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是個多產女人,三十多歲,生四個孩子。孩子間隔兩三歲,身體還沒有恢復,就又懷孕了。母親常說:「女人生孩子是身上掉肉,哪個不掉下十來斤?順產的到閻王殿裏走一趟,不順利的就像小死一次,難產致死的也有,生產如小死,生死攸關呀,千萬大意不得。一切都得小心,伺候坐月子是細心活兒。」嫂子坐月子期間,母親對她限制很多:不許用冷水,不許用扇子,不許下地。嫂子閒不住,想在床上做點針頭線腦的小活,母親數落道:「月子用眼多,以後眼就不好。月子裏補養不好,勞累,遺留下病根難治療。你一年到頭沒有閒,月子裏什麼活也不許干,乖乖地休息。」
那時候家裏人口多收入少,生孩子是遭罪,沒有營養,身體虧損。母親平時一分一分地攢錢,為嫂子坐月子母親到集市上買幾斤雞蛋二斤芝麻,早早準備着,藏起來,不讓孩子們吃。城裏有幾個接生婆,有一個技術高收費多,母親在嫂子臨盆的時候,特意請高手給接生。嫂子說:「別人給接生也行,省個錢。」母親幽默地說:「那是嚇(下)人,可不敢大意,多花個錢兒,大人孩子平安比啥都強。」生孩子的時候,母親不離嫂子左右。孩子生下來,母親趕忙給熬小米粥煮雞蛋,趁熱端到她面前,眼看着她吃下去,怕她不捨得吃偷偷給了別的孩子。按當地習慣,月子裏不讓產婦吃蔬菜,母親把芝麻擀一擀撒上一點鹽, 讓嫂子當菜吃。嫂子生了八個孩子,母親伺候了八個月子。
一家人為吃飽肚子發愁。母親想到做些小孩的衣服鞋帽到集市上賣,掙點錢補貼家用。小孩的衣帽用料少,投資小,主要是功夫和手藝。母親做老虎頭造型的小孩帽子,好看又實用。我曾經跟母親一塊兒去趕會趕集,到集市找個熱鬧的地方,解開包裹,把包裹布鋪在地上,擺上鞋帽衣服就算是小攤位,人守着小攤席地而坐。
第一次擺攤,眼巴巴看着過往行人,無人問津。等到中午有一個人討價還價買走一頂帽子。母親買一張油餅,分成兩半,一半遞給我,另一半她原封包好,留着回家給孫子金鎖。母親餓着肚子,我吃了個半飽。等到下午又賣了一雙鞋,太陽快要落山了,我們收攤走幾里路回到家。到家母親悄悄把大孫子拉到一邊,遞給他那半塊油餅,母親看着孫子香甜地吃完油餅,喜愛地摸摸他的頭,孫子舔着手上的油衝着奶奶扮個鬼臉。
我給母親提意見:「你封建思想重男輕女,把孫子看得比女兒金貴。」母親並不認可,她另有一番道理:「婆媳關係很敏感,處理好了親同母女,處理不好行同陌路,甚至爭爭吵吵家庭不和。你是娘的親生不會計較。媳婦、孫子、孫女跟我隔了一層,我要加倍關愛他們,嫂子有時也偏愛你,一家人父慈子孝,婆媳和睦,窮也溫暖。」
嫂子的寡母常住我們家,早年她被綁匪綁票急瞎眼,行動不便。嫂子每天做飯、洗衣、照料五個孩子,甚是忙碌。於是我母親主動陪伴照顧親家母,經常熱情地攙扶她,拉着她手上廁所,拉着她手到院裏乘涼,拿兩個板凳面對面坐下,親切地拉家常,對親家母非常耐心,沒有半點嫌棄。老太太在我們家沒有感到寄人籬下,反覺得多了一位知己。
母親待人厚道善解人意,人緣好,可是不懂事理的人也給招麻煩。
嫂子的母親有個侄女,有時候來我家串門,常給我母親和嫂子倒苦水。她丈夫做買賣,經常跑外,後來在外面混上女人,要跟她離婚。女人氣得神經叨叨,拽住我母親說起來沒完,話匣子一打開,不吃不喝不停氣地能說半天。母親勸她:「想開點兒,氣病了自己受罪。再說,你病病歪歪了,還有力氣給負心的男人說理嗎?」嫂子的表妹想通,走了。過了一些時候,表妹又來了,這次反常,一句話不說。她拿出兩個金戒指遞給嫂子說:「送給你吧!」嫂子說:「我戴這些不適宜,我這雙手是幹活的!」表妹沒有說什麼,拿個凳子失神地坐在院子裏。一會兒,她對我母親說:「嬸子,我不想活,吞金了。」
那年代有錢的婦女,知道丈夫有外遇,對負心人規勸、吵鬧,一概無效後,怕丟人,以尋死了之。吞金是常用的方法,那叫「金貴死」。其實純金無毒不會致人死命,但是黃金比重大,吞下後下墜,壓迫腸道,一時不能排出,又不會馬上致命,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受得床上地上亂折騰,金首飾刺破腸胃,出血致死。有的是並不想真死,只想嚇唬嚇唬男人,可男人並不在乎。吞金的女人多是因為恐懼、精神崩潰、肉體痛苦折騰而死。
