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689 廬陵幽在,可引墊足

    李千里主動挑起這樣一個話題,心中也是不乏忐忑,但又實在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眼下看似雍王對他禮遇有加,但他自知彼此身位相差懸殊,雖然談不上雲泥之判,但如果他不是還有一層皇命在身的話,也不是所有宗家年長者入京都會受到雍王的親自接待。

    畢竟神都革命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情,改周歸唐後,不乏李氏宗親欣喜若狂,除了歸朝分勢之外,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歸鄉祭祖。過去一年多的時間,多有李唐宗室在長安出出入入,也沒見雍王真正禮待誰人。

    說事務繁忙也好,說雍王倨傲也好,總之眼下的雍王是有這樣目中無人的底氣。

    李千里此前際遇本就不同於其他李氏宗親,歸朝後過得頗不如意,如今獲得一個面對面與雍王接觸交流的機會,自然是按捺不住,想要將心中盤桓已久的算計稍作傾吐。

    此時雍王神情不見有什麼明顯的喜怒變化,他也只是試探着說道:「宗家子孫,生來富貴享用不盡。但殿下與我,雖然有此尊貴命格,卻也多受世道迫害,如今所享,不可說全憑祖蔭……」

    李潼聞言後點點頭,講到這個話題,他們這李家兩大舔狗敗類是不乏共同感受的。不過很顯然李千里所言重點並不是這一番同志情誼,至於其人要講什麼,李潼也略有猜測,只是等着李千里繼續說下去。

    「在國而言,用士唯功以論。在情而言,亦有親疏之別。所以雍王殿下分陝垂治,權重關西,此乃眾望所歸,無論朝野又或宗家,俱無意義。」

    講到這裏,李千里停頓了有十幾息,但見雍王只是淺笑,沒有什麼更明確的態度流露,於是便又繼續說道:「但如今宗家情勢,的確不夠清晰分明。倫序親疏、乃至於資望取捨,頗有錯置混淆,不合聖明之治……」

    話講到這裏,李千里又停了下來,一雙眼睛頗有期待的凝望着雍王,等待雍王給自己一個回應。

    見自己若不開口,李千里是不敢再繼續說下去,於是李潼笑了笑,才嘆息道:「朝情內外,我尚可斗膽試言一二。但宗家是非,則就遠非小子能夠放言闊論。歸朝以前,隴西公聲跡幽隱,少為世道所知,歸朝驟攫於高位,的確是有些不能服眾。」

    聽到雍王這麼說,李千里忍不住長長的鬆了一口氣,並又連忙說道:「豈止不能服眾,簡直眾怨沸騰!立朝百官,宰相豈是尋常時位?宗家事務繁密,又豈是俗流能作仲裁!」

    他們彼此所言的隴西公,便是如今朝中宰相李思訓。李思訓以殿中監而拜相,併兼領宗正之事,可以說是如今李唐宗室中在朝最為顯赫的人物之一。

    李潼跟李思訓倒是沒有什麼過節,或者說壓根就沒有什麼交集和了解。除了知道其人書畫技藝不俗之外,還知道李思訓是盛唐奸相李林甫的伯父,然後就沒有什麼了解了。

    當然無論了解與否,以行台目下與朝廷的關係,任何一位宰相都是行台潛在或者直接的敵人。李思訓資歷淺薄,在棄職隱遁之前,唯一可查的資歷就是曾經官居江都縣令。憑這樣的資歷歸朝拜相,真的是有點說不過去,根腳實在是太薄弱了。

    雖然其人也有一層唐宗室的身份,但其所出身郇王房本身與正經的李唐皇室就已經很疏遠。作為西魏八柱國之一的李虎是李唐宗室的始祖,其嗣子李昞便是高祖李淵的父親。

    郇王李禕則就是李虎的第六子,從這裏就分了叉。只看李千里他大侄子李禕在起名的時候根本就不避郇王諱,便可見親疏。

    李千里直指其人血緣疏遠、根本不算他們本家人,也自有其底氣。李千里作為吳王李恪的嫡長子,與當今皇帝是一個親爺爺的堂兄弟。在武周一朝重點打殺太宗、高宗子孫的情況下,李千里一家可謂是與帝室一脈關係最為親密的宗親了。

    至於出身郇王房的李思訓,那根本就是連清洗都排不上號的外門親戚,可如今無論在朝中還是在宗家,都有如此崇高地位,李千里對此自然大大的不忿。

    特別是在其人際遇如此被冷落的情況下,再看紅得發紫的李思訓,心態真是崩了一地,就差直接指責當今皇帝用人不當了。


    現在雍王表態對李思訓也不怎麼感冒,李千里自然也是欣喜有加,但還有一點不足那就是雍王所言只是就朝事以論,但卻不說宗家是非,這讓李千里構思已久的一些話不好直接說出口。

    李千里想要改變自身處境那是必然的,否則武周一朝也不會舔得那麼用力。往年因此受惠,如今則受困於此。

    有那樣惡劣的前跡,李千里也不指望他能取代李思訓而拜相,成為李唐宗室在朝中代表。畢竟李思訓只是根子薄弱,他則底子又潮又髒,朝廷包括皇帝本人對他的接受度必然不會太高。

    可就算不能拜相,但身為宗家耆老這一血脈身份卻不是假的。現在皇帝越過他而以李思訓為宗正卿,處理各種宗家事宜,這簡直就是當他是死的!

