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彤彤的火光映在竇昭的臉上,平日爽朗的面龐此時顯得有些憂鬱。
竇世英用火鉗撥了撥銀霜炭,笑道:「怎麼了?興沖沖地跟着我跑了回來,又怏怏不樂的,是不是覺得家裏不好玩?你也別怪明姐兒,她就是這個性子。你就當是陪我好了。」
因有二太夫人在,大年三十,他們在槐樹胡同吃得年夜飯,又一起守歲,聽了京都九九八十一寺的報春鐘聲之後,這才打道回府。
竇明卻打着哈欠說太累,回房歇息去了,把竇昭撇在了垂花門口。
竇世英就拉了竇昭到書房裏烤紅薯,還美其名曰「你小的時候,我常常和你在書房裏烤紅薯」。
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還是他的記憶出了問題。
竇昭在心裏暗暗嘟呶着,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我在想我們家和魏家的婚事……」
竇世英拿着火鉗的手一僵,表情也多了幾分凝重,道:「你都聽說了些什麼?」
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女兒不可能完全不知道,但如果說槐樹胡同的人把什麼都跟竇昭說了,以五嫂治家之嚴,那也是不可能的。
竇昭正色地望着竇世英:「我聽說魏家要退親………」
「胡說八道!」沒等她的話說話,竇世英已沉着臉喝斥一聲,「是誰告訴你的?前幾天魏家還請了廷安侯夫人來商量婚期,不過是沒有挑到好日子,這事就一直拖了下來……」
「爹爹何必騙我?」竇昭冷靜地道,「七太太去了哪裏?就算是生病,這大過年的,也應該接回來吃頓團圓飯才是。王家前些日子來送年節禮,派來的人怎麼問也沒問七太太一聲?爹爹不要以為我還是個七、八歲不懂事的孩子。」
竇世英啞然。
竇昭趁機道:「我也不想嫁入魏家!」
竇世英大驚失色:「那怎麼能行!我不過是氣魏家對你不敬而已,魏家又沒有大錯,就算是有些異樣的心思,那也是景國公世子夫人從中搗亂,與濟寧侯府有何關係?濟寧侯又三番兩次的來家裏道歉,你不要聽那些婦人慫恿,兩家結親,哪怕是得意親家,也會為了嫁妝財禮之類的事有些不快的,哪有說不攏就退親的道理!你不要胡思亂想,這些都是爹爹的事,你到時候只管高高興興地嫁過去就行了。對了,你出嫁的時候,是喜歡讓十一背你還是十二背你。」又後悔,「如果你有個兄弟就好了。」
竇昭才不會被竇世英亂了思緒,她笑道:「人家蔡大人年過四旬還給十嫂添了個弟弟,你現在給我添個弟弟也不遲啊!」然後道,「爹爹也不要岔開話題,我是真心不想嫁給魏家。」
竇世英聽着急了起來。
竇昭忙道:「爹爹您稍安勿躁,聽我把話說完。」
竇世英微愣。
竇昭已道:「我仔細想過我和魏家的親事,總覺得到和他們家沒有緣分——早些年,老濟寧侯在世,對我們家冷冷淡淡的,我們家也沒有把這件事當個事,直到我十三歲,兩家的婚事也沒有個說法。後來,何家來提親,我們家不想捲入何家兄弟的糾紛中去,這才拿了魏家的親事做藉口,魏家惹着情面,勉強答應了,結果老濟寧侯去世了。好不容易濟寧侯除了服,我也守了三年,如果撥雲見日,終於到了商量婚期的時候,卻又傳出魏家要退親的謠言,這一波三折的……我就想起您從前說過的話,命里有時終需有,命里無時不強求。或許,我就是嫁到了魏家,日子也會過得很艱難。既是如此,又何必強求?毀了自己的一生!要知道,說出這話可是魏家的大姑奶奶,濟寧侯府又是向以這位大姑奶奶馬首是瞻的!」
竇世英知道女兒說的是實話,可退親……他還是猶豫道:「話雖如此,可這日子也是人過出來的,嫁到誰家沒有個矛盾的?魏家的大姑奶奶是有些不靠譜,可畢竟是嫁出去的人,濟寧侯是獨子,又已經承了爵,沒有手足蕭牆,妯娌之爭,比起那些高門大戶,已經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你要往好里想才是。」
兩世為人,竇昭當然不會天真認為僅憑自己的一席話就能讓打動父親,出面幫她和魏家退親,要不然,她又何必以柔克則,從魏廷珍身上下手呢?
