕陽還在持續下墜,沒一會兒,就只剩下西方天空的最後一抹紅了。
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隨一個丫鬟出現在了屋子裏,他約莫六十來歲,頭髮花白,身形依舊挺拔,整個人看來精神奕奕,臉上笑容可掬。
對於太醫院的幾位老太醫,端木憲都還算熟悉,笑着與對方打了招呼。
「端木大人,下官是特意來府上給尊夫人請脈的。」沒等端木憲問,方太醫開門見山地說出了來意,笑得更親和了。
端木憲幾天沒回來了,只以為是賀氏身子不適,所以仗着貴妃的面子去請了太醫過府,也沒多說。
賀氏比端木憲更意外,想了想後,就覺得應該是貴妃孝順,雖然母女倆今天有了些齟齬,但終究是親母女,擔心她的身子,才特意派了太醫過來。
賀氏也不好掃了女兒的一片好意,就移步到屋子中央的圓桌旁,讓方太醫為她診脈。
方太醫伸出三根手指熟練地搭在了賀氏的手腕上,面露沉吟之色,屋子裏也隨之靜了下來。
很快,方太醫就診好了脈,然後就起身對着端木憲拱了拱手道「端木大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方太醫,請。」端木憲心裏覺得古怪,但還是從善如流,親自送方太醫去出屋。
賀氏微微蹙眉,有些不安地看着方太醫,心裏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麼重病,方太醫才要特意避開自己單獨和端木憲說話。
端木憲帶着方太醫一路來到了院子外,見四下無人,方太醫這才停下了腳步,一本正經地說道「端木大人,尊夫人年歲不小,從她的脈象看,她怕是得了呆症。呆症又名瘋魔症,多見於四五十歲以上的人,初期的症狀便是經常忘事,隨着病情逐步惡化,尊夫人的情緒會越來越容易失控,心煩易倦,還會出現焦躁、狂怒、抑鬱等症狀,」說着,方太醫唏噓地嘆了口氣,提議道,「為了貴府的安危,端木大人還是不要讓她再見客為好。」
「」端木憲怔怔地看着方太醫,雙目不由瞪大,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他縱橫官場幾十年,自然不可能聽不懂方太醫的話,方太醫說得如此煞有其事,語調又這般「委婉」,可是,言下之意分明就是暗示自己要把賀氏軟禁起來
區區一個太醫肯定不會無緣無故點跑來說這些的難道他不在的這兩天賀氏又做了什麼蠢事
端木憲的眼角抽了一下,幾乎想衝去質問賀氏但終究他還是冷靜了下來,對着方太醫拱了拱手,客氣而謹慎地說道「還請方太醫明示。」端木憲的聲音生硬極了,幾乎是從牙齒間擠出來的。
方太醫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眼神看了端木憲一眼,小聲地提點道「端木大人,岑督主讓您三思而後行。」
岑督主端木憲更驚了,雙目幾乎瞠到極致,臉色乍白,又轉青,色彩精彩變化着。
也就是說方太醫是岑隱派來的
到底賀氏這次又做了什麼蠢事,竟然連剛從行宮回京的岑隱都驚動了
端木憲的嘴唇微顫了一下,心跳急劇加快。既然連岑隱都驚動了,可以肯定的是,必不會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
端木憲越想越是慌亂,冷汗涔涔,真怕自己一個處理不慎,今晚東廠的人就會出現在府外,封府抄家。
端木憲以袖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連忙對方太醫道「我明白了。勞煩方太醫替我給岑督主傳話。」
方太醫拱了拱手,自然是應下了「那下官就告辭了。」
他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卻也知道無論是端木憲還是岑隱,都是他一個小小的太醫得罪不起的。
總之,他做好他的「本分」就好,其他的也不需要知道。
端木憲親自把方太醫送到了儀門處,看着前方的角門打開,又「砰」地關閉,關門聲似乎放大了好幾倍,如雷聲般迴蕩在他耳邊。
端木憲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許久,眸中變了好幾變。
等他回過神來時,天色已經變得灰濛濛了,夜馬上就要降臨了。
