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這一筆開支要特批。」
月馨將一份單子放在四娘的桌前。
四娘正在用風油精塗抹着自己的眉心,她的傷已經養好了,本想着等主上回來了就可以開始自己造寶寶的計劃;
偏偏主上回來後帶來了要伐楚的消息,得,這下她一個大管家當即忙得腳不離地。
一攤攤,一件件,全都需要她來打理,千頭萬緒的事兒,都在過她的眼。
到底是自家的事兒,別人不說沒這個能力總攬大局,就是有,也不放心將大傢伙辛辛苦苦打拼幾年積攢下來的基業給一個外人。
說實話,四娘都有些羨慕薛三那混賬東西了,到現在還在梁國沒有回來,這是真要當他大梁的土行孫將軍?
也娶個梁國公主衣錦還鄉?
塗抹好風油精後,四娘伸手拿起那張單子。
單子上是一批特製的甲冑,皮甲,以及短刃。
現如今,雪海關的鑄造坊夜以繼日地正在開工着,期望着在開戰前,多給將士們上一些甲冑,打造一些更為鋒銳的兵刃,而這批特製的小一型號的皮甲和短刃,製作起來其實很麻煩,很容易打亂原本鑄造坊的進度和節奏。
月馨在旁邊解釋道;「姐姐,這是給義字營的。」
義字營,又稱義子營,自盛樂城以來就有一個傳統,戰死者沒有家室親眷的話,會將自己戰死後的撫恤金交到學舍里去,供養一個孤兒長大。
這個孤兒會隨他的姓,你給我養恩,我給你繼香火。
這些年晉地戰事不斷,百姓流離失所,孤兒,也就茫茫多,且自打在盛樂城確定這項秩序再到雪海關後,義字營已經有了近八百人的規模。
但……
四娘微微皺眉,道:
「都是些半大小子。」
半大小子,指的是已經不是小孩,卻還沒到青年的那個坎兒;
四娘覺得,讓他們去上戰場,好像還早了一些。
月馨開口道;「我夫君的意思是,他們是咱們伯爵府的未來,這場大戰,應該讓他們去見見世面。」
義字營,可以說是最純粹的一支後備力量了,這些孩子都是孤兒,且是受戰死兵卒撫恤金以及伯爵府的支應下成長起來的。
在他們的人生里,沒有家庭的拖累,只剩下最為純粹的忠誠。
四娘清楚,依照瞎子的審美,義字營才是他最喜歡的一個地方。
既然瞎子這般堅持,四娘也就沒有回絕的道理,魔王們本身都有默契的,這種默契也包括主上,那就是在不影響大局的前提下,你想怎麼玩,都可以隨意。
「行,我批了。」
………
伯爵府隔壁的小院子。
劍聖在餵雞,耀武揚威的老母雞邁着鏗鏘的步伐,走過去,低頭,啄一下,再抬頭,環顧四周,隨即,再低頭啄一下。
這進食的姿態,活脫脫的那些貴家未出閣的小姐。
而在角落裏,有一隻鴨子畏畏縮縮地蜷在那兒,肉眼可見的憂鬱。
劉大虎回來了,看見劍聖,喊道;
「爹。」
劉大虎是劍聖的繼子,但他喊「爹」從沒有過猶豫。
劍聖有些疑惑道:「這個點,還沒下學吧?」
每日去學舍,是劉大虎的功課。
雪海關的學舍,基本不教什麼道德文章,學認字,再學算術,等到了一定年紀,就可以選擇從軍或者進作坊。
度過短暫的磨合期後,從軍,能得到快速晉升,進作坊,也能很快做到小頭目。
不管是走哪條路,在雪海關地界上,都是家庭生活標準的快速提升。
當然,學舍里的孩子選擇從軍的要佔大多數,一來是受他們山長平野伯的感染,二來,當了標戶後,就算是伯爵府自己人了,他們不懂得什麼叫「政治待遇」,但他們以及他們的父母知道,只要當了標戶,那就相當於是吃上了「皇莊稼」。
「爹,我跟您說個事兒。」
劉大虎主動走到劍聖面前。
「說。」
劍聖找了個板凳,坐了下來,認認真真聽自己孩子和自己說話。
劍聖自小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家庭關懷,是他和弟弟相依為命長大,後來有了師傅,拿起了劍,才得以出人頭地。
所以,正因為他自己的缺失,所以才更希望下一代不要有遺憾。
「爹,學舍有報名,我也想和義字營他們一起,上戰場,打楚奴。」
劍聖有些意外道:「你還小。」
「爹,我不小了,學舍里摔跤,沒人能摔得過我哩!就是那狼崽子,如果不耍詐,他力氣也沒我大哩。」
因為劍聖的要求,劉大虎每天都能吃得好好的,俗話說得好,半大小子吃垮老子,但在這個家裏,劉大虎幾乎是頓頓有肉。
這般過日子,可糟蹋了,但劍聖堅持這般做,其妻子和老婆婆也不方便說什麼,因為人對的是劉家的孩子好,你還好意思說啥?
