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一路出去,一路問卷碧:「可說了是甚病?」光是身子不爽利,紀家也不會這麼巴巴的過來送信,想必是真有什麼不好,她皺了眉頭,想着生病總要送藥材的,轉頭提點一句:「太太那兒可說要帶些什麼不曾?」
卷碧一怔,立時回過味來,衝着明沅一福,拎了裙角往上房跑去,往庫里支了一匣子高麗參,點心不及細備,只帶了自家醃了醬玫瑰醬梅子。
紀氏已經在車上等着,見着卷碧提了東西過來還不立了眉毛要訓斥,等看見食盒問一聲,知道是拿了參片,眉頭更是擰了起來,卷碧細聲細語:「我怕咱們姐兒吃不慣,這是拿蜜漬過的。」
坐在車上一路都心神不寧,女兒才去住了幾日,怎麼就病了,澄哥兒既擔憂明潼,心裏又存着事,干坐着一言不發。
只好由明沅開口:「太太別急,三姐姐許是着了風寒,這天兒一時晴一時雨的,最易感了。」
情卷碧跟了一道,聽見明沅這般說也道:「太太忘了,才剛過的臘八,姐兒每年這時候都要病一場,也不過咳嗽兩日就好了的。」
明潼卻是每年到這段時候都要病的,或是傷風或是咳嗽,吃藥發了汗便好,若不是情提起來,明沅還真沒注意。
「等這年過去了,非得替她往廟裏寄個名兒不可,也不知是屋子住的不慣,還是底下人慢怠了。」紀氏長眉一皺,恨不得立時就飛去紀家,來報信的小廝叫她連聲問了幾句,答不出半個字兒來,紀氏又怎麼不急。
進得二門,下人還不及去請了黃氏出來,紀氏就帶着澄哥兒明沅兩個熟門熟路往老太太院子裏去,有機靈的小丫頭子先去報信,紀老太太還撐了拐杖出來迎。
紀氏一把扶住老太太的手:「祖母趕緊進去,大囡是怎麼的了?」
紀老太太一把拉了她:「你也太急了些,不知道的還當是火上房了,她這是病里撒嬌想娘了,跟我這兒住着,還能怎麼着。」
紀氏腳下一軟,還是澄哥兒扶住她,她原當明潼病重,聽說只是想娘了,鬆了一口氣,到底沒忍住埋怨起來:「大嫂子可真是,既打發人來報信兒,總該說得出子丑寅卯來,一問搖頭三不知,急的我立時就趕來了。」
明潼就住在紀老太太院子的後罩房裏,她每年到臘八必要生場病,今歲確是更重些,卻也不是甚個大毛病,紀氏把這話一說,老太太拍拍她:「便是知道她這麼個毛病,這才往圓妙觀里去求張仙人的妙方,早些時候帶了大囡囡一道去請張仙人看過,拿了一張方子,如今正吃着,不過騰了地方住,總歸有些想娘,夜裏發了層汗,到好些了。」
紀氏聽見是去圓妙觀求了方子,知道也只有老太太有這個體面,挨着紀老太太:「倒要祖母為着小輩兒操心。」
澄哥兒跟明沅兩個已是去看明潼,她穿一件家常小襖,正靠軟枕上,散了頭髮蓋着被子,說是說好了,臉色卻白紙一般,澄哥兒上去叫一聲姐姐,她這才收回目光,似是覺着冷,身子顫了一下。