端木憲大步流星地返回了永禧堂。
賀氏在屋子裏等了近兩盞茶功夫,愈發坐立不安,忍不住開始仔細地回想自己的身子最近有哪裏不對勁,一不小心就浮想聯翩。
見端木憲回來了,賀氏急忙問道「老太爺,太醫怎麼說」她可還有救
端木憲在幾步外停下了腳步,一眨不眨地看着賀氏,那深邃複雜的目光看得賀氏心裏越發忐忑不安,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腦海中,她莫非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端木憲很想問賀氏這兩天又幹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又覺得渾身無力。
對於賀氏,他已經說了好些次了,可是他好說歹說,賀氏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他再怎麼勸,也不會有用的。
她根本就不知錯,所以也無從反省,無從悔改
端木憲的耳邊又響起方才方太醫說的話,在袖中握了握拳。
再讓她胡鬧下去,只會給家裏惹禍,還不如依岑隱所言,一了百了,也端木家免得傳出什麼不好的風聲
端木憲在袖中握了握拳,一瞬間,心裏有了決定,眼神也隨之沉澱下來,瞳孔冰冷如鏡。
「都是你們這些個奴婢伺候不力,」端木憲開口冷聲道,抬手指着屋子裏的那幾個丫鬟,裝模作樣地怒斥道,「連太夫人病了都不來稟報,府里養你們這些廢物有何用」
屋子裏的三四個丫鬟面面相覷,有些莫名其妙。太夫人最近好好的啊,也沒個頭疼腦熱,晚上睡得也極好。
端木憲根本就不在意她們怎麼想,拔高嗓門又道「來人,快把這些丫頭都給我拉下去」
丫鬟們本以為老太爺只是遷怒地斥責她們幾句罷了,沒想到老太爺竟然要把她們所有人都給撤換了,小姑娘們嚇壞了,一個個都花容失色地跪了下去,連連求饒。
屋子裏一陣雞飛狗跳的喧譁聲,嘈雜不堪。
賀氏見端木憲隻字不提自己的病情,越發不安她到底是得了什麼病看老太爺這架勢,難道她已經沒幾天可活了
想着,賀氏如遭雷擊,心涼如水,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差點沒軟倒下去。
端木憲在府內的權威無人敢挑戰,他這一下令,外頭就一下子氣勢洶洶地湧進來好幾個人,一個矮胖的管事嬤嬤帶着幾個如狼似虎的婆子來了,婆子們手腳利索地把那些個丫鬟都拖了下去。
那些丫鬟又哭又求情,一個個梨花帶雨,可憐兮兮,屋子裏更亂了。
然而,兩個主子此刻皆是心事重重,根本就沒人在意這些婢女。
「老」
賀氏微微啟唇,想問端木憲她到底得了什麼病,就聽端木憲又吩咐那個管事嬤嬤道「你讓人儘快去把世安院理出來。」
世安院位於府里的西北角,是最偏僻的一個院子,自端木家搬入這個宅子後,那個院子就一直空着。
管事嬤嬤怔了怔,不知道老太爺怎麼就突然想到了世安院。
端木憲繼續說着「太夫人得了瘋魔症,日後就在那裏休養,以後誰要是沒照顧好太夫人,讓太夫人出了世安院,一律發賣絕不姑息。」
端木憲字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聽得那管事嬤嬤和幾個下人皆是神色一凜,心下既震驚,又惶恐。
空氣驟然發寒,充斥着一種風雨欲來的緊繃感。
那個管事嬤嬤不由想到以前的游嬤嬤,又想到剛才被拉下去的那些丫鬟,唯恐自己也落到同樣的下場,連連應聲。
賀氏起初以為自己得了什麼絕症,可是越聽越覺得不對,眉頭緊皺,忍不住出聲道「老太爺,我才沒有瘋魔你胡說什麼,我好着」
說着,賀氏好像被什麼噎到了一般,忽然就噤了聲,雙目瞠到極致。
方才方太醫抵達後的一幕幕在她腦海中飛快地閃過,賀氏好像瞬間被打通了任督二脈般,把那些散亂的線索串在了一起,想明白了。
原來如此
自己哪有生病,分明就是端木憲和方太醫串通在一起,隨意安了一個「瘋魔症」給她
想到這一點,賀氏的雙目登時變得一片血紅,有震驚,有憤怒,有悲傷,有失望,有怨恨各種負面情緒交織在一起,像是一張密實的大將她死死纏住,像是那洶湧的海浪般喧囂起伏不已。
「端木憲,你也太沒良心了」賀氏失控地拔高嗓門,再也無法壓抑心頭的熊熊怒火,指着端木憲的鼻子近乎歇斯底里地怒吼起來。
