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驁跟老爹聊了一會兒,很快就到了晚飯的點,小妹顧玫放學回來了,顧驁也就住口不提那些事情。
飯桌上,他只是問了小妹、關心一下她家人如今的生活近況如何——顧玫雖然住在顧驁家念書,不過每周末還是會回去跟自己父兄一起團聚一下的。
所以從顧玫那兒,顧驁知道了更多細節,思路也更加清晰起來。
第二天,他也不虛頭巴腦拐彎抹角了,直接去市府,找老朋友仇清喝茶。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一點動靜都沒有。」仇清見到顧驁的時候,驚訝到近乎嚇了一跳,「這幾個月關於你的說法,圈子裏很多啊,還有說要重新啟用你的,不知道哪個真哪個假。」
「不管假不假,我好不容易順理成章出來了,就不會回去了。」顧驁一句話解釋了對方的疑惑,「我辭去公職之後,到美國待了倆月,處理生意,昨天才回來的。」
仇清也不是糾結之人,聽顧驁這麼說,立刻就轉移了重點,拉着他在沙發上坐下,讓秘書倒了茶(仇清是想做點事的人,所以用的是男秘書,影響好一點):
「回來好,回來好——對了,西hn線那個打着外資旗號的『大觀園』項目,文化有關部門關照下來的合作項目,其實背後就是你的錢吧?我看是你女朋友蕭穗出面牽頭聯絡的。地皮這些,市里可都配合得不錯,做人得有良心吶。」
顧驁接過茶,道了謝,也不像是一年半載沒見的老朋友那樣客套:「做事還是回鄉方便嘛,我當然是有良心的,這不總算脫離體制,想怎麼搞就怎麼搞,立刻就回鄉投資了——
我在美國跟索尼談了合作,然後註冊了一家唱片公司,回來想建造一個cd光盤的工廠,就放在本地好了,不過條件是我需要在北郊弄建廠的地皮。至於工業用地該給財政的錢,你絕對放心,老規矩。」
「那敢情好啊,我就說嘛,不枉我經常在各種工作會議上說,小顧同志是個有覺悟、又仗義的。」仇清立刻心情不錯。
顧驁一臉無語:你丫的吹牛有點譜好不?這種大白話型的粗鄙之語,真能在工作會議上說出來的麼?當時你真是這麼說的麼?
不過對方顯然不在乎這些細節,繼續滔滔不絕地問:「我說你小子有錢創業也不是一兩年了,去特區投資都四年多,算第五個年頭了吧,怎麼如今才想到回故鄉正兒八經投資工廠了,這次不去特區了?」
顧驁嘆了口氣:「你以為我不想回來?這不政策環境和優惠不一樣麼。我原先那些工廠,都是要來料加工的,原材料要進口,要用自留外匯額度,還要保稅免關稅,回鄉怎麼搞?這些政策只有特區有。
現在不一樣了,我就搞個cd工廠,各種原材料,國內只要找一些化工廠供應商,整頓一下、技術規範規範,就能國產化的,這就沒有原料關稅的問題了。只要是不涉及進口關稅,我就能想放哪兒放哪兒。」
仇清聽了,頻頻點頭:「那我就放心了,絕對想辦法給老弟創造投資環境。」
他是市里分管經濟工作的副職,政策當然是瞭然於胸的。剛才之所以有此一問,無非是他不懂cd的生產技術,不知道這東西要不要用到進口原材料。
在後世人眼裏,生產光盤那是低端到不能再低端的夕陽產業了,簡直撈到與盜版商一個檔次。不過在84年,這個產業還是很朝陽,很有技術含量的,盜版商們也沒那麼容易介入。
這是有歷史報道為證的——歷史上92年,某些重要人物南下特區巡視的時候,特區的地方報紙寫了一篇專題報道,裏面就提到了偉人到「先科激光」視察,並且讚賞了「先科」公司實現了cd光盤的國產化。
當然先科92年生產的東西跟顧驁眼下84年要做的cd還是略有不同的,先科能做的是vcd,乃至電腦用的數據光盤,而顧驁現在做的只是只能存儲純音樂的。算是數據格式和工藝上略有大同小異,技術含量沒差那麼多。
於是乎,在顧驁眼裏不值一提的過渡性夕陽項目,在仇清眼裏卻成了必須爭搶的香饃饃,他還為這個項目不用用到進口原材料而慶幸:終於不會再被特區截胡了。
