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通八達的孟岳城中,有一幢氣勢恢宏的五樓大宅。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大宅建築考究、選材上乘,無論是顯露在外的屋檐、枋柱,亦或是深藏在內的脊檁、飛椽,都早已飽經風霜、積着厚厚一層塵埃、卻又沒有被歲月侵蝕而腐朽不堪。大宅裝飾樸素,無金雕銀欄、亦無檀木紫竹,是樸素清雅之樣,與這孟岳城中基調很是相符。或者,倒也可以說,這孟岳城中調,就是因這大宅所奠基的。
大宅的四樓,有名『聽風閣』。這聽風閣不同於其他樓層那般封閉圍牆嵌紙窗的風格,卻是一層完全敞開的空中樓閣。閣樓中,除了那幾根漆紅的盤蛇圓柱、與鋪在木板地上的一層薄毯外,便幾乎就算是空無一物了。唯有風聲,自這高閣中來來去去,呼嘯作響。
大宅共五層,高七丈三尺,於這寬廣大氣但少有寶塔高樓的孟岳城中為頂峰,可一覽眾山小。
如此大宅,卻非是官府都護、亦或是鄉紳豪富的囊中物。
只因大院門前,兩座辟邪石獅頂上,那張黑底白字的大牌匾。
『周家』。
……
聽風閣中,一陣清風散去了茶麵熱氣。
倚欄而坐的少年微微抿唇,拂袖捏起茶杯,側臉眺向那鱗次櫛比的宅院樓房,望着牽牛馬、背薪柴、着布衣的普羅大眾,於城中街道上來來往往、擦肩而過,面露乏意地飲下杯中龍井,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嗒-』
一聲清脆急促的微弱動靜自身前來。
少年似有不情願地移回視線,瞅了眼剛剛落於棋盤上的黑色棋子子,抬頭瞧向了盤腿坐於棋盤對面的年輕女子。
她黑瞳白膚,五官雖算不上有多驚艷,但也是可稱為『一般好看』的地步;她儀容得體,身着一襲寬大的白邊黑袍,青絲盤起成峨簪式樣,其上插着一支白銀髮簪;她正襟危坐,身形如鍾般沉穩筆挺,雙手端正叩放於雙膝之上,不怒自威。
女子的樣貌身形不過碧玉年華,眼色神態中卻似已有一種看破人世的淡然之感。
他眯眼,將目光落在了她心口處、那縫綴在衣袍上、微微凸起的陰陽圖案。
略帶玩味地揚起唇角。
「你看什麼。」
清冷的女聲傳入耳畔。
他嘻嘻一笑,道:「姐,我看陰陽魚呢。」
她微微挑眉,道:「看你自己衣上的。」
他放下茶杯,擺了擺手,笑道:「我的哪有姐的好看。」
話音剛落,就見一粒黑子自棋盤上倏地飄起,『啪-』地一聲彈在了他的眉心。
「哎喲!」少年吃痛地叫上一聲,趕緊抬手捂住額頭,連聲道:「說笑呢!姐,說笑呢!」
女子輕哼一聲,收指馭回黑子,復歸原位。她眯眼瞧了身前賠笑少年一眼,啟唇道:「落子。」
「唉唉,好。」
少年立即應聲。他揉了揉眉心,低頭瞅着那縱橫各十九道的黃木棋盤,琢磨片刻,伸手自旁側的瓷碗中捏起一粒白子,落在方才黑子落處兩道外。
落子畢,他復而側臉,望那城中街道,出聲道:「姐,你說爹在想什麼,為啥要讓易哥親自去請那『萍水白衣』,還要我們準備這麼大的陣仗?」
女子俯首看着桌上棋局,微皺眉頭,一粒黑子自瓷碗中憑空浮起,落於棋盤之上,淡淡道:「叫家主。」
少年點點頭,回首瞅着棋盤揣摩片刻,又落下一子,道:「你說家主為啥要與那白衣扯上關係啊?這兩日我可是自街上聽得了不少有關這『萍水白衣』的傳聞。先不提他是否真如傳聞中那般囂張跋扈,輪得到我們周家給他做規矩……單憑他已是殷家上席客卿這一點,我覺着咱家就不該插手這事,畢竟殷家與咱們可是還算親善關係的。姐,你說,家主這到底打得是什麼算盤啊?」
女子認真地看着棋盤,淡淡道了句『不曉得』。
「唉,姐你就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少年故作成熟地擺手道,「整日在家不是弈棋就是仆算,可真是夠悶的。」
她落下一子,瞥了少年一眼,道:「家主的吩咐,我們做便是了。」
他不置可否,瞅了眼棋盤,從瓷碗中拿起一粒白子,就要落下。
竟是忽地發現,棋盤上那兩條互相撕咬的黑白蛇明明方才還勢均力敵,卻在剛剛女子落下一子後,變了大局。此刻,那條白蛇顯然已是被按住了七寸,全然動彈不得,已是生死一息。
少年一急,趕緊苦思冥想起破局之法來。他左看看、又看看、湊近看看、仰身看看,眼睛都瞪得有些算了,卻終是看不出任何名堂來。扭捏片刻,他長嘆一氣,將白子拋回了瓷碗中,唉聲道:「輸了輸了。」
年輕女子微微挑眉,原本一幅冷淡模樣的臉上浮起了些許笑意。
她抬起右手,輕翻手掌,便見棋盤上所有黑子一併浮起,懸於半空。接着,稍稍擺動手指,讓黑子們排成一幕珠簾,乖乖地逐個落回了瓷碗之中。