明沅上前去給她掖掖被角,摸着茶是燙的,桌上還有個食盒子,裏頭擱了軟爛麵食,還沒漲發開來,想是才剛盛上來的,屋裏設了碳盆,點着安息百合香,木扇窗子開了一道縫透氣兒。
雲箋蹲了個禮,她跟小篆兩個跟了來侍候姑娘的,此時姑娘病了,總是沒擔好差事的緣故,把頭埋的更低:「二少爺六姑娘坐。」
說着搬了個繡墩來,紀氏掀了帘子進來,明潼已經緩過了神,見着紀氏很有些委屈,她心裏實是又驚又怕,夜裏發了一場噩夢,譬如回到前世,一顆心擺在火上煎,出了一身大汗,起來又灌了一碗涼茶,這才鬧起肚子來,接着又發熱,燒得說起胡話。
這些俱叫紀老太太瞞下去,她怕孫女兒傷心,聽那些個胡話,竟也是有些緣故的,尋常人可說不出那樣的胡話來。
紀氏撫撫女兒的鬢角,手摸到肩上:「這是怎的了,前兒還送信說曾外祖母帶了你出去上香的,怎麼這病了,可是貪涼玩雪了?」
最末一句,卻是看着雲箋說的,雲箋打了個抖,立時曲了膝蓋:「回太太的話,姑娘是穿着大毛衣裳出去的,只怕是道觀里的風野,叫吹着了,這才着了風寒。」
怎麼也不敢說喝了涼茶,紀氏聽見臉上依舊不好看,伸手給女兒墊墊枕頭:「才叫我安心幾日,你偏又病了,若實住不慣,等你養好了,咱們便家去。」心裏倒後悔起來,左便左着些,往後挑女婿,撿個脾氣稟性軟順的便罷,非叫女兒擰過來,倒累她生病。
明潼卻不是為着這個生病,她在圓妙觀中,見着了太子。
太子如今二十出頭,正是他最得意的日子,看着就意氣昂揚,對人彎着眼笑,也藏不住眼睛裏的鋒芒。
明潼扶着紀老太太的手,自偏殿出來,眼睛往院裏一掃,便瞧見太子跟成王兩個,正立在三清殿前的百年茶樹下邊,兩個正細細說些什麼,他眼睛一掃,目光落到明潼身上。
明潼身子一抖,紀老太太還當是她小人家家受不得風,還把她往大毛衣裳里藏了藏,這一動,便把太子的目光遮了去,穿過小門,前後隔開,便再見不着了。
上輩子太子便有個求仙問藥的嗜好,越往後那幾年越是如此,到後來還開始煉起丹藥來了,不獨自個兒服食,連帶着還把人往上頭薦。
頭先服食這些個,總覺得氣壯身強,越是往後越是掏空了底子,明潼原只當他把這些送上去,是為着大位,後來才知道,連他自個兒都在食用。
若是床榻之間強起來,那便是吃了藥,一枚兩枚的煞不住性子,落後竟吃到三枚,東宮裏頭沒一個不知道的,卻都縮了脖子裝相,連太子妃都勸不住,別個哪裏還能勸呢?
明潼一向把這些個當作是下頭人讒侫,不止一次勸解過,硃砂牛□□片麝香,哪樣都是好物,可是藥三分毒,日積月累,他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那恍惚的一瞥,只見成王伸手指點殿前的寶珠山茶花樹,太子微笑點頭,難不成?難不成是成王把這起子藏奸小人薦上來的!