至於外資企業三免五減半這些行例,乃至更進一步的稅收優惠政策,哪兒都一樣。
特區能給的,錢塘也要給,就算有點違礙,想盡辦法創造條件也要給。
顧驁目前的「外資」,還是純粹的港資或者美資,因為出資公司是註冊在香江或者美國的。
如今的科技產業全球化還沒有出現,國內免稅環境就已經很好了,也不存在「技術與產品利潤剝離」這些彎彎繞。
所以無論是vie架構還是愛爾蘭三明治都還用不上。
開曼群島、巴哈馬群島、布屬澤西群島這些註冊地也還不需要去。
這些都是90年代才要考慮的問題,這裏提一句,免得小白想不通跳出來指點江山,不再贅述。
看着仇清答應得這麼爽快,顧驁不由得需要敲打提醒一句:「老哥,別把問題想簡單了,『全力支持』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稅收優惠這些還好說,關鍵是廠子的地皮選址,我可是有要求的。」
仇清聽了顧驁這樣潑冷水,也冷靜了一點,略微緊張地問:「你剛才不是說放在北郊麼?又不是市中心,你不會改變主意了吧?」
如果是要市中心的地皮,仇清就難辦了。
顧驁一笑:「我怎麼可能這麼大胃口,說好了北郊就是北郊——這麼說吧,比我爸目前管的廠子還要北邊一點,咱不佔用城區的辦公樓、別人在用的廠房,我另外起,最多佔用一點菜田。
如果涉及到農居的,天鯤音樂承諾建六層的職工宿舍,優先允許招聘被佔用地塊的農戶進廠上班、分配職工宿舍給他們租住——不過,可要市里有關部門,給這些新職工解決居民戶口呢。」
仇清想了想,沒看出貓膩在哪兒,一臉順理成章地說:「這有何難?你這安置工作,做得比其他外資資本家好多了,咱市里無非是損失幾個居民戶口的名額嘛。」
仇清所說,並非虛言,歷史上京城那邊,87年開始搞中關村,也是要在中關村弄高科技企業,然後征村裏的地。當時給中關村農戶的條件是:只要允許被征地,並且收走宅基地,然後再交兩千塊錢,就可以給你分一套居民的洋房,並且換成居民戶口。
可見,人家農民想變居民,還要交錢呢。顧驁直接分給你戶口、給你招工、分配宿舍給你廉價租住,還不收你錢,已經很仁慈了。
至少仇清以眼下的眼光看,就是覺得顧驁是真.良心資本家。
這事兒就這麼說定了。
……
幾天之後,一個周末,北郊某貼着市區的村子裏。
顧馴和顧馳先後下班,騎着嶄新的摩托車,回到從附近農戶那兒租住的平房社區。
摩托車是他們用這大半年積攢的收入買的,可見在合資公司和高效益的全民辦集體當了中層幹部後,他倆的收入還是可以的。
本來麼,要是肯放開了手花堂弟給的錢,他們還可以活得優渥得多,自己買轎車也是絕無問題的。只是奈何他們的親爹太過於老古板,一直糾結於晚節,不允許他們亂花親戚的錢,一定要自己掙的乾淨錢才能拿來買大件。
有點兒像後世做了官的人,有錢也不敢亂花顯露,差不多心態。
所以,顧馴顧馳兄弟倆,才憋了這麼久。
事實上,真靠工資獎金,攢個半年多也還是不夠的。但他們騙了父親顧錚,只是攢夠了買市面上最便宜、最差的摩托車的錢,然後就偷偷加一點堂弟給的部分,去買了兩輛比較好的進口名牌,三洋摩托。
反正顧錚也不知道摩托車的行情,更不認識品牌,跟鄰居朋友一打聽摩托車兩千塊錢也確實買得到,也就信了。
「爸,我跟大哥剛才路過村口的時候,看那邊圍了好多人,還貼着告示,咱擠不進去,你在家裏,知道發生了什麼麼?」
顧馳腦子活絡,回到家後一邊洗手等吃飯,一邊跟父親攀談起來。
「好像是下午的時候貼出來的,我也沒擠過去看。」顧錚並不怎麼在意的樣子,「反正也不管我們事兒,估計是本村那些人又在算計什麼利益了,咱是外來戶操這個心幹嘛。」
顧馳被父親一懟,就有些不甘心,順勢繼續勸說一個他已經勸了好幾個月的話題:「爸,你也說了咱是外來戶,住這兒格格不入的。我們廠子最近要分廉租的宿舍了,我也好歹算個幹部,等我分了咱就搬出去吧,別看這些人臉色了。」
