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哥兒在紀家也不曾吃飽,揉了肚子笑:「倒是有些飢了,也不要面,可有粥?舀一碗罷了。」
哪個院裏吃的東西都斷不了,澄哥兒那裏還單給配了廚娘,他近來讀書越發用功,澄心書齋最費蠟燭,便是年節里也不稍歇,羊油蠟燭沒燒一會兒就不足了,紀氏怕他把身子熬壞,叫蟬衣玉版兩個盯牢了他,若是到得時還未歇燈,就給記下來,每日裏去請安,紀氏都要問一聲。
明沅掩口一笑:「那就更便宜了,我今兒吃宴,廚房裏必是備了的。」自個兒開院子就是有這點好處,原來在回雁閣夜裏餓了能忍就忍,實忍不過墊兩塊干點心,如今有了院子,想吃個粥面小菜,小廚房裏就能做,采茵手藝好,這些不在話下。澄哥兒卻不曾受過這個,便他想不着,也有人早早替他想着了。
小廚房裏果然熬得好粥,年節里大油大肉吃的多,明沅便叫采茵給熬了黃米粥,澄哥兒不愛甜
的,單給他舀一碗出來不擱棗仁。
采茵不獨畫蛋手巧,襯菜也最會擺花樣,既是吃粥總要佐些小菜,當着澄哥兒面顯了本事,把那玉蘭筍片同醬瓜脯子拿大盤兒擺出玉蘭開花的模樣來,鵪鶉蛋姆指大一個,拿小銀刀切成開花狀,用水綠色的碟子襯了,底下擺上蘿蔔櫻,便是一付蓮花圖,半開未開的蛋心還用紅糟點在蛋黃上作花蕊。
餘下鴿肉鬆、涼拌魚皮、香乾拌核桃丁,倒比這兩個要不如了,澄哥兒一氣喝了兩碗,身上熱乎乎的,明沅怕他吃多了積食,他只擺手:「我原就要讀書到三更的,再沒那麼早睡了。」
明沅一點擰了眉頭:「太太早說了不許二哥哥這麼讀書,凡事哪能一蹴而就的,把身子打磨壞了,便有狀元才也簪不得大紅花,哥哥這是何苦!」
澄哥兒擱下碗不再說話,他如今跟明沅倒比跟自小一處長大的明潼更鬆快些,紀氏跟明潼兩個待他的情重,反而開不了口,手上筷子還不停,撿那香乾裏頭的核桃丁吃,嚼了滿口香:「我想試一試童生試。」
明沅一怔,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這也太早了些。」
澄哥兒搖搖頭,指了守着的采菽去沏茶,幾個丫頭曉得是二少爺跟六姑娘親近,都立到飛罩門後,隔着縐紗帘子,裏頭的話聽不真切。
「我在外祖家見着英表哥了,他開了春就要去錫州的東林書院,娘……娘定不許我跑那遠,往後便是去書院,也是棲霞書院,他對我說了許多話,確是有道理的很,我便一考不中,心裏也有了底,知道往什麼地方使勁。」一面說一面去撿食籮裏頭的糖酥吃,咬一口皺皺眉頭,拿帕子包了吐出來,明沅站起來拿了三層食盒,撿出椒鹽的遞給他。
「他可好些了?」一病錯過了童生試,又扯出那許多事情來,紀舜英此時的日子是好過的,可以後又該怎麼論,黃氏想要拿捏他,有的是法子。
「如今是不好不壞,往後若能考中,不好也能好了。」澄哥兒說了這句便不再開口,臉上帶着笑,咬掉半個咸酥餅,拿茶過食,一氣兒又吃了兩個。
原來是聽了紀舜英的話,紀家的事,明沅也知道一些,黃氏這不慈的名頭卻是坐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紀舜英故意為之,若是真的,黃氏真是給自個兒結了個大仇。
明沅同純寧純馨兩個相熟,倒比之明潼還更說得開些,彼此一樣身份,見面先多了三分親切,相處之中更見心性,明沅性子寬和,從來口嚴,告訴她的話再沒有漏給第二個人聽的,兩個姑娘喜歡她仁厚,在她面前,也頗倒些苦水。
裏頭純寧一派天真,純馨對着紀舜英卻很有些唇亡齒寒,她也是養在大房的庶女,黃氏是前頭沒有女兒,這許多年只紀舜華一個寶貝蛋,這個哥哥生下來就嬌寵,招貓逗狗沒一日不惹麻煩,純馨同他在一個房頭裏,吃的虧更多些,比較起來還是紀舜英待她更好。
許是同病相憐,舜英對着純馨也有好顏色,出去還記得給她買些東西回來,那還是黃氏將他視作眼中釘之前,先不過是罵兩句斥兩聲,形狀愈發不堪起來,便連着純馨都受了牽連。
頭一回因着紀舜英挨了罵,自此之後,這個大哥哥便待她冷淡下來,純馨又不傻,知道是怕累了她才如此,心裏更念着紀舜英的好,只她也有姨娘的,母女兩個在黃氏手下討生活本就艱難,再惹這些,卻不是為着姨娘惹禍端,只好嗟嘆兩聲,偶爾幫手做雙鞋子襪子。
「哥哥往後若能熬出頭就好了。」小姑娘家心善,瞞着姨娘給紀舜英做了兩雙鞋,底納的結實:「便是走山路想也不怕了。」東林書院卻不是在山上,她還當是棲霞書院,可紀舜英收了她的東西,卻念着她的好,他自個兒不方便出手相贈,把東西交給了澄哥兒。
