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老聶說要找幾個人代表工人去和市政府談,你去不去?」
滕機齒輪車間裏,工人寧大喜對正在一台銑床前聚精會神幹活的高樹椿問道。
寧大喜說的老聶,是滕機副廠長聶顯倫。在臨一機兼併滕機這件事情上,聶顯倫一直代表着滕機的「鷹派」。他曾多次在工人中放話,說臨一機要兼併滕機,也不是不可以,但雙方必須要談談條件,滕機不能成為臨一機的附屬,必須與臨一機擁有平等的地位。
聶顯倫的觀點,在滕機職工中頗有一些市場,寧大喜和高樹椿都曾是他的擁躉。不過,自從半年多以前傳出消息,稱臨一機與滕村市政府之間沒有談妥條件,臨一機兼併滕機的事情已經告吹,大家也就懶得聽聶顯倫談論這些觀點了。畢竟,一件令人不愉快而又據說沒有可能性的事情,誰樂意成天去琢磨呢。
就在幾天前,事情突然發生了180度的變化。市經貿委主任寇文有親自來到滕機,在中層幹部會上宣佈,滕村市政府已經與臨一機達成協議,將把滕機的80%股權轉讓給臨一機,使臨一機成為滕機的控股股東。
寇文有在會上透露說,臨一機方面表示,為了更好地接管滕機,確保臨一機的經營決策能夠在滕機得到貫徹落實,在兼併協議生效後,臨一機將重組滕機的領導班子,更換大多數廠領導和相當一部分中層幹部。
這個消息一經傳出,全廠震動。大家議論紛紛,有叫好的,有不忿的,也有聲稱自己打醬油不摻和此事的。對於普通工人來說,大家並不太擔心自己的利益會受到什麼損害,不管誰當廠長,自己不還是得幹活嗎?但中層幹部們就不同了,這可是明擺着要被人奪走位置的事情,誰能開心得起來。
這樣的事情,經貿委事先是要與各位廠領導打個招呼的,所以廠領導們都已經知道了對自己的安排,態度也是各有不同。
臨一機兼併滕機這件事,原本就是由廠長周衡促成的,他對此事當然是大力支持,毫無異議。事實上,他也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與臨一機方面辦完交接之後,就將回京城養老去,職務的問題,他自不會在意。
常務副廠長宋大卓是唯一保留原有職務的,臨一機要接手滕機,也不可能不留下一個熟悉情況的廠領導。宋大卓在滕機工作了幾十年,能力方面不是太強,但人品是受到了周衡和唐子風共同認可的,於是就被留下了。
至於其他的廠領導,經貿委進行了逐個談話,給他們兩個選擇,一是繼續留在廠里,但不再擔任原職,而是在保留待遇的情況下任一個閒職,二就是離開滕機,由經貿委另行安排到其他企業去任職。
這些廠領導們對於這個結果也早有預料,紛紛選擇了前一項。例如,副廠長石愛林選擇了到廠史辦去當主任,同時享受副廠級待遇。在他看來,與其換個陌生的企業,去搶人家的職務,看人家的白眼,不如留在廠里混吃等死。臨一機入主滕機之後,滕機的經營應當會有一個看得見的上升,屆時廠里的福利估計會大幅增長,留在廠里,享受原有待遇,還不用操心幹活,何樂而不為呢?
唯一表示不能接受這個結果的,就是聶顯倫。寇文有親自與聶顯倫談話,結果聶顯倫當着寇文有的面就拍了桌子,聲稱自己為滕機出過汗,為滕機流過血,滕村市憑什麼就這樣三文不值兩文地把自己給賣了。
滕機由部屬企業轉為市屬企業,市經貿委就成了滕機的主管上級。但在此之前,滕機卻是與滕村市平級的,相比而言,寇文有的職務反而比聶顯倫要低,這就是聶顯倫敢於在寇文有面前拍桌子的原因。
即便有聶顯倫的反對,臨一機兼併滕機這件事,依然是要進行下去的。聶顯倫在與寇文有談完話之後,便在廠里開始了串連,號召幹部職工團結起來,向經貿委施壓。
「老聶想讓咱們去市政府談什麼?」
聽到寧大喜的話,高樹椿頭也沒抬,一邊操縱着機器,一邊淡淡地問道。
「談條件啊。」寧大喜說,「臨一機兼併咱們廠子的事情,已經改變不了了。但兼併以後,咱們這些工人的待遇,得先跟他們談談。你沒聽說嗎,臨一機準備把廠里的中層幹部都換了,廠領導里除了老宋,剩下的也都換了。
「這樣一來,以後滕機的事情,就是臨一機的人說了算了,到時候隨便找個茬,扣咱們點工資,減點福利啥的,咱是一點轍都沒有。」
「那麼,咱們去談啥呢?」高樹椿問。
