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安陸縣的食肆生意慘澹,店家坐在溫暖的灶邊打着瞌睡,卻不防一個人走過來,將一袋子錢重重扔在了案几上,嚇了店家一大跳。
「店家,吾等在此歇息用飯,還請煮條狗腿,做幾樣好點的飯食。」
店家好夢被攪,睜開眼剛要呵斥,卻發現眼前的是熟人,可不就是兩年前在他這裏吃過一頓黍臛的季嬰麼?
季嬰自從在湖陽亭做了郵人後,來回縣城的機會很多,是這家食肆的常客,不過他自從一年前跟着湖陽亭長黑夫押送刑徒北上服役,便杳無音訊,什麼時候回來的?
店主露出笑臉,和季嬰寒暄了幾句,外面也陸續有幾人走進食肆,都是隨黑夫北上服役的安陸戍卒,除了東門豹外,還活着的九個人都在這裏,皆風塵僕僕,臉上卻滿是喜氣。
黑夫和他的弟弟驚一邊攀談一邊走在最後面,入內後,朝店家拱手道:
「店家,吾等剛剛服役歸來,本要去官寺報到,遞交各自的驗傳,結束服役,可官寺已休沐,恐要在這食肆傳舍住一晚,勞煩店家為吾等準備屋舍和熱水。」
店家唯唯應諾,因為他發現,黑夫已經不是去服役時那個小小亭長了,他如今穿着威風凜凜的熊皮大衣,頭頂雙板長官,這是官大夫的標誌吧?
試問安陸縣有幾個官大夫?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再仔細一瞧,除了黑夫外,其餘幾人都錦衣羊裘,看來他們這次服役,真是滿載而歸啊,不知是遇上什麼富貴了。
店家不敢怠慢,連忙招待眾人就坐,又呼喊妻、子以及幫忙的隸臣妾速速準備熱湯,殺雞屠狗,淘米煮飯……
眾人將幾個案幾拼了下,擺成一個長案,相對而坐,黑夫理所當然地坐到了最尊貴的主位上,驚雖然年紀最小,但也被眾人按到了旁邊。
「五百主之弟,便是吾等之弟。」
驚聞言卻是大驚,兄長得到官大夫爵位他已經有些不敢執行了,便歡喜地說道:「仲兄,你在軍中都已做到五百主了?」
他這麼一喊,一旁倒水的店主也不由豎起了耳朵,五百主啊,本縣的縣左尉若是進入軍隊裏,也只是這個級別吧?
「假的。」
黑夫笑呵呵地說道:「我只做過很短時間的假五百主,如今戰事已畢,眾人的軍職也解除了,以名或者爵位相稱即可。」
「唯。」眾人朝黑夫拱手:「官大夫!」
雖說戰爭已經結束,眾人順利歸鄉,可對黑夫的話,依然奉之如軍令。像之前季嬰、東門豹等親近的夥伴直呼」黑夫「,卻是不再有了。
驚在縣城呆了一年後,變得細心不少,察覺了這微妙的變化,心裏就更癢了,這裏面肯定有故事啊!
但不管他怎麼追問仲兄,仲兄都以」一言難盡「為由避之不談。他只能另闢蹊徑,知道季嬰話多,在熱湯端上來後,便以水代酒,跟坐在一旁的季嬰套起了近乎,請他說說過去一年裏都發生了什麼?
「這一年,真是一言難盡啊!」
季嬰一口熱湯下肚暖和了身子,便開始了他最擅長的事,吹牛。
從去年十月份,眾人護送刑徒北上,有刑徒逃遁,導致黑夫讓卜商使出「魚腹語書」之計,讓眾刑徒安心開始說起。講到外黃之戰,眾人英勇登城,黑夫親自為大家裹傷止血。又說到他們治理戶牖鄉,故意以糧食誘敵,擊殺魏國老武卒。隨後眾人見證了大梁城崩,萬乘魏國旦夕之間覆滅,百年雄城化為廢墟……
一口氣說到這,驚已聽得長大了嘴巴,這是他在枯燥的小縣城日常里,難以想像的奇景。
而季嬰喝了口水,又道:」這還不算什麼,最精彩的,還是在伐楚之戰里發生的事!」
他從黑夫帶着眾人訓練,靠疊被衾嚴肅紀律,寫家書鼓舞士氣說起,中間一筆帶過了李信、蒙恬的敗仗,只把鮦陽之戰拎出來大談特談!