澄哥兒也只有來找明沅:「這個是舜英表哥謝純馨的,你下回去把東西遞了罷。」紀舜英拿着東西頭一想到的就是明沅,他知道純馨跟明澄都同她交好,東西雖轉了手,這兩個卻都不會說出去。
明澄得着托負自然辦好,他送東西惹眼,經了明沅的手,黃氏也就起不了疑心了。明沅摸了荷包條一瞧,裏頭是一串蜜蠟手串兒,他這時候還不得自主,能拿這東西出來,顯是把那兩雙鞋子看得極重了,明沅點點頭:「盼他有個好前程,往後的事兒便不愁了。」
說完了咬咬唇,看着澄哥兒問:「二哥哥也這般想?」不必問能知道,澄哥兒既不說話也不動作,抿抿嘴兒算是認了,隔得會子長嘆一聲:「娘,娘已是寬厚的了。」若似紀舜英,連生母的墳都尋不着。
「我雖見識少,也知道太太待咱們確是盡力了。」一路把澄哥兒送出門去,說得這一句,澄哥兒笑一笑,衝着西北角一望,只看見重樓檐上一壞白雪:「我心裏明白。」
明芃吃的半醉,鬧着要跟姐姐睡,身上發熱脫得只剩一件小衣,窩在被子裏把頭挨着明蓁,一說話就是一股子甜酒味兒,兩頰飛紅,嫩生生的胳膊纏在明蓁手上,嘴裏呢喃:「姐姐。」
明蓁散了頭髮,以指作梳,到發尾上抹一點兒馬油膏,調成玫瑰色,往手上搽熱了抹在頭髮上,把斷髮塞進荷包,這才解了外裳往被子裏頭鑽,叫明芃一把抱住了。
她睜開眼仁,一點燭光映在眼裏滿滿似釀了蜜:「表哥說,那燈是給我的。」她沒得着想要的,梅季明給她打了包票,明兒就上街去尋個一樣的來:「那一個才幾尺,我給你弄個一丈的來!」
她想着就面紅髮笑,說了好幾回,明蓁才想起那座梅花燈來,她還記着呢,啞然失笑,摸摸妹妹的臉:「是你的,快睡罷。」
明芃卻吱吱咕咕說個不住,拿手攏住嘴,往明蓁耳邊一附,一團團的熱氣直往明蓁耳朵眼裏鑽,她輕笑一聲,才歪了頭,就聽見妹妹說:「姐夫待你好,表哥也待我好。」
明蓁一怔,原來心裏藏的那些話,更說不出來了,她原是想到娘面前提兩句,若梅家真有這意思,就該在小輩面前挑開來說,問明白了再作定奪,可看妹妹這個模樣,分明就已經喜歡了他,可那一個且不知道是個什麼心思呢。
明芃仔口渴,晃了手要水喝,明蓁扶她起來喝得兩口溫茶,她卻又想吐了,喉嚨口嘔嘔作響,朱衣趕緊拿盆接了,果然吐了出來,又是漱口又是換被子,折騰到半夜方才躺下。
明蓁看看妹妹的臉,樣子是長開了,可她心裏又懂什麼叫喜歡?明蓁自家也只懂了半個情字,咬咬唇兒,秀眉一擰,便是她,也不敢說,成王這樣待她,便是喜歡她了。
今兒天晴,外頭一層落雪未化,微微掀一點帘子,就能看見外頭地上泛着白瑩瑩的光,明蓁望着梅花窗格出神,把那個字在心裏描上一回,手伸到枕頭邊,摸了個嵌寶秋葉簪出來。
這是成王壓在那箱子笄禮里的,一對兒赤金打的秋葉形髮簪,滿噹噹嵌得十七八顆各色寶石,端的華貴奪目,明蓁單把這對髮簪拿出來卻不因為它貴氣,而是為着,這對髮簪後面,一隻刻了她的字「宜蕡」一個刻了成王的名字「守恪」。
心裏默念一次他的名字,轉頭又去看看妹妹,伸手撫她的額頭,明蓁自己的姻緣是叫一支硃砂筆給圈定的,輪到妹妹了,簽文卻再不是好意頭,那許多詩句俱想不着,梅季明竟寫了那一句,明蓁想着那張叫她揉掉的紅簽,明芃這個性子還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
正出神,聽見「嘻」一聲,低頭一看,這個丫頭夢裏還在笑,明蓁哪裏忍心打破她的美夢,想一想,這紅簽不過胡亂寫的,哪裏就作得准了。
嫁回母親的娘家去,確也算一樁好親事了,總歸是親戚,不說外祖父外祖母兩個對母親的疼愛,單說幾個舅舅就沒有一個不記掛小妹的,就是大舅姆許氏對明芃也像是對親女兒了,這個表弟現在不開竅,過得兩年總該好了。
第二日梅季明果然尋了一丈高的梅樹燈來,就擺在明芃的屋子裏,兩個孩子越是鬧騰,許氏同梅氏兩個越是心慰,許氏摸摸梅氏的手:「小姑子這回可放心?我便說了,兩個孩子天長日久的處着,哪裏會沒有情分。」
兩個對半兒分了一塊雙魚佩,闔上就是一整個圓,分開來便是一條張口魚,一人一枚當作認記,許氏道:「等再過些日子,把帖子也換過罷,我那個兒子是個順毛性子,萬不能擰着來,總歸這樁親事已經定下,小姑子放寬心。」
她是怕兒子犯起驢脾氣來,拉着不走打着倒退,萬一把喜事弄差了,還不如等他大些,總歸一處長大,小兒女處的多了,自然彼此眼裏只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