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溫熱,雲淡風涼,待看到樹葉落地枯黃之時才驚覺,人間已是深秋。
在城市邊緣的一個角落裏,風一端坐在自己的店鋪中,一邊呷茶,一邊隔窗望着路邊的火紅楓葉飄搖而下。另一個男子正在店裏挑選物件,眉頭微皺,看神色間似乎有些猶豫。
男子在這裏已經待了很長時間,或許是一下午都沒有別的客人登門的緣故,風一倒也不急,自顧自地在那裏品着清茶。直到茶水從滾燙變成溫熱,又變得冰涼,他才將手中的茶杯放下。
「老闆,你這玉是真的還是假的,有證書嗎?」
風一將視線從窗外收了回來,看向男子手裏那塊剔透的玉佩。隨即他看了一眼男子的身後,也沒有說什麼,起身走向男子身後的貨架,從貨架上方的紙盒裏取出了另一塊玉。
「那塊玉是真的,不過是上了年月的東西,沒有什麼鑑定證書。」一邊說着,他將自己手裏的玉放在了男子手裏,順手取回了那一塊玉佩。
看着男子不解的眼神,風一舉起玉佩解釋道:「這塊玉雖然看起來品相好,但質地寒涼,用來平靜心火是好,但要是送給新生嬰兒就不太合適了。你手裏的雖然看起來品相沒有這塊好,但溫潤細膩,有疏通氣理,滋養心神的功效,送給你兒子最合適了。」
男子很明顯對玉器這方面不太懂,被風一這番話說得有些愣。他低頭看向自己手裏的這塊玉,那是一枚小小的長命鎖,玉石泛青,雕工精細,用一根細細的紅繩繫着,捧在手裏竟然有些溫熱。
仔細端詳了一下,男子對這塊玉越看越喜愛,但突然間好像想起了什麼,抬頭問道:「哎?老闆,你怎麼知道這是我是要送給兒子的?」
風一微微一笑:「看你滿面紅光,一定是遇到了喜事;再看你身上有麒麟瑞氣,那一定是貴子臨門了。」
男子本來就心情甚好,再加上風一這話又說得中聽,此時臉上簡直笑成了一朵花:「沒想到老闆還會看相吶,真是全被你說中了。我老婆馬上就生了,預產期就在這兩天,所以我才來這裏選點東西,圖個吉利。」
「那真是恭喜了。」風一拱拱手,臉上也滿是笑意,「正巧,這塊玉是我收藏多年的,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買家,現如今看來與你是最有緣了。」
男子笑着點點頭,隨即又說道:「那老闆,這玉多少錢啊?不怕跟你說實話,這我也不太懂,您可別坑我。」
聞言風一笑着擺擺手:「那哪兒能啊,我說過這玉是和你有緣,當然不會向你多要錢。」
隨後他思忖了一番,開口道:「這塊玉呢,不是什麼老物件,不過質地還不錯,做工也精巧。這樣吧,今天也算是讓我沾點你的福氣,六百,怎麼樣?」
看起來這個價格還是比較符合男子的心理價位的,畢竟他也知道自己買不起真正的古董,到這裏買這個東西也就是圖個吉利,再加上自己心情愉悅,所以也就沒有再討價還價,很爽快地付了賬。
風一笑容滿面地將男子送出門,臨走時還叮囑道:「別忘了,你送你老婆去醫院的時候要隨身帶着這塊玉,讓它也沾點你兒子降生時的喜氣,也算是圖個吉利。」
男子連連應聲點頭,將裝着長命鎖的小紙袋小心地放進了口袋裏。一直等男子走遠了,風一才又回到店裏,坐回到了之前的位置上。
此時他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了,神色間反添上了一抹凝重。他閉上眼睛,一邊用中指指背有節奏地輕扣着身前的木桌,腦海里一邊回想着剛才看到的情景。
在他和男子對話的時候,他清楚地看到男子身上的異狀:他的頭頂環繞着一片紅光,將他整個人籠罩在一層祥瑞之氣中,這是喜事臨門的徵兆;但在他身後,卻瀰漫着一團黯淡的黑霧,雖然不甚濃郁,卻如跗骨之蛆一般,男子走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看起來,男子近日是要遭難了。如此一來,這個男子是福是禍還是個未知數。
但願那長命鎖能幫他家裏避過這一劫吧。想到這裏,風一不由得長嘆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再看向窗外,目光所及之處光輝黯淡,但牆上的鐘表顯示剛到下午三點,難不成現在天就要黑了?
風一起身,又站到了門口。眺望天際,卻發現不知何時空中變得陰沉沉的,伴隨着忽然愈發寒涼的風,看來是要下雨了。
如今秋涼已久,為何這雨還下得這麼急?