每天晚上,劍聖會帶着劉大虎一起打坐,傳授他吐納的法門。
劉大虎不知道這是在修行,但他喜歡和自己這個「爹」相處,而且每晚打坐後睡得都異常的香,漸漸的,他也習慣且喜歡了入睡前的這個流程。
也因此,劉大虎的身體素質,在同齡人里是很拔高的。
劍婢不參與摔跤,
狼崽子如果不用迂迴的方式,
學舍里,
誰都扛不住他。
「上戰場,太危險了。」劍聖勸說道。
「爹,我得去哩,先生說,要是這一仗我們打敗了,咱們雪海關的日子,可能就得到頭了,楚奴就可能要打過來了!」
劍聖當然清楚,這是伯爵府的宣傳效果。
從很早時候開始,劍聖就明白,雪海關的軍民宣傳中,故意將野人和楚人妖魔化,其目的也很簡單,就是要消弭掉燕人和晉人之間的矛盾。
早些時候,劍聖和野人王喝酒時,野人王就說過這一招用得很是爐火純青,因為如果外部沒有共同的敵人,接下來,就要開始內鬥了。
所以,在雪海關軍民看來,野人,時刻都會再打進來,哪怕他們的平野伯爺每次出關入雪原都能把野人腦子打出屎來,他們依舊覺得野人很可能在不久將來再度殺入雪海關。
哪怕楚國的大將軍被靖南侯爺逼迫得只敢蜷縮在那裏造城了,雪海關軍民依舊覺得用不了多久楚人就會兵臨城下。
但,怎麼說呢,劍聖是少數能知道內情的「平民」。
而且,在從燕京回來的路上,鄭凡就親自和他說過這次伐楚的意義。
劍聖不在乎伐楚勝利的意義,那無非是燕國距離一統諸夏更進一步。
劍聖在乎的是,如果伐楚失敗了,那燕國就得崩潰,隨後,楚人必然會進入晉地,然後,兵臨雪海關下。
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說,這場伐楚戰事,是不能失敗的。
「你,現在還是應該讀書。」劍聖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
「爹,我想上陣殺楚奴。」劉大虎很堅持,「再說了,學舍都准我們報名了,會挑選一批人和義字營一起去前線,既然我覺得我能去,我就應該去。」
「再過幾年,我准你去。」劍聖退步道。
「爹,但我現在就要去,伯爺需要我。」
劍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爹,我先和您說好了,我已經自己報名了,等過幾天,您再幫我和娘和我奶再說說,反正到時候生米煮成粥了。」
「是熟飯。」
「是。」
「一定得去?」
「要去。」
「如果伯爺不讓你去了呢?」
「學舍里告示都出了。」
「你多念幾年學,多長兩年身體,上陣的話,能殺更多的楚奴。」劍聖循循教導。
「不,我要去,我等不及了,爹,我要讓我家成為標戶,讓爹和娘和我奶這輩子都不愁吃穿。兒子大了,兒子我想出去搏一搏。
這裏,是兒子的家,雪海關,也是兒子的家,我們都知道外面現在有多亂,有多少人吃不上飯,也知道外面多少人過個冬天就像是過鬼門關的坎兒一樣。
伯爺給了我們安定的生活,我們必須和伯爺站在一起,保護我們的生活,創造我們的明天!」
話,
說得很流暢。
劍聖清楚,這是學舍里的教員每天都會教導的東西。
劍聖覺得,這就像是練劍,一套劍式,日久天長地練,就會成本能了。
「好,爹同意你去。」
「謝謝爹。」
劉大虎喜不自禁,道:「爹,我去找狼崽子說去,我要和他一起去伐楚了,哈哈哈。」
看着孩子興高采烈地出門了。
劍聖卻默默地站起身,
孩子,
還太小了。
他不是不同意孩子去入軍伍,而是真心覺得,孩子現在還太小。
義字營的那些半大小子天天會在城內早晚跑操,他也見過很多次,那是一群身上凝聚着煞氣的孩子。
