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桃年 第77回 願成陌路人

    長巷昏暗無光，可邵文還是看到了流露在桃喜臉上異樣的笑容，像再無時光怒放的春花，極盡絢麗又淒楚哀傷。

    「桃喜？」邵文輕輕的喚着她，怕自己一不小心的觸碰會讓這朵開到極致的花瞬息殘敗靡落。

    桃喜平靜的看向他，邵文這才發現她臉上的笑容早被冰封了起來，僵硬又毫無溫度，可她依舊倔強的仰着唇角。面上風乾的淚痕像兩徑乾涸的溪渠，沒有了流淌的生命。

    桃喜朝馬車邁了幾步，不敢回頭去看，她怕自己一回頭就會失聲痛哭。身後只剩下茫茫的斑駁木門和消逝在歲月里的愛，一切都在越離越遠。桃喜覺得渾身的力氣在走出那道門之後，就已經被抽乾了。她腳下一軟，徑自癱倒下去。

    邵文心中一凜，箭步上前將她打橫抱起，登上了馬車，沉聲吩咐道：「回府！」

    桃喜一直被他擁在懷裏，她望着車廂的頂子，眼睛一眨不眨。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再相見便是陌路。臉頰擦着他半濕的衫子，桃喜忽然感到邵文身上的溫度像極了夜空中的月光，看似溫潤其實清寒，看似皎潔其實朦朧。

    「邵文，你在想什麼？」眼波一轉，她看到了邵文蹙在一起的長眉，他盯着車廂黑暗的一角，沉默不語，總覺得此時的他和自己一樣的孤單寂寥。

    「在想你！」邵文俯首看了桃喜一眼，又把目光落到了暗處。

    桃喜似乎充耳未聞，獨自低聲喃喃道：「我爹病的那麼重，弟弟也失散了，娘又對我誤會那麼深……我該怎麼辦？」

    「我會讓人去尋桃慶，一直到找到為止！」邵文似乎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因為對桃喜的愛戀，還是對她的歉疚，總之他現在心中一直在隱隱作痛，「你爹娘我都會好好的照顧着，你放心。」

    「他們已經和我撇清關係了，他們已經不要我了，他們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桃喜突然攥緊了邵文的衣襟，聲嘶力竭的念道，「他們居然這麼想我，這麼看我！我在他們的心中竟然還比不過對大夫人的承諾！」

    「桃喜……」邵文緊抿的雙唇，看過去更加薄涼，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去回接她的話。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一股有心無力的悲哀從心間不停的擴散開來，那美好明明就在，卻要生生割捨，桃喜知道邵文沒有答案，可她卻還是想問。

    「因為今天帶你來的人是我！」桃喜的問題不停的撞擊着他沉悶的心，讓邵文漸漸變得浮躁起來，「是我的錯！」

    桃喜望着他的雙眼，茫然的額着首，可那幽幽的眸光似要將兩人一起燃燒，她驀地收回了揪着邵文衣襟的手。對，就是這麼的簡單，那個錯誤源頭就是他。

    邵文的衣襟早已皺成一團，而他同樣被揉皺的心在擦過桃喜蒙昧的注目時，經不住焚起了怒火。他猛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厲聲道：「難道你沒有錯嗎？」

    桃喜無意的捫心自問，換成從邵文口中問出卻讓她錯愕了半餉。這個答案需要她把自己結了好幾層的痂層層揭開，找到最初，最深的那一道。可還沒有到最深處，她已疼的忍不住戰慄起來。那鋪天蓋地的濁浪帶着她不停的翻滾，幾經沉浮之後，精疲力竭的她終於被擱淺在了岸邊。她翕合着雙唇，不知該從哪裏說起。

    「你不知道？那我來告訴你！」邵文握着她的手沒有鬆開，反而攥的更緊，「你錯在一次次的對大娘妥協，你錯在選擇嫁給了大哥，你錯在對阿籽的同情，你錯在……」

    桃喜心中深藏的噩夢，隨着邵文每一句話，一個個的冒出來，不停的在眼前掠過。她驚恐的打斷了他，「別說了！」

    「你最錯的是輕易放棄了你跟我的感情！」邵文似乎無視她的惶恐，自顧自的繼續道，「不過現在好了，你和我都成了孤家寡人……」

    他湊的桃喜很近，近的兩人的鼻尖都已貼在了一起，桃喜定定的望着他，止住了心中的恐懼，開始細細咀嚼着他的話，平靜的開口道：「你說的很對，我最錯的是和你有過一段感情，我最錯的是在感情結束之後，還跟你糾纏不清！」