右手落下,左手抬起,再將所有白子也送回瓷碗之中。
待所有棋子都安靜躺好後,她才拂袖握起身前茶杯,吹了吹已是微涼的清茶,輕抿一口,輕聲道:「周桓,你還是太心浮氣躁了。」
被喚了名字的少年嘿嘿一笑,恭維道:「我哪能比得上心靜如止水的姐姐您呀!今日能與姐姐下到第七十三手,我覺着自己相比以前已是有很大進步了。」
年輕女子輕放茶杯,微微頷首道:「進步是有,但你若是再專心些,指不定能與我下到百手,亦或是用光這整整三百六十一子,下至平手。」
少年一驚,大喜道:「哎!平手?!我?和能看到七步後的姐姐你?!」
女子淡淡一笑,道:「嗯,方才你那手畫蛇添足,我便是沒能料到。」
「……你又取笑我。」
周桓沒好氣地給了她一個白眼,抱胸側身,望向閣外。
女子淡笑,也側過身,與他一同向外看去。
視野之中,除了近在咫尺、人聲逐漸鼎沸的集市街道外,亦有遠在天邊、朦朦朧朧卻又無法忽視的萬丈高峰。
下是紅塵,上有天神。
忽得聽聞院內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兩人互視一眼。
便是拂袍起身,於聽風閣中乘風而下。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自白衣隨那周家公子出門後,原本很是鬧騰的殷家大院中一下子便清淨了下來。
晨時多半不是從正門進來的司馬先德自正門離開回了家,從二樓一躍而下入池塘的殷正也一躍回二樓,於幽室中修生養息、凝練起自己的內息來。而殷少,在王滿修走後,也僅僅只是裝模作樣地比劃了幾下長槍,就換上了身乾淨衣裳,回屋吃早點了。
吃完早點,想着能不用陪着白衣挨家挨戶叩門去的他,剛打算去書房中挑一冊古詩詞文隨意品品時,忽地撞見了快步走來的管事老黃。沒等殷少客氣地向老黃寒暄幾句,老黃就開口說道,老爺正在自己房間中等他,看是有重要之事需要講說於他聽。
殷少自是立即答應,快步走入大宅之中,拐過廊道轉角,來至那半虛掩着的老爺房前。
輕輕叩門,道上一句『翁翁,是我』後,便推門而入,並反手將房門給好好地合上了。
轉身,抬眼看去。
與尋常大宅中理應最大的主臥室不同,殷家老爺的房間,卻是整個殷家宅院中最小的屋子,僅有一床、一桌、一椅、四壁而已。殷少小時曾覺不解,有當面詢問過翁翁此事。那時,殷老先生便會呵呵一笑,說上些『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的道理了。道理對不對他不曉得,但這間看上去很是簡樸的老爺房,確實也是唯一一間在殷家闊氣後沒有翻修擴大的房間。
於窗前拄着朱杖的殷炳回過神來,抬起尚顯黑澤的眉頭,沖他道:「來了?」
殷少頷首,應聲道:「敢問翁翁是想與孫兒講說些什麼?」
殷炳沒有直答,只是沖其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
殷少便馬上信步走至翁翁身前,微微彎腰,湊近身去,洗耳恭聽。
可殷炳卻什麼也沒說,只是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張摺疊齊的、有些泛黃的着墨宣紙,輕輕拍在了他的胸口。
殷少微微一怔,立即按住胸前宣紙。
「讀完它,你便都知曉了。」
翁翁那略顯滄桑的聲音於自耳畔傳入了他的腦海之中。
殷少沒有理由不讀。
所以他攤開宣紙,自右往左、一列一列、逐字逐句地默讀完全。
然後,就見那張泛黃宣紙,如一片落葉,搖搖晃晃、無聲無息地飄落在了地上。
殷炳眯眼。
他那稍顯琥珀色的瞳孔之中,倒映着一張大驚失色的年輕臉龐——其錯愕程度,不比白日見鬼要遜色多少。
老先生抬起蒼老的手,拍了拍殷少的肩膀,淡笑道:「嚇到了?」
殷少狠狠地眨了眨眼,又猛晃腦袋,才敢出聲道:「這能……不被嚇到嗎?」
老先生呵呵一笑,點了點頭:「倒也是。」
說罷,便拄拐轉過了身去,望向窗外那一池清水,與其中那些因為方才眾人大鬧而東倒西歪的荷花睡蓮。
殷少看着他的背影,又低頭將宣紙上所寫給從頭到尾再讀了一遍,臉上那難以置信的神色卻是沒有減少一絲半毫。他猶豫片刻,開口問道:「翁翁,這紙上所寫若是真的,那我們到底是幫還是——」
「今後不久,這殷家的擔子得由你來挑着了。」殷炳望着窗外池塘,聲音低沉而沙啞:「所以,這件事情,老朽不做決定,你叔叔也不會做決定。」
老先生側過身來,用泛黃的瞳孔朝他看來。
「由你,殷少,來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