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腸最是雨淋淋,與愁人淚血相交並。」繆霽藍念白完畢,捻起水袖輕輕虛拭,再一挑袖唱開:「定情鈿盒今猶在,長生密誓記心懷……冤怨緣三字孤不解,這才是伯勞飛燕兩分開……」
桃喜坐在幽蘭居前廳的一側,安靜的聽着她這齣馬嵬坡,三姨太空靈飄渺的嗓音唱起老生也別有一番韻味。不知道為什麼,桃喜來這幽蘭居像是上可癮,她在邵雲的書房早已看不進任何書,而她也不用再去大夫人那了。在這裏桃喜可以靜靜的呆上很久,一杯清茶,一出折子戲,一個冰美人,看盡人間悲歡離合……
繆霽藍的脾氣很孤僻,可她對桃喜卻有點別與常人,每次唱罷都會與桃喜喝上一壺茶,然後給她講戲中的精髓和自己的領悟,雖然話不多,只是聊聊幾句,卻每次讓桃喜聽的驚心動魄。戲子不是無情,只是他們的感情太過豐富,已經分不清哪個是真實而哪個又是在戲中。
「安祿山發動叛亂,李隆基帶着貴妃楊玉環和皇子逃向四川。走到馬嵬坡,以陳玄禮為首的隨從將士,殺死宰相楊國忠,逼着皇帝處死楊貴妃……」繆霽藍隔着案幾坐在桃喜的身旁,她正用毛巾擦拭着額上細密的薄汗。
「然後呢?」桃喜起身接過丫鬟端上來的大紅袍,順手擺放在三姨太的面前。
「後來……玄宗皇帝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賜貴妃三尺白綾,自縊於馬嵬驛西門外三門佛殿,這就有了這齣馬嵬坡的戲段。」繆霽藍慢條斯理的掀開茶蓋,將浮在水面上的茶葉沫吹開,低首輕抿,再抬眼卻見桃喜垂首沉思。繆霽藍低低的笑出了聲,「桃喜,你無需如此認真……世間本是如此,集愛一身就是集怨一身,可惜雖可惜,但我也只能說這是她必然的結局。」
「集愛就是集怨……」桃喜輕輕低吟,再抬首時三姨太已經起身而立,她的背影讓桃喜有一種身處廣寒宮的錯覺,遺世獨立,即使是被困在這種凡塵中,她都會隨時邀月飛天一般。倏乎間,桃喜覺得只有呆在幽蘭居,自己才能感到那些許的歸屬感。眼前這個與自己還很陌生的冰冷美人卻給了桃喜溫暖。
「很晚了,你還不回去嗎?」繆霽藍轉身問着桃喜,她很少會問這樣的問題,而最近幾日見到的桃喜,卻不似第一次見到她。又是個傷心的人,而邵府永遠不少傷心人。
話音剛落,就見金珠進屋來,她向三姨太請了個安,急急來到桃喜的身旁,「桃娘,大少爺回來了,到處尋不到人……」
「回去吧,有人着急了。」繆霽藍輕笑着,又坐回原位上。
桃喜沒有動,她知道三姨太並不是在趕自己,雖然她一直守在幽蘭居中,可很多事情卻瞞不過她的眼睛。
金珠見桃喜沒有動,更急了,低低催促道:「桃娘,我們回去吧,奴婢沒有告訴大少爺你在這兒,只說不知道,他好像很着急又很生氣,我剛來的時候還見他坐在屋裏咳的厲害……」
「他怎麼了?」聽到邵雲又咳上了,桃喜也焦急的站起身來,對着金珠問道:「大少奶奶呢?」
「大少爺……大少奶奶……」金珠一時愣住,她很納悶桃喜為什麼會這麼問她,在她的印象中大少爺和大少奶奶似乎毫無交際,只有桃姨娘的存在才成為兩人的共通點。
人已踱到屋門前的桃喜突然頓住,她低垂着頭,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猶豫。金珠雖然為她開了屋門,她卻遲疑着沒有繼續邁出步子。桃喜回頭望了望屋內的三姨太,她正似笑非笑的看向自己。
等桃喜的眼神再次看向金珠時,金珠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番苦難掙扎後的釋然,她只聽見桃喜對自己說:「你去大少奶奶那,把她叫去我屋裏……讓她先照顧着大少爺,晚點我自己會回去。」
話畢,金珠似乎還沒有從這段話中反應過來,直到桃喜再次重複讓她去找大少奶奶,她才倉促福身退卻。
桃喜一直倚在門邊望着金珠離去的背影,她邊走邊回頭,向自己投來不確定的目光,而桃喜只是微笑揮手示意她繼續前行。從大夫人來過以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她給邵雲和阿籽製造機會了,剛開始的心情是苦楚的,以為幾次過後自己慢慢就會習慣,卻不想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劇烈,原來習慣是在不斷的經歷痛苦,直待最後的麻木。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這麼做很偉大?」不知何時三姨娘已經站在了桃喜的身邊,與她一起看着屋外的幽徑,似乎金珠還未曾走出桃喜的視線。