「我當年怎麼說也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嫡女,為了你這個窮小子,我委身下嫁甘為續弦,」從此,她一輩子要對寧氏這個短命鬼執妾禮。
「為了你,我辛辛苦苦撐起這個家,這幾十年來陪你從一個小小的翰林院編修一路升到堂堂首輔,這些年來,我容易嗎」
「現在可好,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了,你風光了,就打算不要我了,有本事你就休妻啊」
「你不敢了吧你也只敢把我關起來,可是你關得了我一天,你能關我一輩子嗎」
賀氏嘲諷地冷哼了一聲,昂起下巴與三尺外的端木憲對視,眼神與表情中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夫妻倆目光交集之處,火花四射,嚇得其他下人都低下頭去。
端木憲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覺得渾身疲憊不已,幾乎要把他掏空。他看着眼前面目猙獰的賀氏,明明是幾十年的枕邊人,可是這一刻,他卻感覺自己好像根本就不認識眼前的這個婦人。
俗語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他既然娶了賀氏為續弦,自然是要與她好好過日子的,夫妻幾十年,他全心全意地把端木家的後宅交給她,不曾過問一句,更不曾疑心過她直到如今,恍然回過頭去想,當年長子會決然地棄筆從戎,孤身遠赴北境,真的僅僅只是他年少任性妄為嗎
賀氏這些年來如此虧待長房的姐妹倆,可想而知,她當年又是如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動聲色地虧待了長子,最後怕是還要在自己跟前告上長子一狀
端木憲的腦海中不由浮現一張少年俊朗而倔強的面龐,這些年來,他對長子的記憶似乎就停頓在了許多年前少年毅然離家的那一瞬。
他再也沒機會彌補長子了,他們父子早已天人永隔。
想着,端木憲的心頭泛起一抹些微的苦澀。
終究是他太信任賀氏,是他大意,方才一步步把賀氏的心養得越來越大了
如今賀氏越來越不像樣,不僅在府里鬧,竟然還鬧到府外,驚動了岑隱為了端木家着想,自己也必須快刀斬亂麻。
端木憲的腦海中不禁想起這些年被抄家滅族的人家。
那些人家中有不少府邸都是曾經權傾一時,風光無限的,可是對上了岑隱後,還是不是覆巢毀卵,從此跌落雲端,一蹶不振
端木憲已經疲於和賀氏爭辯,又揉了揉眉心,疲倦地緩緩道「阿敏,你果然是瘋魔了。」
他在和賀氏說話,但是目光卻已經從賀氏身上移開,似乎已不想再看她了。
賀氏心裏咯噔一下,心又急速下沉,腦海里似乎有個聲音在叫囂着,不對勁。
端木憲冷淡地吩咐道「來人,趕緊把太夫人送去世安院」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可是神態與語調卻又極為強勢。
兩個婆子不安地看了端木憲一眼,方才應聲,有些忐忑地朝賀氏逼近。
「太夫人,奴婢得罪了」其中一個婆子咽了咽口水道,算是知道什麼是戲文里說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放肆賤婢爾敢」賀氏拔高嗓門怒道,聲音尖銳,嚇得兩個婆子在兩步外停下了腳步。
兩個婆子只是停頓了一瞬,還是大着膽子一左一右地鉗住了賀氏。這府里誰不知道老太爺說一不二。
外強中乾的賀氏直到此刻終於怕了,那張看着強勢的面具瞬間出現了一道裂痕。
「呲。」
她耳邊仿佛聽到了什麼碎裂的聲音,面具上的裂痕急速蔓延,彷如一張醜陋的蛛。
賀氏再也撐不住了,保養得當的臉龐上露出一抹哀泣,雍容不再,「老太爺,你不能這樣就算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我改不就是了你不能把我關起來啊就算是看在幾個孩子的份上」她眼眶中隱隱浮現一層淚光,仿佛淚水隨時就要滑落。
賀氏苦苦哀求,然而這個時候,端木憲已經不想聽了,腦海里浮現幾個字不見棺材不掉淚。
