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錦是被凍醒的。
她打了個哆嗦,蜷縮着身子,心想,不愧是嶺北的冬天,剛落了初雪,就冷成了這樣,讓她這個病入膏肓、彌留之際的人都凍清醒了。
真是造孽!
要死就趕緊死了,早死也好早投胎,苟延殘喘有個什麼意思?
她一心等死,連眼皮子都懶得睜。
模模糊糊的,顧雲錦聽見了說話聲。
這算是迴光返照?
她三天前都返過一回了,讓臥床數月的她去了莊子不遠的道觀,拜了拜呂祖。
從沒聽說過,迴光返照還能有第二回的。
「念夏。」顧雲錦喚了聲,就這麼兩個字,她的嗓子就燒得慌。
看來,還是離死不遠了。
很快,腳步聲匆匆而來,念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幾分激動幾分小心:「姑娘醒了?醒了就好,可急死奴婢了。」
聞聲,顧雲錦才緩緩抬起了眼帘,視線落在念夏身上,她一下子就懵了。
眼前的人分明是念夏,卻又不一樣。
念夏早幾年就嫁人了,梳着最普通的婦人頭,守寡後越發一身清湯寡水,等主僕兩人被送到嶺北,粗布麻衣的,叫二十六歲的念夏跟莊子裏四十歲的婦人一般。
可現在,顧雲錦看到的念夏,那張臉蛋嫩得能掐出水來。
顧雲錦眨了眨眼睛,剛想說話,又凍得直打顫。
念夏趕忙替她掖被角:「廚房裏備了薑湯,奴婢這就去取來,您趕緊喝了暖暖身子。」
「我怎麼了?」顧雲錦遲疑着問道。
念夏的臉色白了白:「姑娘落水了呀,您別是凍糊塗了吧?」
落水?
從小到大,顧雲錦只落過一回水。
那年她才十四歲,還是住在徐侍郎府的表姑娘。
顧雲錦猛得坐了起來,越過念夏的肩膀,一眼就瞧見了那張空谷幽蘭的插屏。
她閨中愛蘭,最喜歡這插屏,住的院子也叫蘭苑。
顧雲錦靠在念夏身上,前一刻她還在等着投胎,再睜眼就回到了十年前?
她該哭,還是該笑?
她也不知道。
顧雲錦重新躺回去,摟着錦被想,既然投個好胎是沒戲了,那這一回就活得長久些。
也活得痛快些。
念夏前腳剛出內室,畫梅後腳就進來了。
「表姑娘可算是醒了!」畫梅堆着笑,一屁股在床沿邊坐下,「您這一落水呀,可把府里上上下下都驚動了,夫人急得不得了,滿心都記掛着您,只是今日府里有客,夫人實在走不開,就讓奴婢過來了。
您醒了就好,夫人說了,只要您平平安安的,什麼事情都不打緊……」
顧雲錦直勾勾看着畫梅,沒打斷那張絮絮叨叨的嘴。
她是徐家的表姑娘不假,但顧雲錦與徐家並不是血親。
顧雲錦是鎮北將軍府的姑娘,生母早亡,父親續弦徐氏,顧雲錦與繼母的關係可謂是一塌糊塗。
她十歲那年,祖父戰死,父親病故,將軍府里翻了天,根本沒有他們四房的立足之地了,無可奈何之下,顧雲錦和嫡兄跟着繼母入京,投靠徐氏的娘家。
說是投靠,徐氏也沒搬回侍郎府,而是在不遠的北三胡同里買了個小宅子。
顧雲錦曉得徐氏的想法。
徐氏的親娘也早早就沒了,如今府里的老太太閔氏是徐氏的繼母,兩個弟弟亦是繼母生的。
閔老太太數十年如一日地看徐氏不順眼,徐氏要依着娘家吃飯立足,自不敢再到閔老太太跟前露面,怕老太太看着她就來氣,平白起爭端。
徐氏不往侍郎府里來,顧雲錦倒是一月里有兩旬住在蘭苑裡。
彼時她年幼,只想與徐氏擰着來,徐氏與娘家有矛盾,她就與侍郎府往來,總歸是膈應死繼母拉倒。
再者,她長在將門,見多了舞刀弄槍,最煩武人粗鄙,而徐家書香,姐姐們溫婉和氣,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一開口就透着墨香。
她是真心喜歡這兒……
顧雲錦攥緊了被褥里的手,眼底滑過一絲譏諷。
整整十年,若說她比從前長進了些什麼,那就是明白了一點:真心未必能換來真心。
她對侍郎府的喜歡,在那十年裏,全被辜負了。
「畫梅,」顧雲錦睨了她一眼,道,「我落水了,舅娘有讓人往北三胡同裏帶話嗎?」
這冷不丁的開口,讓畫梅一下子怔住了。
顧雲錦是客居,剛入京那會兒,還帶着將門裏那股子大大咧咧的脾氣,時間久了,待人接物就溫和細膩許多,平素里見了她,一口一個「畫梅姑娘」,客氣得不得了,何時這般冷冰冰的?
再者,顧雲錦與徐氏不睦,不把北三胡同掛在嘴邊,突得聽她提起來,畫梅都有些回不過神。
她不由仔細看了看顧雲錦的面色。
畢竟在冷水裏泡了一回,又昏睡了一個多時辰,顧雲錦的臉色廖白,嘴唇都沒多少血氣,看起來病怏怏的。
多餘的,畫梅沒看出來,只能訕訕笑了笑,道:「今兒個宴客呢,府里人手都忙不過來,夫人倒是吩咐過了,奴婢琢磨着應當有人手去傳話了。」
顧雲錦抿唇。
她才莫名其妙地回到十年前,整個腦子還混沌着,但她依舊記得,那年落水,直到三天後的月末,北三胡同里才來人看她,且絲毫不曉得她落水的事情。
彼時顧雲錦與徐氏水火不容,自然是以惡意揣度徐氏,認為是徐氏故意的,等人走了,還氣得一整天吃不下東西。
可她活過那十年,現在她不會再那麼想徐氏了。
她落魄之後,依舊關心她、待她好的,只有臥病不起的徐氏和刀子嘴豆腐心的嫂嫂了。
北三胡同里,是絕不會明知她落水,還沒半點表示的。
顧雲錦想好好理一理思緒,就不願意與畫梅多費口舌,便道:「既然人手不夠,不如畫梅你走一趟唄。」
聞言,畫梅眉梢一揚。
讓她跑腿?
她可是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憑什麼給一個表姑娘做跑腿的?
本來就是靠着徐家吃飯的,顧雲錦拿得哪門子的喬?
心裏再不滿,畫梅嘴上也不能直直刺顧雲錦,她清了清嗓子,皮笑肉不笑:「表姑娘,夫人那裏還等着奴婢做事呢。」
「你這麼忙的呀?」顧雲錦歪着腦袋看她,見畫梅點頭,她撇了撇嘴,「那你剛才在門口和念夏東拉西扯什麼?有這個工夫,不如走一趟北三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