聽到這裏,驚已經攢緊了拳頭,為自家仲兄捏了把汗。
被困孤城,主將受傷,竟然敢親自進入敵營詐降!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而共敖、利咸等人果斷平定徐揚的叛亂,也是驚險萬分。至於眾人出城鏖戰,槐木等陷陣之士英勇戰死,又讓驚怒髮衝冠,感覺那些素未謀面的將士真是可歌可頌。
當季嬰說到小陶一箭飛去,阻止敵將自殺,眾人假冒楚軍,在楚國境內轉戰三百里終於回到秦國時,驚不由長舒了一口氣。
「嗟乎。」
卻不料身後亦有人長嘆。
回過頭一看,才發現店主人端着一盤狗肉,也在一旁聽得發呆,兩個走進店內也打算吃飯的商賈、幫忙打下手的隸臣妾,個個都聽得入神,等季嬰終於說完後,才紛紛拊掌而贊。
「諸君皆是壯士,才能做下如此壯舉!」
不過他們也沒有感到太奇怪,因為黑夫在離開安陸時,便是個名人,什麼一人擒三盜、雪夜捉盜墓賊、贈金毀契,還有盲山里一案,拒收他人贈馬,頗有仁義之名。
可這一次,他的事跡,卻可以被冠上「英雄」二字了!
季嬰這下更得意了,大聲道:」本月初大軍解散,吾等在南陽停駐時,便得到了來自咸陽的表彰。還活着的七八百人,人人得升一級,戰死者人二級。大王還賞賜了眾人三百萬錢!想來不久以後,官府對吾等的表彰,亦將傳到安陸縣來!「
「這一切,都是黑夫……是官大夫的功勞!」
眾人又是一陣叫好,驚也得意洋洋,感覺與有榮焉,偏過頭看着兄長,崇拜地說道:「仲兄,不曾想你如此厲害!」
「這哪是我的功勞。」
黑夫連忙讓季嬰坐下,囑咐眾人道:「那些詐降、列陣、擊敵的計謀,包括撤退的路線,都是李由都尉定策,我為其捉刀而已。黑夫豈敢貪大功為己有,自吹自擂?這些吹噓的話,二三子切勿再說……」
旁邊的眾人這才散去,但他們把黑夫這番話當做謙遜之詞了,那兩個離開食肆的商賈,恐怕會成為最好的媒介,將今日聽到的事當成談資,告訴每個認識的人。過不了幾天,黑夫怕是要在安陸縣,甚至在南郡出名了。
季嬰這時又對驚吹噓起另一件事,那就是黑夫和李由的關係。
「驚。」季嬰笑道:「你見過最大的官吏是誰?」
「應是縣令,他到學室視察時,我遠遠見過一眼。」
「縣令算什麼?」
季嬰嫌棄地擺了擺手:「不過是六百石的吏,你可知道縣令再往上是什麼?」
驚道:「是郡吏吧,郡守、郡丞、郡尉……」
「再往上呢?」
「那就得是咸陽的高官了,御史大夫之類的……」驚喃喃道,那是他此生根本無法想像的高度。
「不錯,咸陽的官才是最大的,你在學室做弟子,學律令,可知道這秦國的刑獄,都歸誰管?」
「由廷尉管。」驚撓撓頭,他記得夫子在課堂上講到過,縣廷無法抉擇的疑難案子可交到郡廷,郡廷也無法處理的案子,則提交到朝廷,由廷尉審理。
廷尉的職掌是管理天下刑獄,每年郡縣斷獄總數,最後要匯總到廷尉。還有制定律令,也是廷尉與御史大夫奉王命,合作修訂的。
「沒錯,統領吾等的李由都尉,便是廷尉之子,而官大夫又是李都尉親信中的親信。」
季嬰掰着手指歷數道:「李都尉的傷是汝仲兄包紮的,李都尉的命也是汝仲兄救回來的。此戰李信將軍、蒙恬將軍皆受重罰,被削去爵位,放逐至邊郡為將,其餘將吏也罰的罰貶的貶,還有七個都尉更慘,直接戰死了!」
「唯獨這李都尉,靠了鮦陽的戰功,最後竟不降反升,如今已是左庶長,回咸陽受賞去了。大王的詔書里還說,秦穆公尚且有崤山之難,敗績不算什麼,但若是人人皆有……」
說到這季嬰一頓,對利咸笑道:「利簪裊,後面是怎麼說的來着?」
利咸哭笑不得,代他道:「大王在詔書里說,若人人皆有孟、西、白三將之志,人人皆能效仿李都尉雖敗尤斗之勇,轉戰敵後三百里不頓舍之事,則此戰也不至如此……」
和黑夫預料的一樣,秦王的確需要一塊遮羞布,來遮蓋這次秦軍罕見的大敗,因為李由的身份,他們這支部隊果然被當成典型,得到了額外褒獎。
「沒錯。」
季嬰一拊掌:「汝仲兄說他只是李都尉捉刀之人,但換了其他人,哪有這膽識與能耐?故李都尉極其器重他,看到這熊皮裘沒?價值三四萬錢的東西,李都尉大手一揮,說送就送!還說是此物當贈材士禦寒!」
驚聽得張大了嘴,他回家抱怨在學室受到孤立時,衷曾囑咐他說,左尉鄖氏勢力強大,與黑夫有仇,讓驚在縣城低調行事。為此,驚一直悶悶不樂,因為他在學室被孤立,就是有個左尉家的子弟從中使壞。
可如今,仲兄卻成了廷尉之子的親信,縣左尉和廷尉?這一對比,他們家還有必要怕鄖氏麼!