「要把一些事情定下來啊。」寧大喜說,「比如說,不能隨便扣工資,福利待遇要和臨一機那邊一樣,生產上的事情,要由咱們滕機原來的人說了算,不能由臨一機來的人說了算。」
「人家說了不算,憑什麼要兼併咱們?」高樹椿問。
寧大喜說:「他們是看中了咱們的技術啊。前一段時間咱們給臨一機代工生產的那批雕銑機,聽說在市面上賣得可火了。現在臨一機把咱們滕機兼併下來,就是要全面增加產量。臨一機自己是搞磨床的,造銑床,他們不靈,非得讓咱們滕機來干不可。」
「你是說,如果他們不答應咱們的條件,咱們就不給他們造了?」
「哪怕是稍微拖一拖,估計那些南方人就得急眼了。老聶說了,現在是他們求着咱們的時候,咱們如果不開價,以後就沒機會了。」
「我看,是老聶自己想當廠長,拉着咱們去給他造勢吧。」
高樹椿停下手裏的活,轉過頭來看着寧大喜,不屑地說:
「這段時間臨一機租咱們的廠房,雇咱們這些人幹活,給錢的時候可是一點都沒含糊。咱們現在還不是臨一機的人,人家都沒對咱們怎麼樣。以後臨一機成了咱們的東家,咱們就是臨一機的職工了,人家憑什麼要扣咱們的工資、福利?」
寧大喜有些詫異,他看着高樹椿,問道:「怎麼,老高,我記得過去你不是挺看不慣臨一機那幫人的嗎,現在聽你這意思,你這是叛變了?」
高樹椿自嘲地笑了一聲,說:「我叛什麼變?只不過是弄清楚了我高樹椿有多少斤兩。就沖我,除了開銑床啥也不會,沒給臨一機幹活之前,想給我兒子買塊醬肉都湊不出錢來,我有什麼能耐看不慣人家?
「過去我覺得我是滕機的王牌銑工,老子天下第一,現在才知道,沒人給我活干,我那點本事就是垃圾。大喜,你到街上去看看,多少擺攤賣早點的,一看那工作服,就知道都是老把勢,沒準也是個六級工、七級工的,結果怎麼樣?廠子垮了,你就啥都不是。
「臨一機那幫南方人,說話娘娘嘰嘰的,我是看不慣。可人家能給咱們活干,只要咱們肯出力氣,人家就捨得給錢。這幾個月,我每個月光拿超額獎就是六七百塊,人家虧待咱了嗎?
「我也不怕跟你說實話,我早就盼着臨一機把咱們廠收了,起碼我這顆心不用總懸着,生怕哪一天人家就不要咱們了。」
「不要咱們,那不可能的。」寧大喜的聲音有些發虛,他說道:「讓臨一機把咱們廠收了,當然是好事,我也是贊成的。不過,老聶說的也有道理,趁着這會,咱們去談點條件,沒準人家就答應了呢?」
高樹椿說:「誰愛去就去,有這工夫,我還不如多干點活。」
與高樹椿持相似觀點的人,在滕機職工中佔了七八成。周衡和唐子風商定了一個溫水青蛙策略,先放出風說臨一機不可能收購滕機,既而又讓臨一機來租借滕機廠房和工人開展生產。職工們這個過程中,開始逐漸接受臨一機的管理模式,認識到加入臨一機其實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這期間,當然也不是沒有人表示對臨一機的不滿。對於這些人,臨一機方面的處理原則,就是「愛乾乾,不干滾」,反正臨一機只是臨時僱人幹活,與這些滕機職工之間沒有人事關係。你覺得臨一機的要求無法接受,那就別干唄,想給臨一機幹活的人多得很,也不差你這一個。
人都是理性的,尤其是窮人……
任性這種事情,只是有錢人的專利。作為一個窮人,有人給你活干,給你發幾倍於原來的工資,你還有啥可不滿的?就算你性子倔,不願意為五斗米折腰,你的老婆孩子也願意跟着你一起吃水疙瘩下飯?
除了那些屈服於臨一機的人之外,還有一些人是抱着隨大流、不惹事的心態,同樣也不想跟着聶顯倫去鬧。
最後,答應跟着聶顯倫去與市政府談判的職工,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幾個,全都是手上沒啥技術,擔心臨一機接手之後會被邊緣化的那類人。這些人有的在市里也有一些關係,托人打聽了一下,知道市里態度非常堅決,根本沒啥通融的餘地,頓時勇氣又泄掉了幾分。
聶顯倫見此情形,也知道大勢已去,只能灰溜溜地接受經貿委的安排,調到滕村市的一個冷門單位呆着去了。
滕村機床廠終於像一顆成熟的桃子,落到了臨一機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