在父親和長輩們的眼裏,魏廷瑜不成材,好男風,甚至是沒有成親就整出個庶長子來,這些都不是什麼大錯,要緊的是對與竇家結親重視不重視,對自己這個結髮妻子子敬重不敬重,所以只要魏廷瑜表現出浪子回頭的誠意,打發了孌童和小妾,低眉順目地上門道歉,給足了竇家面子,這門親事就還得將就。
這也是為什麼竇昭怕紀詠插手的原因。
紀詠看重個人的感受,他計策往往以人為根本。這是帝王之術,也是臣子之術。因為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立刻改變格局,所以他能算無遺漏。
可這婚姻之中,女子的感受,從來都不是阻礙聯姻的重要因素,讓她對魏廷瑜反應沒有任何作用。
竇昭暗暗搖頭。
紀詠雖然只和竇明說過一句話,可以紀詠的能力,以竇明對他的忌憚,只怕這一句話就足以改變竇明的態度。
他到底要竇明幹什麼呢?
紀詠擅自人心,自己應該從這方面去想才是。
那竇明最渴望的又是什麼呢?
打倒自己?!
竇昭心中一震。
難道……紀詠讓竇明去陰*魏廷瑜?
她暗叫一聲糟糕。
如果真是這樣,魏廷珍也承受不了這個醜聞,竇魏兩家只可能聯手把這樁醜事壓下去,儘早安排她和魏廷瑜的婚事……
這個混蛋,就沒有一刻安靜的時候。
竇昭要竇世英給她許諾:「魏廷珍如果不親自登門道歉,您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把我嫁過去。抬頭嫁女兒,低頭娶媳婦。這個時候他們魏家都不低頭,我要是嫁過去了,還能有個好日子?」
只要女兒不吵着有退親什麼的,竇世英都好說,何況竇昭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他連連點頭,笑道:「你以為爹爹是小孩子,什麼也不懂啊!」
就算是懂,恐怕也懂得有限吧?
竇昭嘻嘻地笑,和父親吃着紅薯,陪着他聊了會天,只到一放未眠的父親神色間露出些許的疲憊,她這才起身告辭。
竇世英送她到了大門口,叮囑她注意添減衣裳,讓她沒事就回來玩。
竇昭眼眶一濕,強露出個笑臉和父親揮手作別。
馬車拐到了鼓樓下大街。
陳曲水上了馬車。
竇昭把自己擔心告訴了他。
陳曲水瞠目結舌,半晌才道:「不,不會吧?五小姐應該也沒這麼糊塗吧?一旦事發,她恐怕處境堪憂……
「她要是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就不是現在的竇明了。」竇昭道,「你一定要安排得力的人注意她的動向,免得鬧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來。」
「我知道了。」陳曲水鄭重地點了點頭。
竇昭問他:「那邊的事進行的如何了?」
既然知道父親不可能為了她出面,她自然還有其他的安排。
她之所和父親談心,是希望做個鋪墊,事到臨頭,父親不要太慌亂。
陳曲水笑道:「進行的很順利。五太太應該很快就會知道了。」
竇昭微微點頭。
只有讓竇家下不了台,竇家才可能會一怒之下和魏家解釋婚約。
汪家和華家說親的時候,她讓陳曲水收買了汪清淮身邊的一個婆子幫着傳話。
汪清淮果然派了體己的人去蔚州仔細地打探了華家長子的底細,發現華家的長子雖然女色上很乾淨,脾氣卻十分的暴虐,動輒就打傷、打殘人,甚至連自己的乳娘,一言不和都打得癱瘓在床。
他怎麼會同意自己的胞妹嫁給這樣一個人?
以汪清淮在汪家的影響力,這件事自然也就黃了。
竇昭再買通廷安侯夫人身邊的一個婆子,裝着說漏嘴的樣子,向魏廷珍身邊的人抱怨「汪家相中的實際上是濟寧侯,只可惜晚了一步,濟寧侯已經定了親,夫人左挑右選,看來看去沒有一個能和濟寧侯相提並論的」。
聯想到汪家剛剛拒絕了華家,魏廷珍肯定會心動。
只要她有所舉動,竇昭就讓人在五太太耳邊嘀咕,說魏家早和汪家商量好了,只等和竇家退了親就和汪家結親。
因之前魏家要和竇家退親的消息傳得人盡皆知之事,竇家才聽到支言片語,五太太再聽到魏家要和汪家結親的傳言,就會想當然地以為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不過瞞着竇家的人罷了。
竇家受了這樣的羞辱,難道還會自己到處嚷嚷不成?
這樣一來,不管魏汪兩家的親事最後成不成,對汪清沅都沒有什麼傷害,竇昭也達到了退親的目的。
只是沒想到和魏家會請了延安侯夫人幫着說媒。
前一世,魏家請的景國公府二爺張繼明的妻子。
或者是因為這一世竇世樞入了閣,說媒人的身份也跟着水漲船高了吧?
那就只好委屈廷安侯夫人了——明明知道竇、魏兩家要定婚期了,就算是遺憾女兒和魏廷瑜沒有緣分,她也不可能說出「只要魏竇兩家退親,就把女兒嫁給魏廷瑜」的話來的……
但汪清沅不用嫁給華家的長子,也算是一種補償吧!
竇昭思忖着,回了槐樹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