嫂子一聽表妹吞金了,又嚇又怕:「你每次來,我婆婆熱情招待你,耐心聽你絮叨,你倒好,來我們家尋死?」母親擺擺手:「別數落她了!家裏有韭菜嗎?」嫂子點點頭,母親急切地說:「快拿來!」母親把韭菜麻利地去掉根,給那表妹:「不要嚼碎,囫圇着咽下去,韭菜在胃腸里裹住戒指,臟器不會被戒指刺破穿孔,過半天就能排出來。」表妹:「我活着有啥意思?」母親:「別說傻話,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還沒有為父母養老送終,就不活啦?把這些韭菜吃下去,硬硬錚錚地活着!」半天后,那表妹腹部下墜,排出兩個韭菜團裹的金戒指。
哥哥小時候經常生病,母親收集很多治病的偏方,她都熟記在心,這次偏方救了嫂子表妹的命。
市里新建一個雞蛋製品加工廠,招聘打雞蛋的女工。母親的義妹青雲來報信,她倆一起報名參加了工作。工廠三班倒,計件工資。母親在第一車間上班,車間裏整齊地擺着一排排長條桌案,一排排長條凳子。工人們坐在長凳上,面前長條桌案上有兩種不同顏色的盆子,一個盛蛋清,一個盛蛋黃,旁邊放一小筐雞蛋。工人用右手磕開雞蛋,左手迅速伸開,讓蛋清從指頭縫隙流到手下的盆中,蛋黃被麻利地甩進旁邊另一個盆子裏。為了多幹活多掙錢,母親每天第一個來到車間,下班時最後一個收工。母親幹活動腦筋肯吃苦,工作不長時間她就摸索到一套規律,找到竅門,她活幹得又快又好,錢掙得比別人也多。每月領到工資母親總惦着給孫子孫女買點糖果,給嫂子兩塊錢。她自己不捨得花,把錢全攢起來,新年、春節時候給家裏買一袋白面,一袋面大約七元,白面是細糧價格高,平常家人吃高粱面窩窩頭,窩頭吃到嘴裏又澀又難下咽,大人孩子時常便秘。一家人看到一袋子白面自是喜歡,孩子們高興地摟住奶奶說:「能吃饃饃啦!」
母親和義妹命運非常相似。母親名字秋雲,義妹名字青雲,母親有一個弟弟,青雲也有一個弟弟,母親的弟弟地下抗日下落不明,青雲的弟弟去西域跑單幫一去不回。母親生了兩個女兒,青雲也生了兩個女兒。青雲比母親晚一年結婚,男人是離城不遠的一個農民,家裏有三四十畝地,農忙的時候僱用短工,男人大她一歲,對她溫和,倆人也算般配。只是女人生兩個閨女,男人時常心情不爽,時常拿話呲噠青雲兩句。母親和青雲有時候互相走動,坐到一起兩人說的共同話題是如何生男孩。青雲羨慕母親婆家家境好,男人溫文爾雅工作體面;母親羨慕青雲婆家人際關係簡單,不當後娘心裏清靜。女人到一起中心話題就是丈夫、孩子,也有很多不便說的難言之隱。俗話說:不如意事常**,可與人言無二三。
時光不緊不慢地過着,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冬天一日青雲婆家來報喪,稟報青雲丈夫暴病去世,男人四十來歲,正是英年啊,母親為義妹傷心難過。事就湊巧,翌年春天我父親患病亡故。兩個命運悲苦的女人,時常坐在一起傷心落淚,回憶亡夫的諸般恩愛。青雲羨慕我母親,她常說:「你比我命好,你有兒子有媳婦,有孫子有孫女,兒孫繞膝。兒子小時候多病,你一心撲在兒子身上,愣是把個病孩子拉扯長大,結婚生子,一大家子人,多好啊!兒子把你當親娘,媳婦也把你當親娘,你守寡守得值!我不值呀,我是寡婦老婆去趕集——要人沒人,要錢沒錢。」
兩個結拜姐妹家境一樣困難,一樣勤快和要強,在雞蛋廠青雲和我母親一同被評為操作能手。母親不僅僅技術好,也非常熱心公益,下班後她主動打掃車間衛生,工友們誰有個病呀、災呀,她都十分關心。一天上班時候,青雲走得慌忙,摔倒在地,小腿骨折。母親預支了當月工資,湊錢給她治病。後來母親加入工會,成為正式工人。要不是一場大病,說不定她會成為當地最早的勞動模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