但他們每隔一陣子,都會主動出來幫雪海關里的人幹活,要麼耕地,要麼送貨,要麼修補房屋,因為他們的領隊說,他們吃的是雪海關的「百家飯」,自然需要幹活來回報大家。
這是一群,很好的孩子。
劍聖搖搖頭,
走回屋裏,將又被放回原位墊桌腳的龍淵抽了出來。
再走出屋子,掃了一眼仍然蜷縮在角落裏的鴨子。
劍聖來到屋外,
轉身,
關門。
鄭凡率軍去雪原了,但劍聖知道,伯爵府里,肯定有留守的人。
他去說話的話,將大虎的名字給拿下來,必然可以。
他站在伯爵府門口,卻沒急着進去。
可以看出來,
他在猶豫,
最終,
劍聖沒有走入伯爵府,
而是握着他的龍淵,
一步一步向南走,
劍聖,
出了雪海關。
……
戰事未起,先行的,不僅僅是糧草,還有探子。
大燕皇帝在燕京城一紙詔書發佈,
震驚了郢都;
隨即,
大楚鳳巢內衛派出了絕大部分力量,開始進行戰況的刺探。
擺在大楚鎮南關的,有兩座軍事重鎮。
一座,是奉新城,因為靖南侯,現在的靖南王田無鏡,他的帥旗,一直立在這座城的城樓。
還有一座,就是雪海關。
一來,雪海關的地理位置絕對重要,不僅僅防禦着來自雪原的威脅,同時,也是晉東一地,一股極為重要的牽制力量。
二來,世人都清楚平野伯是靖南王的親傳弟子,靖南王在望江準備和野人主力決戰時,平野伯率軍奇襲後方奪下雪海關;
平野伯在楚國潛伏搶奪公主時,靖南王率軍壓迫鎮南關;
雖然平野伯在體量上和地位上,遠遠無法和靖南王相比,但二人往往能打出心有靈犀的配合;
所以,雪海關就成為鳳巢內衛監控的重中之重。
當然了,以前的滲透和監控,其實就沒停過。
不僅僅是鳳巢還有銀甲衛,甚至,連密諜司也會按照習慣在這裏布個釘子什麼的。
但雪海關在瞎子和薛三的主持下,反滲透能力極強,甚至還出現過一名被鳳巢收買的晉人探子在雪海關聽了幾場大會後主動投案自首的,導致鳳巢在雪海關的另外一個探子也一起被拔了出來。
如今,大戰在即,倒是沒必要去滲透了,探子當哨騎用,直接盯着雪海關的軍事動向即可。
「嗡!」
「嗡!」
兩根弩箭射出,射中了一名正在奔跑的男子,男子倒在地上,發出哀嚎。
戴立馬上喊道;「撬開他的牙,別讓他服毒!」
薛三不在,雪海關里的這個小特務衙門,就是戴立在負責,戴立對此是無比感恩戴德,殊不知,他只是佔了他名字的光。
然而,就在這時,自戴立等人身後樹上,滑落下來兩名手持短刃的黑衣人,一人一個,當場格殺了戴立的兩個手下。
「跟我們回去,饒你不死,還有榮華富貴。」
一個黑衣人開口道。
戴立對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娘的,你想屁吃!」
這是薛三的口頭禪,戴立學了。
黑衣人準備動手;
這些日子,雪海關的哨騎和探子和他們在雪海關的外圍區域每天都有廝殺,雙方的損失都很重,但雪海關這邊畢竟是主場作戰,所以,還是鳳巢內衛的傷亡更大。
尤其是這個男子,應該是雪海關那邊的探子頭頭,功夫稀鬆平常,但佈置圈套起來卻很有手段,導致他們吃了幾次虧。
一個黑衣人持刃逼迫而來,被戴立擋下,雙方硬拼了幾記,另一個黑衣人則不見了。
戴立清楚,另一個人必然已經繞到其身後,但他的功夫,實在是太尋常,根本就無法顧忌背後了。
當下,戴立也發了狠,刀揮舞得更加剛烈,試圖和眼前這個黑衣人來個同歸於盡好拉個墊背的,而對方很顯然也清楚戴立的意圖,所以馬上開始後退。
「噗!」
這是兵刃入肉的聲音。
戴立心裏「咯噔」了一下,然後,低下頭,卻發現自己身上並沒有傷口。
「噗通!」
在戴立背後,一名黑衣人的屍體栽倒在地。
戴立忙回頭看去,發現一個身穿老舊長衫的持劍男子出現在他身後。
老戴是不認識劍聖的,
劍聖之於雪海關,就像是薛定諤的貓。