如此一來,今天是不會再有客人來了,風一索性打烊。他將門窗一一關好,拿起已經空掉的茶杯就上樓去了。
空中的雲層變得愈發陰沉,風從窗口灌入,將白色的窗簾吹得狂亂,宛如飄舞的喪幡,將風一的房間映襯得就像一座靈堂。
走過去將窗戶關上,風一看見外面街道上的人們俱都行色匆匆,畢竟誰都不想被雨淋在外面。路上不斷有車輛鳴喇叭,依稀還能聽見有人大聲嚷嚷,如墨般的雲層讓人壓抑,而風雨欲來之前人們的慌亂卻讓人心生煩躁。
不過這一切都與風一和他的店鋪沒有什麼關係。他拉上窗簾,在牆邊燃起了一根白色的蠟燭,然後盤膝坐在了地上。
在他面前是一副貼在牆上的巨大畫像,畫中之人相貌莊嚴,冕服華麗,端坐於一張寶座中,身後祥雲繚繞,看起來不怒自威。畫像雖然沒有着色,但畫中人通體自然散發出的威嚴氣勢證明此畫來歷不凡,而畫中一字未寫,讓這人的身份更加神秘。
風一先是對着畫像微微俯身鞠了一躬,而後右手一翻,一尊古樸的陶壇出現在了他手中。
將封住陶壇的黃紙揭開,壇口有一縷黑氣溢出,卻馬上飄到了蠟燭上方,被那火苗一觸,隨即化成了青煙,轉眼消失不見了。風一將陶壇小心放下,雙手掐了一個古怪的手印,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在默念什麼東西。
此時,半空的雲層終於承載不住越來越厚重的水汽,又一陣寒風呼嘯而過,大雨滂沱。
那雨如珠簾般,將天地連接在一起,放眼望去,只見樓廈間水汽蒸騰,那是冰冷的雨水墜在樓頂牆間濺起的水霧,這讓這座城市裏的人們感到愈發寒冷,氣溫之低讓人產生了凜冬已至的錯覺。
所有人都躲進了房子裏,街道馬路上只是偶爾有車輛緩緩駛過,一邊鳴着喇叭一邊在雨幕中前行。城市裏好像變得空了。如此一來,一些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終於有機會出來透氣了。
好冷啊……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站在空蕩蕩的十字路口,身上的衣服髒兮兮的,他歪着腦袋,神色間似乎有些迷茫。
他感覺自己好冷,不光是身上冷,身體裏面也冷。他張開嘴,呼出一團薄薄的霧氣,隨即被密集雨水衝散了。
哎?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在這裏,我媽媽呢?
他環顧四周,視線里沒有看到任何人,只有前方的交通信號燈還在散發着柔和的綠光,可在他看來卻有些刺眼。
痛苦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坐在地上,小男孩心裏面很難受。不光是因為冷,還因為他不僅找不到自己的媽媽,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了。
就在他坐在那裏默默流淚的時候,忽然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
「誰家的孩子,怎麼坐在這裏,家裏的大人不管嗎?要不要老子幫忙管教管教啊?」
小男孩慌忙抬起頭,等他擦乾淨眼淚後才看清,一個膀大腰圓,臉色慘白的中年男子正站在自己身邊,正瞪圓了眼睛盯着自己。
慌忙從地上爬起來躲到一邊,小男孩怯生生地開口道:「我……我找不到媽媽了。」
聞言中年男子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還不快去找?去找你親愛的警察叔叔幫忙啊,坐在這裏哭有什麼用!」
說完,他看到小男孩嚇得馬上又要哭出來了,一見他這個樣子,中年男子頓時沒有了在這裏停留的興致。此時紅燈亮起,他啐了口唾沫,邁着大步消失在了雨幕中。
「陳疤瘌這個狗日的,竟然敢傷老子的兄弟,老子今天一定要廢了你!」
小男孩一邊抽泣着,看着中年男子離開,心裏面有些疑惑:這個叔叔怎麼這麼凶?還有,他後腦勺的傷好嚇人哦,都成了一個洞了,真的不要緊嗎?
這時候一輛車停在了這裏,看起來是在等紅燈。小男孩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跑上前,一邊拍打着車窗一邊喊道:「喂,叔叔,叔叔你能幫幫我嗎?我想回家找我媽媽!」
可是車裏的男子不為所動,只是在不耐煩地按着喇叭,嘴裏還在嘟囔,大概是在詛咒這種鬼天氣之類的。
小男孩更加着急了,他拼命地拍打着車窗玻璃,同時大聲喊叫道:「叔叔,叔叔,你聽見了嗎?我求求你幫幫我!」
信號燈由紅變黃,閃爍了幾下後,綠燈亮了。
車輛幾乎是在一瞬間就駛離了原地,小男孩躲閃不及,一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嗚嗚嗚,嗚嗚嗚……媽媽你在哪兒啊?……誰能幫我找媽媽?……嗚嗚嗚……」
小男孩就這麼趴在地上,偶爾有車輛從他身上碾過,他卻毫無察覺。上天好像也在痛哭,落下的雨滴越來越大,穿過小男孩的身軀砸在地上,在地上綻開了一朵朵冰冷的花。
良久,雨依舊不停,天色卻越來越暗,所有的高樓大廈都亮起了燈,但卻依舊穿不透雨幕和夜色交織而成的黑色。忽然一道白光亮起,但又很快黯淡,宛若一道閃電撕裂了天地,卻聽不到跟隨的雷聲。城市中所有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都望向白光亮起的地方,直到依稀聽見了嬰兒的啼哭,這才又紛紛沉默地低下了頭。
風一對外面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又或許他什麼都知道。他沒有開燈,房間裏只有蠟燭提供的光亮,燭火昏黃,光暈晃得人心神恍惚。所有陰冷黑暗的東西都儘可能避開了這裏,整座城市裏只有這裏是真正安靜的。光從窗簾的縫隙透出來,灑在了店鋪的招牌上,藉助雨水的反光讓人勉強看清了上面的字:渡風雜貨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