太子自個兒作不得主,尤其喜歡能作得主的人,性子越是辣,就越是偏愛,明潼得着青眼,為的也是這股子辣勁。可這些私密事他卻一個字都不肯吐露,夜裏睡時常常磨牙,些許吐露兩個字出來,還會伸手隔空抓上一把。
他自家也知道夜裏夢魘,到了天亮還會一句句的刺探,明潼裝着睡得實,一次也未驚醒過,可他還是不放心,有了這麼一回,隔得五六日才會再來,他在別人那兒一樣是睡不好的。
夢裏都怕把心思說出來,明潼曉得他手不乾淨,可哪一個大位上坐着的能幹淨得了,太子在她跟前也會提兩句前朝的事,卻沒想到在太子死後,這些秘密會從太子妃嘴裏漏出來。
她住得兩年,早已經半瘋,指點着院子裏的樹也能罵將起來,一院子妃妾縮在屋裏不敢出來,明潼越是聽越是心驚,再後來,她便不能說話了。
爐丹道房裏頭煉出來的藥,一半兒是供給太子,一半兒是供給聖人,父子兩個彼此都沒安什麼好心,硃砂一日重似一日,太子年輕底子經得起耗,聖人最後卻已是半盲。
榮憲親王是七竅流血暴斃而亡,別個都當是太子下的手,卻原來,正主在這兒,明潼披了斗蓬往廊里去,小篆頭一回替她辦了事,這後頭的不辦也得辦了:「我瞧着,那像是大姐夫,可是也觀里來打譙了?」
小篆面作難色,卻不敢拒,往外頭一問,小道童卻不知道,兩個原是微服來此,明潼只怕隔得遠瞧不真,思來想去,那付神態卻再沒錯,隔這幾年,面目雖不相同了,可太子在得意自矜的時候,確是一手在前一手在後,側身微笑的。
可哪裏知道,她這裏探聽不成,那邊成王卻送了點心來,八層的食盒,裝的俱是圓妙觀外的圓妙樓拿手的道家點心。
麻姑道姑麻仁粟子糕、全真菟絲餅、首烏饅頭、道家茯苓糕、仙人紅杞珍珠丸子,擠擠挨挨的擺了一桌子,當中擺了個白米黑米糕蒸出的八卦飯來。
連着太子都有表示,他是為着成王才有這一賞,卻叫明潼如驚弓之鳥,又驚又懼,夜裏回來便病了,原來這一切開始的這麼早,原來太子這時候已經響了喪鐘了,這打鐘的還是他一意相信的弟弟成王。
紀氏溫言軟語,撫了女兒的面頰,端了雞湯細面餵她,明潼實吃不下,可母親遞過來的,她卻一口口吃了,原來蒼白的臉色多些紅潤,一碗麵下肚看着好了許多。
「能吃就好。」紀氏笑一笑,拿了茶盅兒給她漱口,明潼收拾了心緒:「娘,我想吃家門口擺的那家子辣糊湯了。」
「等你身子好,便接了你回去,這個吃口也不知道像誰。」紀氏笑眯眯的,又扯過澄哥兒來:「你弟弟知道你病了,奔了一腦門子汗。」說着又看看明沅:「沅丫頭也是好的,還惦記給你帶醃梅子來。」
紀氏心一定,便知道醃梅子是明沅吩咐的,拉了她的手輕拍兩下,很是滿意的模樣,明沅也抿了嘴笑:「三姐姐快些家去,大姐姐舅舅家的表兄來了,咱們今兒還在遠香堂玩鶴格呢。」
明潼虛應一聲,她十三歲進的宮,早已經不記得梅家表兄的事,此時聽見也不以為意,只衝明沅一笑:「多謝六妹妹記着。」
「可不是她記着,連我都急忘了,你趕緊好了,回去同你妹妹們耍。」紀氏看着女兒目光柔的能滴出水來,倒是澄哥兒不說話,引得明潼瞧他:「怎麼幾天不見,這小話簍子還封上口了?」
澄哥兒嚅嚅不開口,半晌才說:「我想姐姐了。」一句話說的紀氏明潼都笑起來,連明沅都颳了臉皮羞他。
黃氏小胡氏兩個一併來了,就在外堂說話,紀氏聽見聲音,再不滿意黃氏辦事不妥當,也還得出去續禮,摸摸女兒的頭:「澄哥兒跟我出去,沅丫頭陪着姐姐坐會。」
這兩個一出去,屋裏立時冷了下來,明沅把明潼當作中二少女,給她掖了被子,說些家裏的趣事,明潼不在,三姐妹倒似出籠小鳥,成日在香洲打混,明湘的針線籮兒都常備着,腳一抬就串起門子,吃喝都在一處,樂的沒人管。
只這些卻不能說給她聽:「三姐姐來了幾日,倒錯過許多熱鬧,季明表兄可會打雙陸,聽二姐姐說,他打這個再沒錯的,咱們原來還要賭彩頭,也不知道四姐姐五姐姐兩個是輸是贏。」
「季明?梅季明?」明潼倏地瞪大眼睛,明沅叫她一唬,慢一拍才又笑:「是叫季明,說是家裏頭,最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