很多人都知道劍聖可能在雪海關,但他到底在哪裏,沒多少人知道,外人想要確認的話,得自己來闖闖。
再者,
一襲白衣的劍聖,很好辨認;
一身餵雞時穿着的便服,就不是那麼好認了。
人靠衣裝馬靠鞍,這是很長時間以來的道理,並且,不是是個人都有水平從劍氣上就能認出使用者身份的。
劍聖走過戴立身側,向着黑衣人走去,同時問道:
「要活口?」
戴立到底是薛三帶出來的人,馬上道:「對,他牙齒里會有毒藥!」
劍聖點頭,
黑衣人轉身欲跑,
但人跑得哪裏有劍快,龍淵呼嘯而出,直接刺中了對方的小腿,將其釘在了地上。
劍聖快速上前,在對方咬破毒嚢前,一記掌劍劈在其下顎位置,將其對方的下巴給卸了下來。
戴立馬上屁顛屁顛地過來,將對方牙齒里藏着的毒囊取出。
劍聖開口道;
「問。」
「好嘞,您放心,這是我最拿手的,對了,那個,您是不是傳說中的那位………」
劍聖掃了一眼戴立,戴立馬上打了個寒顫,不敢再說什麼廢話,開始審問起黑衣人。
視死如歸的探子,是有不少的。
但視死如歸同時還功夫好的探子,其實是不多的。
任何事兒,只要多加一個限定條件,概率就降低了很多。
這是薛三對戴立他們曾說過的話,戴立雖然一開始沒能搞懂限定條件和概率的意思,但還是覺得自己聽懂了。
很湊巧,
這位黑衣人,是一個視死如歸的好漢;
所以,他用說出自己所知道的訊息來換取自己一個死得痛快。
………
一座破敗的荒村小院裏,
一面容姣好的村婦打扮女人正坐在井口邊,她手裏挎着一個籃子,正在將花瓣送入口中咀嚼。
在其面前,跪着一個男子,剛剛匯報完情況的他,看着面前村婦的赤足,眼裏流露出了一抹慾念,但馬上就強行按壓了下去。
眼前的這個女人,太讓人着迷,卻又不敢去褻瀆。
因為她是大楚惜念莊的掌門人,秦月月。
曾經,東方四大國,最為強力的番子衙門,就是大乾的銀甲衛,不僅僅是對內監視厲害,對外滲透,也是一絕。
燕國的密諜司、大楚的鳳巢這兩家和銀甲衛比起來,必然失色;
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大乾的士大夫階層的壯大固然導致了武將地位的下降,但一定程度上,大乾維持着一種相對意義上的「大一統」;
曾經的鐘家依靠着西軍,羈縻西南地區,但依舊算不得藩鎮,因為士大夫們死死地盯着他們。
這也使得,銀甲衛在乾國,是一個統一的衙門,而不像是曾經的燕國以及現在的楚國,一個是因為門閥,一個是因為大貴族的封地,導致隸屬於朝廷隸屬於皇帝的特務衙門其生長發展的水土環境,一直很逼仄。
惜念莊,暗地裏,確實是有着鳳巢的背景,但明面上,它其實是一個江湖門派,平日裏,也會接一些江湖的活計,享有較大的自主權。
但在國戰的背景下,惜念莊站在了朝廷的一邊。
同時,外界還一直傳聞,秦月月和攝政王之間,曾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關係,因太后不同意,所以秦月月才沒能入宮。
曾經,大皇子起事時,聯絡過惜念莊,惜念莊答應為其奔走,待得四皇子出兵對付大皇子時,惜念莊反手將大皇子給賣了,導致諸皇子之中除了四皇子之外勢力最大的大皇子,根本就沒什麼發揮,直接就被年堯大將軍直搗黃龍擒拿歸京。
「唉,也是怪了,這幾日,每天都折掉一支小隊,不應該啊。」
秦月月一邊吃着花一邊思索着。
一支小隊,其實也沒幾個人,但這次惜念莊是由她親自領隊帶來的,也都是莊子內的精銳,其中,不乏好手。
雖說這裏是燕人的主場,雪海關的大軍就在那裏,但如果派出大批兵馬的話,那些訓練有素的探子肯定能提前察覺從而進行躲避;