他們夫妻怎麼就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端木憲有些茫然,他抬起手,揮了揮,示意婆子把人帶下去。
「老太爺老太爺」
賀氏很快就被拉出了屋子,可是她還在不死心地叫着,一遍又一遍。
那些婆子哪裏敢塞賀氏的嘴,於是,賀氏就這麼扯着嗓子叫了一路,鬼哭狼嚎,驚動得闔府上下都知道了。
消息一下子就傳遍了府里的每個角落,不到一炷香功夫,二房、三房、四房和五房的人都陸陸續續地來了永禧堂,一下子就把正堂擠得滿滿當當,眾人心思各異,多是驚疑不定,恍若置身夢境般。
小賀氏更是難以置信,只差狠狠地捏自己一把,去驗證這一切到底是不是夢。
然而,端木憲在上首,這裏根本就沒有她說話的位置,小賀氏只能把期待的目光落在二老爺端木朝身上。
「父親,無論母親有什麼不是,咱們總是一家人,有話可以坐下好好說。」端木朝恭敬地對着端木憲作揖道,形容中掩不住焦慮之色。
他並不知道雙親之間到底起了什麼齟齬,方才聽聞父親要把母親關到世安院去,他就匆匆趕了去,本來想攔下的,可是兩個婆子沒敢放人,端木朝也不好太過強硬,免得打了父親的臉,只好又調頭趕來永禧堂親自向父親求情。
上首的端木憲此刻已經冷靜了不少,儒雅的面龐上仿佛是戴上了一張面具般,看着溫和,卻是目光冷淡,渾身散發着一種疏離的氣息。
眾人一道道灼熱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在了上首的端木憲身上,端木憲卻是泰然自若,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母親瘋魔了,剛剛太醫已經確診了。為了養病,只好把你母親暫時禁閉在世安院了。」
賀氏瘋魔了
這個訊息一石激起千層浪,讓滿堂的眾人皆是譁然,面面相覷,第一反應多是,這怎麼可能呢
眾人很快就交頭接耳起來,有人說,剛才遠遠地看着賀氏的神色有些歇斯底里,確實不太對勁;有人說,好像方才太醫院的一位太醫來過府中;也有人說,難道賀氏真的是病了
眾人壓低音量,竊竊私議,心中多是將信將疑,畢竟這好好的人又沒遭什麼打擊,怎麼就莫名其妙地瘋魔了呢
端木憲捧起了一個青花瓷茶盅,默默地飲着茶,好幾人都暗暗地打量着他那張毫無破綻的面龐,總覺得他太過冷靜,肯定有哪裏不太對勁
一片喧譁聲中,檐下傳來一個小丫鬟清脆的行禮聲「大姑娘。」
外面的夜幕已經徹底落下,上方黑夜如墨,群星璀璨,下方庭院裏已經掛起了一盞盞昏黃的燈籠,猶如無數螢火蟲飛舞在空氣中。
端木紜自外面的燈火闌珊中走來,穿過庭院,徑直地走入正堂中,也讓四周眾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朝她望去,也包括了端木憲。
端木憲端着茶盅,怔怔地看着端木紜款款地朝自己這邊走近,眸光微閃,這個時候才想起了某些事。
方才,他剛回府的時候,有個小丫鬟說端木紜找他,他三天沒有回府了,就先回了一趟永禧堂,讓端木紜一刻鐘後再去外房見他。
沒想到短短半個時辰中,就發生了這麼多事,端木憲不由心生一種仿若經年的感覺,此刻他看着端木紜,耳邊不禁響起了方才賀氏的話「哎,這紜姐兒,我也管不了,還是得老太爺你來琢磨着該怎麼辦才好。」
端木憲是聰明人,再聯想前後,便隱約有點明白了,眸光閃了閃,卻是不動聲色地又淺啜了一口茶。
待端木紜給他行了禮後,端木憲就出聲把眾人都給打發了,只留下了端木紜。
對於端木家的其他人而言,這個時機實在太為微妙,四夫人任氏和五夫人倪氏暗暗地交換着眼神,心裏都猜測起莫非賀氏的「瘋魔症」還和端木紜有什麼關係不成
眾人心中的好奇心更濃,卻也不敢在端木憲的跟前放肆,只好抱着滿腹的疑惑紛紛告退了。
小賀氏離開前,遲疑地望了端木紜一眼,想起今日有一位年輕公子來找端木紜的事,欲言又止,終究覺得現在不是什麼合適的時機,帶着端木綺一起離開了。
沒一會兒,各房的人都退出了永禧堂。
整個院子都冷清了不少,賀氏去了世安院,那些服侍她的丫鬟也都被撤了,這個永禧堂此時就仿佛一個廢棄的院落般,冷清蕭索。
院子裏剩餘的下人皆是夾着尾巴做人,一個個戰戰兢兢的,不敢放開嗓門說話。
四周只餘下那夏夜的蟲鳴聲與風吹枝葉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反而襯得院子裏越發靜謐無聲,夜漸漸濃了