「你這是以權謀私!不許跟你三叔家學!你想壞我一世名聲麼!我都61了黃土埋到嗓子眼兒,丟不起這個人!咱講的是貢獻不是享受!」顧錚眼睛一瞪,連珠炮一樣教訓起兒子。
不過這一次,顧馳顯然是早就算計好了理論依據,所以非常理直氣壯地懟回去:
「這怎麼就謀私了?要是大哥分房子你這麼說也就罷了,大哥是給集體企業做事,是公家的利益。他分房我都勸住了,讓他先別拿。
我可是在合資企業、而且是外資佔大頭的合資企業做事,公司要分宿舍,那也是花的洋人的利益,我占誰便宜了?奧迪斯是美國公司utc的子公司,美國人的便宜不佔白不佔,越占越愛國!」
「你……」顧錚正要拍桌子,可仔細一想,腦子轉不過這個彎兒來,發現今天還真是兒子占理。
他雖然說一不二慣了,但天下的事情抬不過一個理字,也就只能吃癟了:「算你小子今天說得有點歪道理……」
父子倆的代溝爭執正在持續,小妹顧玫也回來了。
她是顧驁派車讓保鏢送回來的,不過顧驁也很細心,怕伯父不高興,只讓保鏢車子開到離村口還有幾百米,然後讓小妹走進村,免得招眼。
「小妹也回來了,算了別吵了,先吃飯吧,難得周末團圓。」和事佬大哥顧馴連忙說合了父親與弟弟。
一家人也就不再爭吵。
顧馳隨口跟顧玫聊起今天在村口看到通告、但因為騎着摩托車不方便擠進去看。
他本來只是隨口一提,也沒指望小妹知道什麼內幕。
然而,這一次顧玫卻脫口而出:「這事兒我知道,是市里要征地,把這村子征了,建一個生產激光刻錄啥的工廠,我也不懂,反正老先進了。」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顧馳詫異地問。
「這是三個花錢投資的廠子啊。」顧玫理所當然地說。
「哼!我看驁驁就是嫌棄咱這些窮親戚租住在農民家裏,丟了他顧家人的臉。開個廠子都眼巴巴找到這郊區來,這是要把這兒的人都鏟了呢。」伯父先受害妄想地哼了一聲。
看得出來,他心裏是不太痛快的,以至於連「他們顧家人」這種稱呼都吐了出來,似乎他自己不是顧家人似的。
「爸你怎麼能這麼說,我看這開廠子的條件給得好得很呢,剛才村口那些圍着通告的村民,那叫一個激動,大多數都是奔走相告想搶着進廠當工人呢。至不濟也想分個宿舍、分一間小店面,給以後的工業區做點零售小生意。」
顧玫不甘心地為三哥辯白了一句。
顧馴顧馳連忙幫着說合:「爸,你也別老是神經兮兮地把人往壞處想。三弟這也是為家鄉做貢獻、投資產業拉動鄉親們一起富起來嘛。」
顧錚見三個兒女都不支持他,這才悶聲悶氣不再說什麼。
一家人想着事情,吃飯也沒什麼走心,吃得很快。顧馳心思最活絡,扒拉飽了之後,就擦擦嘴踱出去,跟街坊鄰居們打探打探消息。
他首先就看到了在前院門口納涼的翁叔——那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中老年人,也正是顧家人如今的房東,人家15年前也是錢氧的一名職工,不過被挑中了去支援三線建設時,偷奸耍滑故意犯錯誤丟掉了工人身份,才順着下鄉大潮成為農民的。
這半年多來,一開始也沒少嘲諷顧錚死腦筋,活該窮。後來看着顧馴顧馳倆兄弟有點抖起來了,才收斂回去。
顧馳是個有點心思的,便不想跟這些小人計較,依然遞了根煙過去,假裝親近地問:「翁叔,征地建廠這事兒,你怎麼看的?想回去當工人麼?」
翁叔貪婪地狠狠抽了一口利群:「呵,建個廠,聽說還是那種高科技、很自動化的廠,能用多少工人?也用不到整個村的地,條件說得這麼好,肯定是外國資本家的陰謀!
再說了,我是看準了,國家的經濟政策肯定會越來越開放,以後想套個皮子建廠的資本家只會越來越多。咱這裏雖然是村子,卻緊鄰着市區,城裏已經沒空地蓋新廠子了,咱這裏捏得越久越值錢!
只要說動了集體整個不鬆口,外國資本家怕麻煩還不是去找隔壁那些沒老子精的傻缺先便宜拿地!未來的天下,是誰奸誰能搞事誰有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