如果是小股探子之間的交鋒,他們也應該能做到進退自如才是。
不大可能一折就折一整個小隊。
「傳令給其他幾個小隊,讓他們往後退退,既然已經知道了李富勝的那一部以及那一支晉營兵入了雪海關,想來應該是奉靖南王的命令在開戰之前去掃平雪原野人的。」
「莊主,這時候燕人還敢分兵去掃雪原,是否意味着這次燕人………」
「糊塗。」
「屬下………」
「燕人這麼做,不是不拿伐楚當回事,而是想要將存在的隱患都暫時抹去,好一門心思地對我大楚用兵。
此次,燕人,是下血本了,你速速將這一消息傳遞迴去,就說燕人這次,是真的要起國戰。」
「是,莊主。」
待得這位手下離開後,
秦月月又在井口邊坐了會兒。
井裏頭,有一具燕人傳信兵的屍體,她昨夜才審訊完。
其實,她清楚自己這次帶人入晉的任務是什麼,對於各路兵馬動向的打探,其實並不是他們的主職,當然,有的話,更好,沒有打探到的話,也沒什麼影響。
因為燕人除非真的瘋了,否則不可能從蒙山那裏進兵的,小股兵馬滲透還行,但大軍從那裏過,不說燕人得被蒙山的崎嶇蜿蜒的山路耗死後勤,只要大楚擇一支偏師守住蒙山出口,燕人就進退不得。
況且,就是那裏,由屈氏出面組織,專門盯着,以確保萬無一失,還有梁國一線,也專門有軍隊盯着,梁國可以暫時不滅,但燕人休想再玩當初借道於乾開晉的故計。
所以,甭管再高超的兵馬調動,到最後,都得在鎮南關前落子。
燕楚兩國對此,也是心知肚明。
守住鎮南關,則大楚國境無憂,鎮南關若是被破,則楚國將淪為乾國之餘燕國銀浪郡那般被燕人鐵騎一馬平川,況且,楚人可沒有經營百年的三邊可做依託。
秦月月想起了當初自己在諸皇子之亂中對他說的話,她願意幫他將大楚貴族的力量給再削下一層。
因為她知道他想要什麼,尤其是在得知燕皇馬踏門閥之後,他喝了一夜的酒;
但他最終還是選擇和大貴族進行和談,舉行了大儀,以換得國內的快速安穩,同時,屈天南這位柱國則令青鸞軍北上。
現在想想,秦月月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他總是能比其他人看得更遠。
如果那時大楚沒能順勢拿下鎮南關,等到燕人擊潰了野人,拿下鎮南關的話,大楚的北方門戶,將徹底向燕人敞開。
大楚步卒就算天下無雙,但燕人的騎兵更是來去如風。
一想到他,秦月月臉上就浮現出一抹笑容。
她一生冷冽,嗜食人血染紅的花瓣,唯獨對他,笑靨如花。
秦月月離開了這座小荒村,接下來,她要去穎都,她要去親眼看看,燕國對於這次伐楚所下的血本到底有多厚重。
她清楚,穎都是燕國對這場戰事的後勤重鎮。
然而,
她還沒走多遠,在她的前方,就出現了一個中年男子,男子身着老舊的長衫,手裏握着一把劍。
男子握劍的姿勢,像是拿着一根燒火棍,形象,過分樸實和木訥。
但秦月月的眼睛,卻眯了起來,她感受到了威脅,一種來自死亡的威脅。
當上惜念莊莊主後,她就再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這種感覺明明白白地告訴她,
她可能馬上會死。
秦月月的目光,落在了對方手中的劍上。
去燕京的路上,鄭伯爺曾和劍聖共坐一馬車,一向富有詩名卻鮮去作詩的鄭伯爺為劍聖親吟一首: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天下誰人不識君,確實是對劍聖最好的形容。
不認識他的人,一劍下去,也就認識了。
而秦月月這種層次的高手,這種地位的人,她不用等對方出劍,就能猜出其身份。
讓自己感受到清晰的死亡威脅,
用劍的,
且在這裏;
不是那位傳說中伴平野伯左右的昔日晉地劍聖,又是誰?