端木紜從永禧堂離開的時候,夜色更深邃了,已是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夜空中的銀月如同一個銀色的圓盤般高高地懸掛在夜幕中,為下方的路人指明了方向。
晚風陣陣拂面而來,那些青蔥的樹林在夜晚變得黑漆漆的一片,奇形怪狀的樹影在晚風中張牙舞爪地搖動着,影影綽綽。
端木紜追着圓月的方向朝湛清院走去,步履不疾不徐,仿佛漫步在皎潔的月光中。
她身後的紫藤不近不遠地與自家姑娘保持着幾步的距離,心情有些唏噓,這一天過得實在是頗有種「驚心動魄」感覺,讓她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恍然如夢。
前方的端木紜突然停下了腳步,心事重重的紫藤沒反應過來,差點就直接撞了上去,幸好她及時收住了腳。
「大姑娘」紫藤疑惑地看向自家姑娘那嬌美的側顏,清冷的月光灑在端木紜細膩無暇的肌膚上,肌膚微微發着光,就好似那上了釉的白瓷一般。
端木紜仰首望着天上的銀月,眼神飄忽了一下,道「我在想岑督主」
「岑督主」三個字讓紫藤腳下差點一個趔趄,被主子的驚人之語嚇得快要腳軟。姑娘想岑督主幹嘛總不至於像小八哥一樣一直「覬覦」岑督主的荷包吧
端木紜沒注意到紫藤的異狀,繼續說道「不知道還回不回寧江行宮,我想讓他給蓁蓁捎些東西。」
紫藤聞言先是神色一松,拍拍胸口,暗道原來如此,接着又覺得哪裏不對。
先是四姑娘請岑督主從行宮給姑娘捎東西,現在姑娘又惦記上了岑督主幫着捎東西去行宮把岑隱和東廠當做驛使來用,這這真的合適嗎
紫藤欲言又止地看着端木紜,端木紜已經繼續往前走去,嘴裏喃喃地細數着她想給端木緋帶哪些東西好
周圍的蟲鳴聲不絕於耳,夜涼如水,下人們知道府里出了大事,也不敢到處亂晃,整個府邸都顯得比平日裏安靜不少。
接下來的三天,也是如此,端木府一直籠罩在一種古怪微妙的氣氛中,再也聽不到什麼歡聲笑語,再也看不到人玩鬧推搡。
端木憲極為罕見地在家休沐了三天,對外一律宣稱是要照顧家裏病重的老妻,且下令闔府閉門,無事不得出府。
端木憲是堂堂首輔,自然是朝中眾臣的焦點,他休沐的事立刻就引來朝中不少官員的注意力。
於是,朝野中,那些與他交好的官員絡繹不絕地來府中探望,把門房忙得是像陀螺般轉個不停,訪客來來去去。
這不,午後,剛升了通政使的劉啟方一下了衙門,就特意趕來了端木府慰問端木憲。
端木憲看着劉啟方那是感動極了,拉着他好一番推心置腹的感嘆
說起他與賀氏幾十年夫妻一直相敬如賓,如今子孫滿堂,真是享福的時候,賀氏偏偏在這個時候得了瘋魔症,實在是上天無眼;
說起他特意去請了太醫過府給賀氏診治,可是,太醫說瘋魔症根本沒有預防以及治療之法,能做的唯有把病患給看顧好了;
說起他這兩天是如何痛苦哀傷,如何派人遍尋名醫良藥,然而得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端木憲那一字字、一句句真是聽得聞者傷心,見者流淚,把劉啟方的眼睛都給說紅了,好生安慰了端木憲一番,說了一番「人定勝天」、「奇蹟降臨」以及「尊夫人定能好轉」云云的客套話,只差沒說「節哀順變」了。
半個時辰後,劉啟方就告辭了,正好在大門口與吏部尚游君集交錯而過,他自是不會知道同樣的對話又在端木憲和游君集又重演了一遍。
而且,這段對話在端木憲休沐的三天中還反覆不斷地上演着
每個從端木家離開的官員都是唏噓不已,覺得首輔大人真是情深義重,又回府也感慨了一番,這些話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在某些人的蓄意推動下,連那些茶館中的市井小民也說得口沫橫飛。
等到三天休沐結束後,端木憲就回了戶部衙門當差,無論他走到哪裏,都會接收到一道道混合着同情、惋惜、慨嘆以及悲憫的目光。
此時,朝堂上下的人幾乎都已經聽說了他家裏的事,嘆息着這還真是飛來橫禍。
哎,端木家的太夫人瘋魔了,還真是可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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