「行了,別吹噓了。」
黑夫打斷了季嬰,罵道:「這麼多吃食也堵不上你的嘴,你如今也是簪裊了,若想保住爵位,繼續往上升,那就要學會謹言慎行。」
「反正縣人遲早都會知道的……」
季嬰嘟囔道,隨即又故意大聲道:「早點傳出去,也讓某些卑劣小人掂量着些!」
黑夫無奈地搖了搖頭,而眾人也順着話題,聊起了各自所得的賞賜和爵位。
秦國官府在錢財上很大方,一口氣賞給李由麾下三百萬錢的巨款!戰死的人分的多一點,人手五千錢,活着的普通兵卒稍少些,但也有兩三千。軍吏則可以拿的更多,最多的如黑夫,單獨他一人,便分到七萬錢!
為了方便攜帶,黑夫將這些錢全部換成黃金,加上先前伐魏之戰里攢下來的各類賞錢,黑夫褡褳里已經藏了三十兩黃金,近二十萬錢的巨款了……
所以眾人才買得起過去嫌貴的皮裘,這還是季嬰鼓譟着大家一起在宛城挑的,眾人覺得,九死一生活下來,還得了那麼多賞錢,若不穿好點回家炫耀炫耀,簡直是對不起自己啊!
黑夫倒是想把錢攢着,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所以除了身上的熊皮裘是李由所贈,實在推脫不了外,他沒買太多炫富之物。
爵位方面,秦國官府就沒那麼大方了,基本上,戰死的人可用升兩級,活着的人根據功勞,升一級到兩級不等。大夫以上者,更只能升一級,因黑夫將鮦陽之戰的定策指揮功勞讓給李由了,所以他只升到了官大夫。
但黑夫已經很滿意,只花了這小小代價,就搭上了李斯這條大船,一點不虧。
季嬰、利咸這兩個離開安陸時還是士伍的傢伙升到了簪裊,在鄢城就與他們分別的共敖亦是簪裊。卜乘如今是上造,其餘幾個一起跟着黑夫上路的安陸人也是上造。」吾等不如官大夫有能耐,跟着沾光即可,倒是小陶,如今已是不更,以後都不用服役了。「季嬰羨慕地說道。
小陶在飯桌上一直沉默寡言,頭上的髮髻也沒換成小冠,很容易被當成背景板,聽說這個只比自己大兩歲的青年已是不更,驚又敬又羨。
「還有位不更沒來呢。」
黑夫笑了起來:「他剛進城,就忙着回家看兒子了。」
眾人亦鬨笑了起來,他們說的正是東門豹。
正說着,卻見一個披着鹿皮裘的大漢騰騰地走進食肆,在季嬰邊上一屁股盤腿坐下,端起面前的杯盞就喝!
發覺是熱水後,他罵了一句晦氣,拍着案幾吼道:「酒呢?店家,可否燙點酒來!」
黑夫斥了他一句:「這又不是在魏、楚,你找什麼酒喝?食肆乃官府所開,哪來的酒?休要呱噪惹事!」
東門豹聽話地閉上嘴,但依然氣呼呼的,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豹這是怎麼了?」眾人皆面面相覷,方才他不是帶着許多南陽郡買的特產,回家去看兒子了麼?
難道說……
眾人都緘默了下來,這年頭,新生兒夭折的概率很大,更有不少產婦也不幸同死的,莫非……
東門豹一抬頭,見眾人都同情地看着他,黑夫更是嘆了口氣,拍了拍他肩膀已要出言安慰,更氣了,連忙道:「汝等勿要亂想,吾妻平安着呢!還一胎生了兩個!如今都快滿歲了!」
眾人立刻鬆了口氣,又嬉皮笑臉起來:「此乃好事,你為何愁眉苦臉?」
「因為不是兒子,是女兒!」
東門豹義憤填膺地起身,伸出了兩個指頭強調道:「還是兩個!乃公想了一年多的男名,白想了!」