其實,秦月月也是個高手,昔日江畔攝政王對壘五皇子熊廷山,秦月月也是為攝政王站過台子的。
但這世上高手雖不是過江之鯽那般繁多,但東方四大國,朝堂上站着的,江湖裏游着的,鄉野里藏着的,掐指算算,也要數上好久;
但真沒多少人,敢獨自面對劍聖而不打顫的。
雖說昔日劍聖曾敗走在田無鏡手中,但彼時燕軍大軍壓境,一個劍聖,又怎能挽天傾?
雪海關下,一人於千騎縱橫,斬殺敵將,此等壯舉,讓人驚嘆的同時,真正的武道之境的人,也都品出了一些味道;
那就是:
那位,可能已經窺探到三品巔峰之上的層次了。
千軍萬馬中,所謂的強者,無非是大一點的螞蟻,這是共識;
但眼下是荒郊野外,一條小徑,前端站着他,後端站着她。
慌,是真的,但秦月月還是捂嘴笑道:
「怎麼着,昔日的晉地劍聖大人,這是要向小女子親自出劍了?」
一時間,秦月月心裏有了個猜測,那就是自己已經完全失去聯絡的三個小隊,不會是眼前這位出手的吧?
他,
怎麼會?
他,
怎麼能?
似劍聖這般強者,就是君王,都得以禮相待,比如百里劍為太子武師,入上京城時,乾皇於白玉橋上親迎。
高傲如他,會願意將身段放得如此之低,來做這等鷹犬探子之事?
劍聖嘆了口氣,
道:
「明明是我的劍,明明劍在我手中,但像是隨便碰到哪個人,都能來指點我劍該怎麼用一樣。」
當他出現在鄭凡身邊時,
對面的人,都會發出驚呼或者不屑:你這位晉地劍聖竟然為燕人走狗!
一開始,
劍聖會有些神傷,
慢慢的,
次數多了,
劍聖就有些煩了,
非親非故的,我的劍,也不是你們教的,昔日自己和弟弟在晉國京畿孤苦度日時,也未曾吃過你們施捨的半碗粥;
卻偏偏等到自己劍術大成後,各個在自己面前「好為人師」。
「只是覺得,有些意外罷了,燕人侵入三晉之地,毀掉你虞氏江山,遷京畿太廟入燕京,就這,你劍聖卻居然還能為燕人效力。」
劍聖搖搖頭,道:
「我非朝堂中人。」
他未曾食君之祿。
再者,
君在燕京城的晉王府內,聽鄭伯爺說,還過得挺好,太后保養得也很好。
秦月月抓起一枚花瓣,送入自己嘴裏,一邊吃着一邊道:
「那晉民呢?燕人於這三晉之地,是為人上人,你晉民,晉兵,皆為下等人,此等事,劍聖大人,您能忍?」
劍聖點點頭,道:
「確實不能忍。」
秦月月微微皺眉。
劍聖又道:
「既然如此,那咱們就一起算算,玉盤城下,屈天南將我晉民當作兩腳羊充作糧食,這事,能忍?」
一個是下等人,
一個是兩腳羊,
哪個更嚴重?
劍聖揚聲道:
「八百年前,西有蠻族,北有野人,東有山越百族,與我諸夏不同文不同種,年年犯邊,擄掠我諸夏子民以作口糧,稱之為兩腳羊;
故而,才有大夏天子下天子令,三侯持節開邊,驅逐蠻夷。
你楚人入山越之地久矣,許是已然將自己當作蠻夷了。」
秦月月眉毛一挑,
道:
「想不到,劍聖大人的話,和大人的劍,一樣鋒銳。」
劍聖搖搖頭,道:「我本不欲說這些。」
「那又為何要白費口舌呢?」
「因為你們喜歡拿這個說事。」
「是麼?」
「而且我慢慢也發現了,殺人之前,說一些大道理,確實能讓我心裏,舒服很多。」
劍聖抽出了龍淵,目光微凝;
殺機,
無比清晰。
話說完了,
該殺人了。
秦月月也當機立斷,將手中的花籃直接向前一拋,剎那間,落英繽紛,同時,花瓣中的毒粉開始瀰漫。
若是此時劍聖衝過來,就算不吸入毒粉,其身軀,也必然會被腐蝕。
然則,
劍聖一劍斬來,強橫的劍氣直接將前方的花瓣給攪碎,塵歸塵土歸土,只在一瞬間。
但正是這一劍的功夫,給秦月月找到了空檔,她毫不猶豫地飛身而下。
是的,
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和劍聖對決,雖然,她也是三品高手,但她只是初入三品,且就算是同境界的三品,彼此所修不同,實戰上的差距,也是無比巨大的。
更何況,
她所面對的是萬法之中最擅捉對廝殺的劍客!