「不是……」桃喜無力的否認,她並沒有覺得自己無私,她只是覺得無奈,「您不是說集愛一身就是集怨一身嗎?」
繆霽藍聽到桃喜的話,突然大聲的笑起來,放佛聽到了一個非常好笑的笑話,「學的倒是挺快,可你好像忘記了,邵雲只有你一個,你怎麼連這點勇氣都沒有?」
在桃喜的心裏三姨太一直只是冰冷的偶爾帶點淺笑的女子,卻從沒有見過這樣放縱大笑,這笑有多濃放佛她的愚蠢就有多深。
「不,您不懂,如果自己的勇敢會傷害到身邊的人,那麼我情願自己是懦弱的。這樣,一切都能風平浪靜,難道不好嗎?」桃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她只是一味的想要對三姨太解釋,她想證明自己想的是對的,說服了她就等於說服了自己。
「是我太高估你了,原來桃喜你並不懂愛。」繆霽藍臉上又恢復了清冷,她不再看桃喜,只是吩咐一旁的丫鬟道:「開飯吧,多準備一副碗筷。」
三姨太的話並沒有像突如其來的風吹亂了桃喜的思緒,而像一顆沉入深池的石子,雖然沒有泛起多大的漣漪,卻直入池底。桃喜甚至還能聽到它落在心底時發生的聲響。
一頓簡單的晚餐,桃喜並沒有吃出多大的味道,讓她難以忘懷的是席間那醇香的女兒紅,透明澄澈的琥珀色,純淨可愛。因着三姨太是紹興人,所以每晚她都會讓人備上一壺女兒紅,桃喜有那麼一種衝動想問三姨娘,是否在她出生時,她的爹爹就已為她釀下了好幾壇女兒紅,等她長大成人嫁予如意郎君時才開啟。可桃喜還是搖了搖頭,獨自痴痴的笑起來,她真是醉了,三姨太沒有嫁給自己的如意郎君,這女兒紅開不開又有什麼意義。
「夠了。」繆霽藍起身奪下桃喜手中的酒杯,遞給身旁的丫鬟,「把酒撤了。」
桃喜並沒有因為繆霽藍拿走自己手中的酒杯而懊惱,相反的,她卻很安靜,安靜的看着桌上的一切。
「我讓人送你回去。」繆霽藍坐在桃喜的對面,看了看她微紅的臉頰,酒精讓她變得有些遲鈍,卻又讓她的雙唇顯得嬌艷無比,很明顯桃喜已經喝醉了。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三姨太,真是太打擾你了。」桃喜緩緩起身,極力維持着清醒,腳踩踏在地面上,如履棉絮。
繆霽藍從來不是個喜歡堅持的人,但還是挽起了桃喜的手胳膊,「好……我只負責送你出院門,其餘的我概不負責。」桃喜笑了,眸中純淨一片,像極了那杯琥珀色的美酒,人在這個世間背負了太多自己不願意的命運,可依舊要堅持朝前走,也許醉了的時候才是最真的。
桃喜一直安靜的隨着繆霽藍穿過幽蘭居院中的長徑。風呼呼的在耳邊掠過,傳進耳膜內,桃喜感到從未有過的真切。三姨太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她身上冷冽的梅香卻將自己包圍。桃喜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氣在空中慢慢升騰着,直到迷濛了視線,院中的石廊青瓦在她的眼中也似半漂浮着,看着看着桃喜咯咯的低笑起來。
繆霽藍看了看身旁發笑的桃喜,凝起眉頭,繼續往前走,看來要親自跑一趟將這個丫頭送回去了。
看門的下人為三姨太敞開了院門,見她攙扶着桃喜出來,便迎上前來,「三姨太,我來吧。」
敞開門的一瞬間,桃喜不經意的打了個寒戰,才意識到空氣是那麼的寒,抬手捂了捂自己的臉,還是滾燙一片,又笑了笑對繆霽藍說:「三姨太,你答應我只送到院門口。」
望着眼前緋色的嬌柔臉頰,繆霽藍沒有回答桃喜的問題,只是格外認真的說:「桃喜笑起來比春日裏的桃紅還要夭夭,所以你一定要開心。回吧,我只送你到這裏,絕不食言。」即使是醉了,也依舊維持着清醒,不願麻煩他人,她該活的有多累。
桃喜聽到三姨太這麼說,喃喃着:「一定要開心,一定要開心……」最後站定,朝三姨太福了福,將自己的嘴角極力上揚,笑容燦然綻放,卻在轉身時,如花開靡途。
繆霽藍沒有離開,她一直目送着桃喜,直到目光觸及遠處的模糊身影,才收回所有的注視。
院門在桃喜的身後落下,冷不防的讓桃喜心跟着顫了下,那是一種沉悶的寂寥,而她依舊垂着頭,笑了笑,繼續前行……是誰說的,一定要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