    話畢，桃喜突然笑了，笑的眼角都一片潮濕，「那就一切從哪裏開始就在哪裏結束吧，好嗎？」

    邵文幽幽的眸光漸漸的變得漆黑，與四周的黑暗融為一體，他忽然綻放的清冷笑顏映入桃喜眼中顯得如此模糊。

    「你……休想！」過了好一會，伴隨着他冰冷的聲音，桃喜被一把推到了對面的座位上。

    待她坐穩身形，邵文已變得無聲無息，他不再說話，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只有周身不斷凝固下來的陰沉氣息讓她還能感到他的存在，卻已讓桃喜不能再維持平靜。一句冰冷的休想像是最可怕的讖語，讓她不受控制的打着寒顫。

    簾幔隨着馬車的疾馳不斷揚起，些許夜光投進昏暗的車廂，邵文在黑暗的另一端，輕揚嘴角，無聲的笑着，眸中卻一片若有似無的荒涼。

    桃喜不明白，同樣的路程，卻漫漫的像是過去了半生。須臾之間，她覺得一切的一切都不會是個終點，不知道未來會有什麼等待着她，而她蒼茫回身時，卻發現自己竟然迷失了方向。帶她進迷霧的人，遠遠的隱在深處，那俊逸挺拔的身姿明明是邵文，又好像不是，而她只能踟躕不前，不斷徘徊。

    意識混沌之間，馬車已嘎然止住。桃喜回神，才發現車廂里只有自己，邵文早已下車，駐步在車門外，只是一展手，便將她帶下了車。

    還是先前上車時的西側偏門。已過子時的邵府，全然沉浸在暗中，寂靜無聲，只有巷口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打更人已走遠，可那更聲卻連綿悠長……

    臨下車處有個低洼的小坑，桃喜沒有注意到，一腳踏進了積水，鞋襪被浸的透濕，漉漉的黏着腳心十分難受，讓她不自覺的凝起了黛眉。

    邵文睨了她一眼，低低笑出了聲，很有一番幸災樂禍的意味。桃喜心中微微一惱，忽然察覺那股與親人別離的哀傷在他的笑意下變得不再無邊無際的濃烈。可他接下來的動作卻又將她拉進了膽顫心驚的慌亂之中。

    邵文此時正取過掛在腰間的一大串鑰匙，拿起其中一把試着開門，卻發現不是，仔細辨了下，又換了另一把，可依舊不是……過了良久，門才被他打開。

    桃喜愣愣的站在原地不敢靠近。邵文摸索開門的身影讓她有種恍惚的情景再現。她的心莫名惶恐起來，無法抑制的撲撲直跳，連手心都沁出了一層冷汗。

    邵文疑惑的看向她，輕聲問道：「怎麼了？」忽的又想起桃喜被浸濕的繡鞋，轉身朝她走去。

    見他靠近自己，桃喜只覺得一種陌生的恐懼和危險不斷的逼近自己，她倉促的退後了幾步，卻被邵文迅速扯了回去。而桃喜一慌，險些驚呼出口，幸得邵文眼疾手快，將呼聲捂住，才沒有出聲。

    桃喜臉上見鬼似的表情讓他甚是煩躁，邵文沉聲道：「做什麼，想把人都喊起來？」見她稍稍安定下來，邵文才鬆了手，微微躬身想將她抱起。

    邵文擔憂的眼神讓她猛然清醒過來，桃喜立刻閃至一旁，囁嚅道：「你做什麼……嚇了我一跳，我自己能走。」

    邵文也未堅持，牽起她的手邁進了側門，戲謔道:「以為你鞋襪濕了，順帶還被地給粘住了……」

    桃喜嘴角一動，卻是怎麼也笑不出來，她低着頭，只是安靜的跟在邵文的身後，像是在思忖着什麼。

    繞過渺然蕭瑟的環湖，穿過冰涼蒼青的碧仙橋，桃喜看到了邵雲主院昏沉的指明燈，她眸中一亮，想是他和阿籽已從大夫人的院裏搬回來了，心底頓時泛起了微微的悸動，一點點的攀上心頭。

    邵文恰時的鬆開了她的手，因為他看到了桃喜早已飛走的目光，冷冷開口道：「回吧。」還未等桃喜應聲，他已踅身而回。只一會，便消失在沉寂微茫的天幕之中。桃喜只匆匆回首一瞥，便拾起急切的步履往自己的院裏去。

    冥冥之中似有道不明的情愫吸引着桃喜，她帶着微微凌亂的步子，像要追逐心中每一處對邵雲的思念。折過迴廊拐口，才發現偏院裏一盞燈都沒有，依舊像她離去時的那般孤寂，沒在黑暗中，與夜幕融為一體。

    朔風從長廊的另一頭遽然而起，穿堂過廊，吹亂了鬢髮，吹散了期許，只剩下涼了大半截的心。

    桃喜自失一笑，邵文說，他和她都成了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