她的身法很快,
劍聖,是沒她快的,但劍聖的存在,根基在於一把劍。
這把由大楚造劍師親自鍛造出來的龍淵,已經疾馳而出,直指大楚惜念莊莊主秦月月。
秦月月現在可以賭,
賭她的身形比龍淵還快,這樣一來,她就能逃出生天;
她也可以不賭,那就必須回頭應對,而一旦回頭應對,就再無拉開距離的機會了。
最終,
秦月月回過頭,她沒選擇賭,她是個女子不假,卻是一個靠着自己手腕和能力統領一個江湖大派的掌門。
指尖,流光閃爍,於其身前,形成了七道隔膜。
龍淵一口氣洞穿了五層,卻最終在穿透第六層後,停滯了下來。
然而,
劍聖此時也已經跟上來了。
「封!」
鎖鳳手!
相傳當年初代楚侯就是以此術封禁的火鳳,最後收為己用。
此乃大楚皇族不傳秘術,秦月月卻會,若是外人看見了,必然就是其和攝政王關係匪淺的鐵證!
秦月月十指指尖有精血流淌而出,頃刻間化作無數紅絲,將龍淵包裹其中。
隨即掌心下壓,拍在了龍淵劍身上,龍淵沒入地面。
先以瑣鳳手,封禁掉劍聖的龍淵,一如當初田無鏡和劍聖交手時那般,將劍聖的劍,都散掉,最後逼迫劍聖以劍氣和氣血來與其硬消耗。
下一刻,
秦月月面對已經近身的劍聖,不退反進,袖口之中,兩柄匕首落出,一把,直接投擲向劍聖,另一把在手,從另一面斜向刺向劍聖。
一切的一切,都在須臾之間發生。
一邊是大楚惜念莊莊主,一邊是晉地劍聖;
這不是一場平衡的較量,
但不出意外的話,必然是一場精彩至極的對決,惜念莊莊主在先前所體現出來的狠辣和果敢,確實讓人欽佩。
然而,
意外,
往往會在最不可能出現的時候才發生,否則,它也就不叫意外了。
一場,
本該十分精彩,日後被外界傳說得有聲有色的對決,卻以一種,彼此雙方都未曾想像得到的方式,強行收尾。
秦月月沒想到,
就是劍聖,
也沒想到。
將龍淵封禁打入地下後,
秦月月已然撲向劍聖。
然而,就在此時,龍淵忽然從地面迸出,從背後,洞穿了秦月月的身軀。
劍聖只是微微側身,躲過了先前一把被投擲過來的匕首。
而後,
秦月月已經僵立在原地,
表情,
有些驚愕。
龍淵的劍氣在入體後,迅速開始瘋狂地破壞其生機,她本就不是武者,沒那般強橫的體魄,這種創傷,已經足以要了她的命。
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低下頭,
看着貫穿着自己身體的龍淵,
為什麼,
為什麼鎖鳳手,對這把劍,無用?
劍聖站在原地,面對秦月月投來的質詢目光,開口道:
「這是,他造出來的劍。」
這是大楚造劍師造出來的劍;
這把劍上,本身就存在着諸多禁制;
但,
誰也不知道,
為什麼造劍師會在龍淵身上單獨留下一道禁制,以讓鎖鳳手對其無效,根本就無法封禁它。
身為獨孤家的核心子弟,身為四大劍客之一的楚國之劍,再算算其和攝政王和皇室的關係;
造劍師,他知道鎖鳳手,甚至會鎖鳳手,都不算是什麼太過令人驚奇的事。
但為什麼,
他會單獨在龍淵上針對鎖鳳手,留下這道禁制呢?