    李千里心中對此自然是恨得牙痒痒,所以入京之後順從雍王,討要秋賦的公事提都不提,只述情誼,就是希望獲得雍王的善意與支持,希望能夠保證他在宗家的地位。

    但雍王明確表態對宗家是非不感興趣,李千里雖然節操不高,但一時間也實在拉不下臉來作控訴請託。

    在沉吟一番後,李千里才又驀地長嘆一聲,繼而說道:「近時讀書,觀前人記事,有遠志小草之論,有感於時,可謂深刻。人事依稀有類,滿朝讀書人,唯不識此章啊!」

    李潼聽到這話頓時一樂,所謂遠志小草,乃晉人郝隆以物喻人、譏諷謝安,山居為遠志、出則為小草。當然謝安身為風流宰相,其所主持的淝水之戰對東晉朝廷有續命之功,這樣的評價自然是中傷。

    不過李千里提起這話,顯然是意有所指,說的就是當今皇帝李旦。其人幽居多年,在武周一朝更是諸多唐家老臣誓死力保的皇嗣,寄託了許多人的期望。可出宮掌權以來,多昏政亂命,倒是頗為符合遠志小草的評價。

    這話講得就深刻得多了,李潼更加不會輕易表態。他對他四叔談不上有什麼不滿,無非各受時勢裹挾,不得不針鋒相對,私人情感方面,甚至還有些同情他四叔,才不配位、舉步維艱。

    況且就算對皇帝有什麼不滿,他也不會跟李千里這閒人討論,只是感慨他們李家善茬真是不多,李千里話講到這一步,可想而知必是滿腹搞事情的陰謀算計。

    李千里等了片刻,見並沒有引發雍王共鳴,還以為自己講得仍是有些隱晦,索性便一咬牙繼續說道:「宗家情勢有亂,豈止一樁啊!天家無私,諸情諸事都能牽動社稷安危。如今朝情混亂,論者不乏針砭,尤其與陝西道政治清明相論比較,更是讓人喟嘆有加!」

    「這麼說,言重了。草野磨牙之論,且聽且疑。朝廷政治,還是可圈可點的。」

    李潼就算有什麼陰謀,也不會跟李千里相論過深,聽這傢伙吐槽一番還算一樂,但若再講下去,可能就要有失尺度了。

    「殿下內施仁政,外破強寇,凡所創建,有眼可睹,有耳可聞!論者竊議,殿下如今所以仍在次席,大器未能全作施展,無非困於老舊人士舊情固執而已。若非此困,唐業已經可稱得人矣!」

    李千里話講到這一步,自然不甘心就此打住,索性起身繼續做慷慨陳詞:「遠志小草,如今已經彰然有判!生民更渴於治,此亦人心所指。殿下如今或為諸情所困,不得不頓足關西,但這種種約束,也並非無計可解。須知如今宗家,尚有一器待用。廬陵幽在,只需待時而引。往年殿下壯功遭逐,若再……」

    李潼見李千里並不適可而止,反而更作強言,勸他迎回三叔李顯,眉頭便皺了起來,並不說話,只將佩劍擱在了案上,望向李千里的眼神也變得冷冽起來。

    李千里見狀,心中頓時一驚,忙不迭深拜在地,但口中仍作強辯:「廬陵於朝內,一片陌生,若得殿下招引歸朝,凡所計意,俱出殿下,此誠可為墊足登高之器!殿下方今守於祖業,朝廷欲制難制,一旦廬陵歸京,更成分庭之勢……」

    「此言散於春風,不傷宗家和氣!鬱林王既為宗家耆老,還是應該常作匡正之計。言外的深意,我不以罪孽視之。寶劍常自磨,所殺何止千萬,但唯能容納在我情中者,此中血肉不忍試此鋒芒。」

    李潼垂眼望着匍匐在地的李千里,抽劍輕彈沉聲說道。

    李千里見雍王反應大悖於他的預期,心中已經是惶恐至極,可在聽到這番話後,不免又生出一二僥倖之想。看來自己這番進言,終究還是被雍王聽進了心裏,只是因為彼此交誼仍淺,雍王才不對他作正面回應。

    「狂言妄進,確失分寸!幸在殿下大量包涵,王教深刻,必謹記於懷,凡有言行事跡,絕不敢遠在殿下情義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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