他人現在不在這裏,所以無法得到回答。
但造劍師是一個很苛刻的人,對他鍛造出來的劍,一直有着極高的要求。
再者,當年造劍師將這把劍送給劍聖后,劍聖也吹捧其,幫他得以哪怕沒出過一次手卻依舊位列四大劍客之中;
那時,晉國還在,那時,造劍師也不可能預料到,劍聖的劍,會刺向惜念莊的莊主,確切地說,他不認為龍淵,會刺向一個會鎖鳳手的人。
所以,
可能明知道沒用也沒這個必要,
但造劍師出於自己的職業素養,
還是將這禁制,加上去了。
然後,
一場本該無比精彩的對決,就此畫上了休止符。
於秦月月而言,她還沒真的出手,還沒真的和劍聖交鋒,她剛回頭,剛準備廝殺,就結束了。
最終,
秦月月勉力抬起頭,
顫聲道: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身為惜念莊莊主,秦月月的隱蔽功夫,無疑很強,而劍聖,他是江湖中人,但江湖裏,他並不接地氣,他也不是純粹的朝廷鷹犬,但他,還是找到了自己。
秦月月清楚,就算是資深的自己同行,比如相傳雪海關里有個小矮子,是那位平野伯的斥候長,手段很犀利,但就算是他,想找到自己,也無比艱難。
偏偏,
劍聖,
就一個人找上門來了。
「因為你身上的香味。」劍聖回答道。
「香………味?」
「我娘子在雪海關的作坊里上工,那是一個香水作坊,每天,都會有不同的花香,所以,每次下工回來,我都能在她身上聞到濃郁的花香,她也會告訴我這是哪種花的香氣;久而久之,我就對花的香味,很熟悉了。我是尋着你身上特殊的花香味找到的你。」
………
鄭伯爺凱旋了,
一場本該兩天就能完全解決的戰鬥,
被鄭伯爺硬生生地打了十天。
隨之而來的,
還有大量的野人奴隸以及茫茫的牲口群。
「鄭老弟,傷員就先留你這裏幫我照看一下,我這兒就先率軍回奉新城向王爺復命了,畢竟多耽擱了這麼長時間,但哥哥我覺得,這兩次攻城戰,很值!」
「大哥,我們馬上就能再相見了。」
「哈哈哈哈,那是,對了,鄭老弟,那個攻城之法,你能不能也像你的那個《鄭子兵法》那般,寫個冊子出個書?」
「可以。」
「好,好啊。」
李富勝大笑着領着親衛先行出了城,他急着要回去復命。
鄭伯爺則回到府邸,出征回來,按照習慣,應該享受享受溫柔鄉了。
然後,
他看見了在屋子裏等着自己的四娘。
「四娘……」
鄭伯爺臉上當即露出了笑容。
「主上,劍聖的家人來報案,說劍聖失蹤多日了。」
「………」鄭凡。
劍聖失蹤了,
而且是不辭而別;
這件事,對鄭伯爺的打擊很大,他還在想着怎麼忽悠劍聖跟着自己去鎮南關前線呢。
報案的,是劍聖家裏人。
但鄭凡清楚,
劍聖他不可能是被拐賣了,也不可能是走丟了,他要走,必須他自己想走才可以。
所以,
他是厭倦了這種平常人的生活,覺得這場遊戲,玩膩了,所以不辭而別的麼?
總之,
在得知劍聖失蹤的消息後,
鄭伯爺整個人顯得無比失落。
他洗了澡,
他穿着一件褂子,
坐在廳堂的門檻上。
公主和柳如卿來看過他,畢竟丈夫出征歸來,做妾侍的和做妻子的,肯定得來慰勞慰勞。
但看着鄭伯爺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那裏的情形,
熊麗箐和柳如卿都止步了。
公主有些疑惑道:
「相公應該是出門打仗的啊,怎麼看起來,像是被棒打鴛鴦了?」
柳如卿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道:
「叔叔莫非是因為李富勝大人今日離開的原因才這樣麼?」
………
坐到晚上,
鄭伯爺美滋美味地吃了晚飯。
然後,
因為外面晚上蚊子多,所以他坐在了屋子裏,繼續落寞。
「嗡!」
一道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吱呀………」
門,
被推開。
鄭伯爺的眼睛,當即亮了起來。
來人,
正是劍聖。
「噗通!」
劍聖將一顆人頭放在了鄭凡面前的茶几上,人頭用布包着,但有血跡滲透出來。
鄭伯爺臉上當即露出了嫌棄的神情,
起身,
道:
「大晚上的,你把這麼嚇人的東西拿給我看,是想讓我今晚夢魘麼?
我的膽子,向來是很小的,可看不得這般駭人的玩意兒。」
一個靠軍功上位的伯爵,
一個踩着無數顆人頭成就今日權位的大將,
竟然說出這種話;
好在,劍聖對此早就見怪不怪了。
劍聖指了指人頭,
道: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您瞧不起我,十件!」
劍聖將龍淵,也放在了茶几上,
道:
「答應我,讓孩子們多讀兩年書;人,我替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